第九十七章 承諾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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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斐玉晏定神後,道:“他本是我父親當年遊曆在外相救的一位江湖中人。他為了報答父親的救命之恩,留在了沐王府襄助,縱然是父親逝世後,他依然留在了沐王府中。”

    鳳墨影專注地聽著他的故事。

    斐玉晏微微垂眸,道:“他一直對我照料有加,但我也知道他並不喜歡這種處處提防的日子,許他終會有要離開的一天。前些日子,他察覺到有人要誣陷沐王府,就曾勸說我與他一起離開上京,隱跡江湖。”

    鳳墨影有些意外地聽到了這些,難道是她一直都料錯了?

    說到此處,斐玉晏頓了一頓後,才道:“我向他言明,我從小生在沐王府,長在沐王府,從未想過要離開。他一直規勸我未果,不免有些動怒。直至那晚,我接到了陛下的宣召,便要動身入宮。他依然對我勸說,讓我離開,覺得這一次入宮肯定並不簡單,隻怕會涉險。”

    鳳墨影臉色微微一紅,那一次雖是為了將敵人引蛇出洞,但相對於斐玉晏的坦蕩與赤誠,她確實是耍了一次心機,弄了一回權謀。

    並且如此細想之下,心中更是怦怦地急跳。既然斐玉晏早已料到有危險,卻還是堅持要入宮來?並且他還在有機會離開沐王府的情況下,卻一直不願意離開?

    斐玉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案幾的茶盞上,聲音緩慢而平和道:“他不願我受到傷害,欲強行帶我離開。我早有所料……與他說,我曾答應過陛下,定然會留在她的左右,一直看著她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萬人仰望,臣服腳下。讓那些曾經想要謀害她的人,非議她的人,鄙薄她的人,有朝一日皆要後悔莫及、自打耳光。”

    桃花靜默,他為自己續了一杯茶。

    鳳墨影卻是一聲不哼。他對前女帝堅守著承諾,縱然明知自己將可能要麵對的是什麽,卻也並不曾退縮,也並不曾毀諾。可惜,她並不是曾經那個讓他許諾的人,也並不能代替前女帝接受他的任何心意。

    這樣的沉默,讓人的心裏無端地生出了一股涼意來。

    寬大的衣袖中,斐玉晏緩緩地握緊了指掌,指尖微微地陷入了肉裏。

    “我告訴他,我與陛下的承諾,就如同他與我父親的承諾一般,既然相允,便一諾到底,生死無怨。”斐玉晏垂下的眼睫微微顫抖,語氣依然淡靜,隻是仔細聽的時候才能發覺其中不由自主地栗然:“想是我入宮後便無了消息,他才決意離開了沐王府。又或許,他離開沐王府,正是為了設法去尋找我的消息。”

    鳳墨影覺得自己不能再靜默下去了,隻有適逢其時地應了一聲:“嗯。”

    斐玉晏仍然道:“自此之後,縱然我回到了沐王府,他也再沒有回來,許是怕為沐王府惹來麻煩。他許諾過要護我父親一生平安,卻終是沒有做到,因此時常感慨,心懷愧疚。”

    鳳墨影麵對他這一番話裏話外的訴說與試探,始終隻能把自己當成了是一條死魚,保持沉默是金的狀態。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表態?

    “原來如此。”為了不讓氣氛那麽的尷尬,她低低地答了一句話。然後,也自己續了一杯茶,送到唇邊輕抿了一下,神情上隻敢表現得淡靜無波。

    這是兩個關於承諾的故事,一樣的讓人傷感。出其的相似,皆是一死,一生。死者,魂歸九淵,不知是否還惦記著生前的這些承諾?生者,卻仍然在執著著他們曾經向對方許下的諾言。

    不同的是,一個人是明明白白自己的承諾永遠也做不到了。

    而眼前的斐玉晏,卻還不知道自己當初給予承諾的那個人,早已經不在了。他麵前的這具身體裏麵,早已是另一個人的靈魂。既不是當初接受他承諾的那個人,也對這些承諾一無所知,頂多隻不是一個過客,一個聽眾罷了。

    唉……

    春光之下,頭頂上的桃花片片凋零,如雪如雨。便宛然是一場大夢般飄灑下來,絲絲縷縷地籠罩著坐在樹下的兩人。

    “玉晏哥哥,謝謝你,救了我。我這一生一世皆不會忘記你的救命之恩,日後等我有能力了,一定會報答你的大恩。”那是五歲的小童知道自己為他所救後,對他說的話。

    “玉晏哥哥,是我,是我連累了你……”那一年,當她知道了他的身體因為當年落入冰湖相救而無法複原,落下了病根寒症。她在他的病榻前,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斷斷續續地抽泣道,滿心滿眼的皆是愧疚。

    “玉晏,我定會練好本領,以後保你一生平安。”這是她在沐王府的靈堂上陪著他時說的話。那時,父親逝世,他繼承了沐王爵位,卻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光背負了一身的王府榮耀。

    “玉晏,我明天就要隨軍出發了,今晚特意來跟你道個別。”她坐在屋頂上,笑嘻嘻地望著院子裏的他說。明月下,一番話別,最後,朝他揮了一揮手,道了一聲:“我走了,無論如何你定要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那又如何?

