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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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你最好給我點錢去買吃的。”她說,“我倒是很清高驕傲,可我不傻。另外那兩個比我更驕傲,而他是我們中間最驕傲的一個。所以給我錢後,千萬別告訴他們。”

    德林沃德打開錢包,伸手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卓婭一把抓了過去,然後繼續等待。他隻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給她。

    “這還差不多。”她滿意地說,“我們會像對待王子一樣喂飽你的。現在,上樓梯到最頂一層。二妹已經起床了,但我們的另一個姐妹還在睡覺,所以別弄出太大的動靜。”

    阿修和德林沃德順著黑暗的樓梯爬上去。這棟兩層高的房子樓梯間堆滿黑色垃圾袋,聞起來一股子腐爛的蔬菜味兒。

    “他們是吉普賽人嗎?”阿修問。

    “卓婭和她家人?當然不是。他們是俄國人。”

    “可她們給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給人算命,我自己也幹過。”爬上最後一級樓梯時,德林沃德顯得有些氣喘---阿修一直到不清楚巫師到底是什麽樣的職業,總之看起來似乎不是靠肌肉來戰鬥的職業,“這副軀體太老了...”

    樓梯最上一級通向一道漆成紅色的門。門上有一個窺視用的貓眼。

    德林沃德敲門,沒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這次聲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聽見了!聽見了!”裏麵傳出門鎖打開的聲音、拔出插銷的聲音、鏈子的聲音。紅色房門敞開了一小道門縫。

    “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語氣冰冷,還帶著香煙的味道。

    “一個老朋友,德林沃德。我還有一個同事。”

    門打開到安全鏈允許的最大程度。阿修看見一張隱沒在陰影中的灰色麵孔,向外窺視著他們。“你想幹什麽,蓋特勒?”

    “首先,很高興能再次看見你們。我帶來消息和你們分享。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哦,對了,你會知道一些對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門終於敞開了。穿著髒兮兮睡袍的這個男人個子矮小,一頭鐵灰色的頭發,滿臉都是皺紋。他穿著灰色細條紋褲子,穿的時間太久,磨得發亮。腳上穿著拖鞋。他短粗的手指拿著一支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吸煙時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阿修覺得這種抽煙姿勢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德林沃德。“歡迎,蓋特勒。”

    “這段時間大家叫我階下囚,或者‘那個人’。”他說著,和老人握手,“雖然不像‘伏地魔’那樣的外號響亮”。

    輕蔑一笑,黃牙一閃。“‘伏地魔’?嗬嗬,不過是一個無知自大的孩子罷了。”他說,語氣裏麵沒有一絲一毫恐懼或者害怕,“這位是?”

    “這是我的同事。阿修,過來認識諾伯格先生。”

    “很高興認識你。”諾伯格說,他和阿修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滿是老繭,手指尖端全部被煙草染成黃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樣。

    “你好嗎,諾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腸胃痛,後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開了。”

    “幹嘛都站在門口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阿修越過諾伯格的肩膀,看到了站在他背後的那位老婦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頭發很長,依然保持著金黃色澤。“我是烏特恩亞亞,卓婭二妹。”她自我介紹說,“別站在過道裏,進來坐。我給你們拿咖啡去。”

    他們穿過門廳,走進公寓套房。屋裏充滿煮爛的卷心菜、貓沙和不帶過濾嘴的外國香煙的味道。他們被領著走過一條窄小的走廊。走廊通向幾間房門關閉的臥室,盡頭是客廳,裏麵擺著一張又大又舊的馬毛沙發。一隻灰色老貓正蜷在沙發上睡覺。他們進來打擾了它的瞌睡,它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動作僵硬地走到沙發邊上重新躺下,警惕地來回瞪著他們幾個人,然後閉上眼睛,重新開始睡覺。諾伯格在他們旁邊的扶手椅上坐下。

    二妹找到一個空的煙灰缸,放在諾伯格身邊。“你們的咖啡想要什麽口味的?”她問客人們,“我們喝的咖啡都是如夜晚般漆黑,像罪惡一樣甜膩。”

    “那種很好,夫人。”阿修說。他望著窗外街對麵的建築。

    一個卓婭走開了。諾伯格看著她的背影。“她是個好女人,”他說,“不像她的姐妹們。其中一個貪婪成性,而另一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覺。”他把穿著拖鞋的腳搭在一張長而低矮的咖啡桌上,桌麵上鑲嵌著西洋跳棋棋盤,上麵到處是香煙灼燒的痕跡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阿修問。

    “她誰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靜地坐了一陣,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雙手,“我們是親戚,一起來到這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諾伯格從睡袍口袋裏掏出一包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德林沃德立刻掏出一隻狹長的鐫刻著牽牛花紋的金質打火機,為老人點燃香煙。“最初我們到了倫敦,”諾伯格接著說,“我們家鄉的人全都到了倫敦。後來,我們搬來這裏,住在考文垂。遇上的全是倒黴事。老家的人都快忘記我了,而在這裏,我隻是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往事罷了。你知道我剛到考文垂時做什麽工作嗎?”

