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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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紛飛席卷著長清縣,這是新的一年,貧窮的佟家今年雖然沒有了那個樸實的老漢,但家裏也不算太冷清,老三興財帶來了部隊上認識的姑娘,這姑娘叫趙一露,家裏條件還不錯,長得也算水靈,劉槐妹高興的拉著趙一露的手親熱的叫著人家的名字,跟她說就跟待在自己家一樣千萬別客氣,說著就笑著走到飯屋去端肉了,興元和興發一道去幫忙了。

    老三興財滿臉驕傲的看了看自己未來的媳婦,又看看兩個滿眼羨慕的慫弟弟,就感覺自己特別了不起,他雖然是隻念到初中,但是早早就去濟南市部隊上當兵,他這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這一趟見了不少世麵,回來就覺得家裏人真是太土了,拖了他的後腿。他在部隊上認識了衛生院小趙,跟她吹了幾次牛,賣弄了一下自己的文化,就讓這姑娘被自己完全吸引,這還認識沒多久,就旁敲側擊的說想要去他家過年,這送上門的媳婦不要白不要,興財覺得像他這樣胸懷大誌的,就隻要一個聽他話的媳婦就可以了,給他管好家裏事,大丈夫不拘小節,哪管自己愛不愛啊。這次當兵後回家,還是村長給了自己一個好差事,讓他幫忙來當村裏的會計,大葉村雖然窮,但是最有油水的活兒,就數這個會計了……

    “吃肉啦!”槐妹從飯屋端出來幾碗肉

    “你看娘來回跑了好幾趟,這趙一露都沒說起來幫一下,就坐在那兒像個客人一樣,這女人真不行。”興發在飯屋一邊忙活一邊低聲向興元抱怨道。

    “噓,小點聲,別讓三嫂聽到了。”興元立刻左顧右盼的緊張起來

    “呦,看你這個慫樣子,三嫂都叫上了,啥時間給我帶來個四嫂啊!”

    “去去去,幫娘盛肉去!”老四興元有些不好意思的推著興發。

    “娘,我來幫你盛肉。”興發走到娘身邊。

    “不用!你去桌上坐著去,讓你三嫂先吃,等會我端過去就行,你別瞎操心了。”

    興發有些不甘心的一邊回頭一邊往飯桌上走。不一會兒,飯桌上就擺滿了菜,雖然跟城裏人家沒法比,但也是佟家能拿出來的最好的待客菜了。

    興發拿起筷子撥弄自己碗裏的肉,隻表麵幾塊肉,下麵全是白菜粉條,他又有壞點子了。

    “三嫂,咱倆換一下吧,我吃你那碗。”

    “行啊!”趙一露聽著小叔叫自己三嫂,也沒想太多,高興的就把碗遞過去。

    果然不出所料,三嫂這碗裏都是肉,粉條和白菜幾乎沒有,興發高興的把肉一塊接一塊的往嘴裏送,嚼的滿嘴油。

    一旁的周槐妹,氣得臉都綠了,她知道這是趙一露第一次來他家,得一定招待好,特意從兒子們的碗裏省出來的肉,全盛到趙一露碗裏了,被這小兒一搗亂,兒媳萬一嫌家窮咋辦?周槐妹又不好發作,隻得隱了下來。

    吃完飯後,興財和一露坐在屋裏說話,興發跑去放炮,興元害怕炮聲就幫娘一塊收拾房子,點燈。槐妹回裏屋想休息一會兒,一進屋,就看到床邊的櫃子上擺著一個碗,裏麵還有大半碗肉……都是肥的,槐妹牙不好,隻能吃肥肉,家裏人都愛吃肥肉,因為肥肉香,小兒就把瘦肉咬掉了,給娘留了一碗肥肉,槐妹的眼淚頓時就撲騰撲騰的落下來了。

    大年初一早上,茂盛一大早就把院子裏的雪掃幹淨了。這是他過繼來的第十五個年頭了,他剛給三年前就去世的大伯大娘燒過香,就回裏屋啪嗒啪嗒的抽起煙鬥,媳婦周江蘭將幾碗豬肉炒的菜端上飯桌,這大過年的,就家倒顯得有些空蕩了,“他爹,你說,咱要不要給娘送點吃的過去,爹走了,就咱娘和幾個弟弟了,咱得照應點啊!”