    斐玉晏回想起了這些往事,亦如片片的桃花在他腦海中飛舞。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那一段日子裏,每一天寫著字,每一天數著日子,每一天皆在盼著她的消息。那一段日子裏,他閉門不出,謝絕一切應酬,隻對外宣病,避開朝堂中一切的爭鬥,靜靜地等待。

    隻怕自己不能平安地等到她的回來。

    她終於攻陷了漠回國,帶回了一身的榮耀與聲名,先帝大賞。

    慶功宴時,她邀他出席。他也破天荒地再一次踏入了這一座宮門,坐在華堂筵席中,遙遙地仰望著她。

    她已不再是那個溺水而無法自救的小孩童;亦不是那個會為他的病痛哭的一塌糊塗而束手無策的少女;已經亭亭如立,威風凜凜,手掌千軍萬馬,學會了呼嘯風雲,周旋於門閥皇族間,談笑風生,遊刃有餘。

    她終是一天天地綻放出了獨數於她的鋒芒,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一座權力的巔峰。其中經曆了所有的生死攸關,陰謀算計,她不再與他訴說,自此後亦漸漸地遠離於他。

    仿佛他們的世界,在不知不覺間就被什麽給隔開了。

    那究竟是什麽?

    是皇權?是年歲?還是心思相左?

    他一概不知,一概摸不準她那些年的心思。

    直到,先太子病逝,先帝駕崩,她一步步地登上了九層寶塔,身披皇袍,成為了新一代的君主。

    這前前後後的路上,他看到的,聽到的,料到的,想到的,所有的阻礙與血腥,都被她踏在了腳下,鋪成了蜿蜒向前的那一條路。

    她一次次地掙脫他伸出欲相扶的手;一次次地摒棄他在她的世界之外,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他若所料,卻沒有自信確信,也無法去印證。

    茶盞驀然地從他顫抖的手中跌落在席上,當的一聲輕響。鳳墨影眼眸一驚,瞧見斐玉晏的臉色驟然發白,他皺著眉頭,扶住案幾,低聲道:“陛下,請快宣文安。他手上有藥。”

    “北堂……”鳳墨影頷首,急道:“你快讓人去找文安取藥過來。”

    竹林間飄來一聲:“諾!”輕飄飄的,他的身影已去遠了。

    “阿染……靈染……雪靈染……”鳳墨影起身跪到斐玉晏的身旁,伸手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更是放聲喊道。

    斐玉晏倚在她的身旁,明明是如此的親近,卻分明又如此的遙遠。一股子的冰冷涼透了他的心髒以及血液,一寸寸地在血脈中將他渾身的每一處骨肉都凝固了。

    縱然此時是春光爛漫,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了。心口一絲絲的血氣上湧,他隻咬牙將它們一一地壓了下去,不想讓鳳墨影瞧見自己半絲的狼狽與軟弱。

    雪靈染正在遠處的草地上吹著手中的一片葉笛,隱隱地聽到她呼喚自己的聲音,腳下一點,飛掠而回。隻見席上,鳳墨影環臂摟住斐玉晏,一見到他的出現,登時在急切中現露出了一絲安心來,口中急道:“阿染,你快來瞧瞧,他這是怎麽了?”

    雪靈染快步過來,才瞧清斐玉晏渾身寒顫,一臉的冰白,眉稍緊蹙,眼眸卻一直注視著他。他在斐玉晏的身邊半蹲下,伸手欲去探他的脈門。斐玉晏卻是把手一抬,磕碰著牙齒道:“不用……”

    鳳墨影不明所以地看住雪靈染,他朝她解釋道:“沐王這是寒症發作了。既然沐王不願靈染探知,那靈染便不唐突了。但此症切忌情緒不穩,心思波動,沐王還請靜氣凝神才是。”

    鳳墨影忽然憶起,雪靈染確實曾經與她說過,斐玉晏自從當年躍入冰湖救人之後,就落下了病根。如今是常年要吃藥,成了一個藥罐子。雖然當年他救的人不是她,但心裏還是不其然地生出了一些歉疚與歎息來。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會穿到這個身體裏來。

    不僅如此,我還無法替她還你些什麽。

    斐玉晏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平息著自己的心緒。

    雪靈染瞥了一眼鳳墨影的神色,說道:“沐王,這些年陛下一直在將從四處收集來的珍藥送往‘藥師穀’,並一再請我師尊研製出能夠醫治你身上寒症的藥來。”

    斐玉晏聞言,神色微微地和緩了下來。

    鳳墨影心中卻是越發地驚跳,果然……並不單純,也並不簡單。

    雪靈染又道:“師尊一直在煉製藥物,相信他老人家日後定能為沐王你解脫寒症的糾纏。”

    “顏藥師醫術超群,菩薩心腸,請代本王謝過。”斐玉晏睜眼道,目光卻是落在了鳳墨影的臉上。

    並且似乎還帶了點什麽……

    鳳墨影心中有點發毛,有些無措。瞧著這情形,雪靈染的這一番話,是讓斐玉晏誤會些了什麽?還是明白了一些什麽?確認了一些什麽?

    她有點擔憂啊。

    目光無辜地睨了雪靈染一眼,這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