    “不知道。”阿修回答。

    “我在肉食廠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車間。閹牛順著斜坡滑道過來時,我當砸腦袋的。知道為什麽管我們叫砸腦袋的嗎?因為我們拿著大鐵錘,用它砸碎牛的腦袋。砰!胳膊有勁兒才能幹這份活兒,明白嗎?然後鉤子工把牛的屍體用鐵鉤吊起來,割開它們的喉嚨。他們先把牛血排幹,再割掉牛頭。我們這些砸腦袋的力氣最大。”他拉起睡袍袖子,彎起手臂,展示在衰老的皮膚下依然可見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氣,那一錘還得有技術。不懂竅門的話,牛隻是被砸暈,或者發怒了。後來,到了50年代,他們給我們換成釘槍。你把它舉到牛的前額,砰!砰!你肯定以為,這下子,任何人都能殺牛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他模仿鐵釘從牛頭穿過的動作,“還是需要技巧。”回憶往事讓他微笑起來,露出一口鐵鏽色的牙齒。

    “別給他們講那些殺牛的故事了。”卓婭二妹用紅色的木頭托盤托著他們的咖啡進來,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裏。她給大家每人一杯,然後坐在諾伯格身邊。

    “大姐買東西去了。”她說,“很快就回來。”

    “我們在樓下碰見她了,”阿修說,“她說她給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說,“天色昏黃,正是說謊的好時候。我不會說善意的謊言,所以我是個不稱職的預言者。而我們的妹妹,諾什娜亞,她更是什麽謊話都不會說。”

    咖啡比阿修想象的更甜、更濃。

    阿修道聲歉,進了衛生間。這是個像壁櫥一樣小的小房間,裏麵掛著很多發黃的帶鏡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擺出僵硬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姿勢。現在剛到下午,但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暗了下來。外麵客廳裏傳來爭吵的聲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散發出惡心氣味的香皂把手洗幹淨。

    阿修出來時,諾伯格正站在客廳裏。

    “你帶來了麻煩!”他咆哮著,“你隻會帶來麻煩!我不會聽你的!你馬上從我家裏滾出去!”

    德林沃德仍舊鎮定地坐在沙發裏,喝著咖啡,撫摸著那隻灰色的貓。二妹站在單薄的地毯上,一隻手緊張不安地纏繞著她長長的金發。

    “有什麽問題嗎?”阿修好奇地問。

    “他就是問題!”諾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訴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幫他的!我要讓他出去!叫他立刻滾蛋!你們兩個都滾出去!”

    “求求你,”二妹說,“小聲點,你會把三妹吵醒的。”

    “你喜歡他!你想讓我加入他的瘋狂計劃!”諾伯格繼續吼叫,看上去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表情。一截煙灰從他香煙上落下來,掉在陳舊的地毯上。

    德林沃德站起來,走到諾伯格麵前。他把手放在諾伯格的肩膀上。“聽著,”他安詳地說,“首先,這不是發瘋,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其次,大家都會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吧,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誰,”諾伯格說,“你也知道我這雙手幹過什麽事!你需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而他已經不在了。”

    走廊裏的一道門打開了,一個睡意朦朧的女人聲音問道:“出什麽事了?”

    “沒事的,我的好妹妹。”二妹說,“回去接著睡吧。”她轉向諾伯格,“看見沒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幹了什麽好事!過去坐下!坐下!”諾伯格似乎想爭辯幾句,可他身上那股好鬥勁兒過去了。突然間,他顯得很虛弱。虛弱,而且孤獨。

    三個男人在破舊的客廳裏重新坐下。房間裏繚繞著一縷棕褐色的煙,消失在距離房頂一英尺的地方,像老式浴缸裏的水印。

    “這計劃沒有你不行。”德林沃德安詳地對諾伯格說,“你兄弟能幹好,你同樣可以勝任。幹這個,你們這種二元一體類型的比我們其他所有人都強。”

    諾伯格什麽都沒說。

    “說到諾伯恩,你聽到什麽關於他的消息嗎?”

    諾伯格搖頭。他抬頭看著阿修。“你有兄弟嗎?”