    “閉上你的嘴!我爹娘早死了,晌午才燒過香,你給誰送吃的啊!”說著脫下踩著的鞋就掄向周江蘭,卻也故意偏了點方向。“他爹,你別生氣啊,我就是那麽一說,咱不送了,咱自己吃行嗎?”說著將鞋子撿起來走到興茂腳邊,替他穿好了鞋子,又把筷子遞給他。興茂歎了口氣,看著媳婦年輕又乖巧的麵龐,也不忍心在說什麽了。周江蘭是一年前被家裏人打怕了跑到大葉村的,她當時就跪在興茂麵前,求興茂讓她留下來,她願意當牛做馬伺候他一輩子。村裏人都說這樣的姑娘不可靠,是來騙興茂的,畢竟興茂繼承了大伯留下的遺產,又隻有一個人,可是興茂當時就是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收留下了江蘭,讓她做了自己的媳婦,也希望能給這空蕩的房屋造點人氣出來。想到這兒,他覺得自己還是挺滿足的,於是心情轉好了一些,兩人也就這麽湊合著吃完了這頓年飯。

    吃過飯後,江蘭去廚房收拾了,興茂站在家門口,淋著雪,看著家家戶戶傳來熱鬧的歡笑聲,興茂心裏有些不是個滋味,他六歲後的每一天都不是滋味,雖然大伯大娘對他很好,但他總覺得孤單,這邊生活也比那邊富裕,但他總羨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他們能搶著穿衣服,能兄弟互相打鬧,能跟爹娘耍賴皮,可是這些他都不能,他有的時候看見村裏幾個弟弟一塊玩,他也想跟去一塊玩,但是弟弟一見他就跑,說他一個人享福去吧,他也無法跟爹娘撒嬌,因為他總感覺挺拘束。

    興茂一定程度上是恨自己爹娘的,恨他們把自己送給了大伯一家,盡管那時窮,可是他還是無法接受,自己被那個人丁興旺的家拋棄了,他寧可要窮,少吃,也想要個能說話的兄弟和允許他任性的爹娘。他一定程度上是討厭最小的弟弟興發,他甚至希望當初大伯去晚一點,這樣就可以把興發溺死了,這樣可能他就不會被送走,都是因為那小子搶走了自己的名額,卻可以得到爹娘的偏愛。已經成家的興茂對那個窮家隻有冷漠與仇恨,沒有任何的渴望了。

    後來有一天,幾個弟弟輪著棒子跑到他家讓他跟著他們一塊去找大姐夫複仇,他疑惑的問“為啥要複仇?”,衝在最前麵紅著眼睛的興發說興荷大姐被婆婆打罵,想不開,用自己和小外甥反抗,兩人一塊兒喝農藥自殺了。娘已經哭得倒在床上起不來了,他們得讓大姐夫以命換命……

    興茂有些麻木的說:“你們去吧!我去身份也不符,你們都是親弟弟,我一個外人去了人家說呢。”

    興發氣得輪著苞穀就準備打興茂,嘴裏喊著:“你這個雜種,她不是你姐嗎?!”

    幸虧被三個大哥攔下來了,三個大哥連勸帶罵的把興發拖出了興茂的院子,興茂依舊麵不改色的看著他們鬧哄哄的離開,突然,一個七尺大男兒,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俺的姐啊!俺姐啊!你咋這麽想不開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興發也沒有再像小時候那樣,整天偷偷來大哥這兒要吃的。

    興荷死後,槐妹變得有些蒼老了,她還是想不通為啥這個女子有事不先跟她商量啊,她有那麽多的弟弟,還怕沒有人給她出頭嗎?她不明白這個女子咋這麽想不開,興荷從小就聽話懂事,咋就嫁到婆家一年多,就喝了農藥。得到死訊之後,二女兒從夫家趕來陪著娘,照顧娘。可是槐妹一看見興蘭,就仿佛看到了她姐姐,哭得更凶了。她一遍一遍的問,為啥興荷想不開啊。雲英也追問過父親為什麽姑姑會想不開,興發也說不清,可能那個年代的婦女,從做姑娘開始,就沒有被關注過,興發的爹娘、姐夫都不知道他姐姐的性格,可能興荷也是個遇事想不開的姑娘,可是沒有人關注,於是她年輕的生命,和更加年輕的兒子的生命,也就匆匆逝去了。雲英問過父親當初為什麽要去暴打姐夫一家,是出於對姐姐生命逝去的惋惜,還是維護佟家的尊嚴。興發也說不清了。

    那個時候的村裏姑娘,當然,可能現在很多農村也是這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在娘家得到疼惜的姑娘嫁出去後地位一落千丈,她們無處訴苦,沒有退路,隻能用最絕對、也最有效的方法,來反抗婆家。

    興發感覺有些煩躁,他已經是個二十的小夥兒了,卻還沒對象。他自己也有些急了。大哥興茂雖然已經跟他家斷了往來,但是血液上也算是個大哥,大哥白賺了一個媳婦不說,現在日子過得也好,大侄子佟雲龍已經四歲了,小侄子佟雲虎還不滿周歲,一家人過得倒也融洽,就是侄子見到他不叫叔,見到娘當然也不叫奶奶,每次娘看見兩個虎頭虎腦的小孫子老想抱抱,可小孩兒看見奶奶就跑,嘴裏還喊著巫婆巫婆,弄得老人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興發想讓娘享天倫之樂,可是自己家這邊,三個興財實在不是個東西,他自從當上會計之後,對三嫂不管不顧,整日就是白天跑到縣裏騙吃騙喝,晚上回來在家裏又跟那些個托他辦事的村民喝酒喝到晚上兩三點,三嫂就常常一個人在屋裏哭。三哥家雖然已經分出去了,但是離娘這兒還是近,他每天晚上都能看見三哥跟人家喝酒吃肉的樣子,可就是不把酒肉往娘這兒送點來,他天天晚上聽見那邊劃拳大笑,饞的壓根就睡不著。三哥自打從部隊回來,就對他們像變了個樣子,動不動就對娘又吼又叫,嫌娘話多。在村裏人麵前更是說自己和四哥的壞話,說自己和四哥丟了他的人。

    可他們怎麽丟人了,三哥才真真丟人了,都已經是一雙兒女的爹了,雲梅和雲海都已經兩歲了,他還把鎮上小賣部張老漢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的肚子都搞大了,當真是讓村裏人看盡了笑話,那張老漢跑到大葉村,就在他家門口從早上就開始罵,一直罵到晚上,第二天又來罵,娘在屋裏鬧著要上吊,興發把家裏的東西拿出去賠,最後把被子都賠給人家了,人家還不放過,三哥那頭,倒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摟著老婆唱小曲,興發恨不得打這個哥哥。最後實在是沒辦法,讓二姐興蘭從婆家借來錢才算把這個張老漢打發走,張老漢臨走,還不忘在他家門口撒了一泡尿,脫下自己滿是補丁的破鞋,從牆的外邊,扔進了院裏。興發有些恨三哥,他把娘氣得半死,還糟蹋了人家姐妹倆,這讓張老漢和家裏的兩個女子以後咋麽活人啊。

    興發雖然穿的破爛,但有啥辦法,三哥的錢從來不往這邊送,三哥出的這檔子事兒又讓家裏欠了一屁股債。他看家裏日子苦,就跟堂哥劉漢亭跑到濟南市裏的建築工地給人打工,搬石頭搬磚頭,和水泥,掏了大力氣,包工頭就壓榨他們這些村裏人,一天幹十幾個小時,一幹就是兩個月。興發從濟南回來後病了好幾天。過了幾天,又跑到濟南給人家掏力氣了。娘每次心疼的直掉淚。

    除此之外,他還蹬著自行車給死人的家裏抬屍體,他不偷不搶,這又有啥丟人的。而且他從來都不怕死人,有一次夜裏捆著死人的繩子沒綁緊,這死人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滾下小上坡,他也沒害怕,大半夜的在山下找了幾個小時,才把屍體又找到了,重新捆到自行車,又給人家送過去。