    “沒有,”阿修回答說,“據我所知沒有。”

    “我有一個兄弟。他們總說,我們兩個站在一起時,看上去就好像一個人。我們還年輕時,他長著一頭金發,很淡的金色,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人們都說,他是我們兩兄弟中的好人。我的頭發是黑色的,比你現在的發色還要黑,大家說我是兩兄弟中的粗野家夥,明白嗎?我是兩兄弟中的壞蛋。過了這麽久,我的頭發成了灰色。他的頭發,我想也一樣變成灰色了。現在你再來看我們,你不會知道誰是淺色頭發,誰是深色頭發。”

    “你們兩個關係親密嗎?”阿修問。

    “親密?”諾伯格反問,“當然不,我們兩個怎麽可能關係親密?我們倆性格完全不同。”

    門廳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二妹走進來。“晚飯一個小時後做好。”她說完就走開了。

    諾伯格歎息一聲。“她以為自己是個好廚師。”他說,“她從小嬌生慣養,有仆人做飯。可現在,仆人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並不是什麽都沒有了,”德林沃德插口說,“永遠不會一無所有。”

    “你,”諾伯格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他轉向阿修,“你會玩跳棋嗎?”他問。

    “會一點。”阿修說。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跳棋。”他說著,從壁爐上麵拿下來一個木頭的跳棋盒子,把裏麵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執黑。”

    德林沃德碰碰阿修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他說。

    “沒問題,我想玩玩。”阿修說。德林沃德聳聳肩,不去管他,從窗台上一小堆發黃的雜誌裏拿起一本過期很久的《讀者文摘》。

    諾伯格棕黃色的手指已經在棋盤上擺好了棋子,遊戲開始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阿修發覺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盤棋,有幾晚甚至做夢夢到。他自己一方扁平的圓形棋子是陳舊髒汙的木頭原色,名義上的白色。而諾伯格的棋子是黯淡褪色的黑色。阿修先行。在他的夢中,他們下棋時彼此沒有交談,隻有砰砰的落子聲,還有棋子從一格滑行到相鄰一格時木頭的摩擦聲。

    最初的幾步裏,兩個人都搶著占領棋盤中間和邊緣的位置,沒有觸及對手的後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頓很久,和下國際象棋一樣觀看局勢,謹慎思考。

    阿修在監獄裏玩過西洋跳棋,用來打發時間。國際象棋也玩過,但他缺乏那種預先規劃整盤棋局的棋手氣質。他更喜歡在當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種感覺。這種下法下西洋跳棋還行——有的時候。

    諾伯格總是拿起黑色棋子,猛地跳到阿修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然後把阿修的白色棋子撿起來,放在桌邊。

    “第一擊。你輸定了。”諾伯格得意地說,“大勢已去。”

    “還沒有呢,”阿修說,“才剛剛開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賭?一個小小的賭注,讓下棋更好玩一點?”

    “不行,”德林沃德突然插嘴,甚至沒從雜誌的幽默笑話專欄上抬起頭來,“他不會和你打賭的。”

    “我沒和你下棋,老頭子。我在和他玩。怎麽說,願意賭一賭這盤棋的輸贏嗎,阿修先生?”

    “你們兩個剛才都在吵什麽?”阿修問。

    諾伯格挑起眉毛,額頭上滿是皺紋。“你的主人想讓我和他一起去,幫助他實現他那個沒有理性的瘋狂計劃。我寧可死也不願意幫他。”

    “你想打賭?那好,如果我贏了,你就和我們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許吧,”他說,“如果你真的能贏我的話。不過你輸了呢?”

    “那怎樣?”

    諾伯格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如果我贏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鐵錘,一錘子把你腦漿敲出來。你先跪下,然後讓我敲上一錘,這樣你就再也不用費事站起來了。”阿修仔細看著老人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麽。他不是在開玩笑,阿修對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臉上有一種極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懲罰的表情。

    德林沃德合上正在看的《讀者文摘》。“太荒唐了。”他說,“看來,到這兒來是個錯誤的決定。阿修,我們這就走。”那隻灰貓被他擾了好夢,站起來走到棋盤旁。它看了一眼棋子,然後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豎著,昂首挺胸走過房間。

    “不。”阿修拒絕道。他不害怕死亡,生活中再也沒有什麽值得他為之努力活下去的東西了。“沒問題。我接受賭約。如果你贏了這盤棋,你就有機會用你的大鐵錘一錘砸碎我的腦袋。”說著,他移動自己的白色棋子,往棋盤上兩軍交接的地方移動一步。

    誰都不再說話了,就連德林沃德也沒有再次拿起他的《讀者文摘》。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著棋局,臉上沒有流露任何表情。

    諾伯格又吃掉阿修的一個棋子,阿修則吃掉諾伯格的兩個棋子。走廊裏傳來有些陌生的飯菜味道。味道一點也不吸引人,但阿修卻突然意識到他現在是多麽饑餓。

    兩個人繼續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來我往彼此爭鬥。一連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幾個子升格成了王,不必每次隻能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閃避對方。王可以自由前進或後退,把威脅性擴大了兩倍。它們已經成功深入對方的底線,獲得了自由來往的權利。諾伯格現在擁有三個王,阿修則有兩個。

    諾伯格用其中一個王在棋盤周圍遊走,吃掉阿修剩下的棋子,用另外兩個王對付阿修的王,逼他投降認輸。

    接著,諾伯格又升格了一個王,掉轉頭來一起對付阿修的兩個王。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吃掉了阿修的兩個王。遊戲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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