    村裏沒人願意做這個,可是興發願意,這個送一次掙的錢夠家裏人吃一個禮拜的,他有的時候走累了,就把自行車停在山路上,坐在地上,看著山外,抽一根主家給的煙,想一會兒事,那死人就跟他一塊,他也沒有嚇得尿褲子,倒是他那個膽小的四個,每次都嚇得不敢靠近。

    他的自行車時間久了就被壓壞了,輪子都不轉了,村裏辦事的人給三哥送了個自行車,三哥直接就把車送給村裏的吳家寡婦,人家問他說“興發自行車不是壞了麽?”他還氣勢洶洶的說,“壞了才好,省的給我丟人了。”

    他長得挺高,快一米八的個頭,可長得不好看,人家姑娘都說他長得讓人看了害怕,就是一張木訥的嚴肅臉。家裏長得好看的就二哥,可是二哥死得早,家裏也窮,老說不上媳婦。四哥也說不上媳婦,四哥一見姑娘就心慌出汗,四哥還個矮,膽小又不敢出遠門。這娘三命苦啊。村裏人背地裏說他家:三個寡婦,把他娘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

    興發不想在這樣待下去了,他想離開這個地方,到一個能賺錢的地方,去討個媳婦回來,去掙錢給娘蓋房子,他在村裏實在是太憋屈了。這裏雖然都是熟人,可他總想要重新開始,他覺得雖然家裏祖祖輩輩都在這裏,但是或許他可以擺脫這裏,雖然他自己沒文化,但是他有力氣,又肯吃苦,或者讓自己的下一代好好學習,搞不好能當佟家第一個大學生,想到下一代,他又有些臉紅了,他還是想要先找個媳婦在想那麽多。

    興發立刻去找漢亭,漢亭現在跟自己的大伯住一塊,漢亭他爹他娘在新疆打工。

    “漢亭,你跟我說說,新疆遠嗎?”興發拽著漢亭問道。

    “遠!坐火車三天三夜都到不了啊!”

    “那舅咋去那麽遠的地方?”

    “我爹說,新疆現在那個叫個兵團還是啥的搞得挺好,要人多,他們就過去掙錢了,河南也餓人,待在新疆不餓,我爹說,你吃那兒的西瓜都能吃撐!還有羊肉吃也吃不完,但就一點,你可不能吃豬肉,你要是吃豬肉,大街上的人得用刀砍你呢!”

    興發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他對新疆實在沒有什麽概念,也沒有見過新疆人,隻一點,他知道這個地方很遠很遠。他突然有些期待,為啥不去個遠點的地方呢掙錢,再帶個媳婦回來給哥哥們都看看。

    濟南遠,但是掙錢比村裏多,新疆更遠,掙錢能少嗎?他不知道自己這個邏輯從哪兒冒出來的,反正他就是對遙遠的地方產生了一種期待,那地方沒人認識他,他掏力氣也不怕被熟人看到,那多自在。舅舅在新疆還能照應他,而且他在濟南看電視上說,要每一個祖國的人才去建設大西北。他想自己也可以和人才一起去出力,或者說,自己也能成為人才呢……

    那份對遙遠的好奇與當下的屈辱感,讓這個年輕人,決定踏上西去的征途,殊不知,這一次,將他的人生,或者他下一代的人生徹底扭轉。

    槐妹在聽了興發的想法後,沉默不語。她有些自責,家裏人變成了這樣,也沒給兩個小兒子說上媳婦,興發能來征求她的意見已經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了。

    槐妹就問了一句,“你想好了?”

    興發堅定地說:“娘,讓我闖一闖吧,我不出去闖一闖我就不知道一個人得有多難。”

    槐妹沒有再說話,她叫醒已經睡著了的興元,讓他幫忙給自己在新疆的弟弟寫信,交代一下讓他們照顧一下兒子。

    過了一個多月回信到了,興發舅舅那頭答應了這邊的請求,並附上地址。興發看著這個信封上陌生的地址,他覺得自己已經感受到了新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