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
字數:6564 加入書籤
烏雲遮住了天光,空氣中密密麻麻的雨絲將原本就為數不多的光線切割的支離破碎。昏暗的房間裏麵一片寂靜,門外傳來的雨聲滴滴答答,像是落在了幹淨的羊皮鼓麵上,聲音清脆且響亮。
墨竹不知道自己已經發呆了多久,她隻記得自己將匕首送進李單的脖子時,那迎麵噴湧而來的鮮血,那種炙熱的溫度,直接灼傷了墨竹的麵頰,一股巨大的恐懼降臨在了墨竹的心頭。
“我殺人了!”墨竹艱難的張開嘴,幹澀的喉嚨裏冒出了幾個字。
門外的雨聲漸大,隱約間似乎有東西翻倒的聲音。
嘭!
房間的大門突然被粗暴的打開了,呼呼的風夾雜著冰冷的雨水闖進了房裏,拍在了墨竹的臉上。
冰涼的觸感喚醒了墨竹的感官,讓她從那無盡的夢魘中暫時的清醒了過來。
“雨好大啊!風把門都給吹開了!”雙眼漸漸恢複神采的墨竹喃喃的說道。
“隻是,這樣的雨,好熟悉啊!”
墨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個下午,那個時候她還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被賣進姓丁的人家做丫鬟。
那一天,淒風冷雨,和今天一模一樣,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從柴房裏麵逃了出來,留在柴房裏麵的,是那個被她用砍柴刀斬斷了下身的丁老爺。
看著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在雨水的衝刷下不斷滴落,聽著丁老爺如同殺豬一般的哀嚎,感受著冰冷雨水撲麵而來的侵襲,墨竹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她抬起頭,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灰暗的天空,沒有一絲光明的顏色。
因為大雨,所有人都躲進了屋子裏麵,墨竹毫無阻礙的走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裏麵,神色慌亂,步伐匆忙,仿佛身後有什麽恐怖的食人怪獸在追逐一般。
順著記憶中並不熟悉的道路,墨竹終於逃出了丁宅,在她的身後沒有追兵,也沒有丁老爺痛苦的哀嚎,但她就是感到恐懼,無比的恐懼。她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自從他那個賭鬼老爹把她用不到十兩銀子的價錢賣到丁家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家了。
墨竹抬起頭,看著天空的盡頭,看著數不盡的雨絲落在自己的臉上,一股深深的疲倦湧上了她的心頭。可是她明明還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啊,怎麽會有這樣厭世的情緒呢?她連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都沒有等到呢,怎麽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毀掉呢?
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有的人可以在這樣的年紀穿著漂亮的衣服坐在火焰燒的旺盛的爐火旁吃著糕點,看著窗外搖曳的芭蕉照著書本吟誦出一首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哀婉的詩句,可是自己為什麽隻能在破舊的柴房做著最下賤的工作,還得反抗那個惡心老男人的惡行,鮮花,書本,仿佛生來就與自己無緣,自己隻是一個卑賤到不能再卑賤的,怪物啊!
是啊!自己是怪物!如果自己不是怪物的話,為什麽母親剛生下自己就死了?如果自己不是怪物,為什麽在四歲的時候就能把試圖毆打自己的父親推到在地?如果自己不是怪物,為什麽自己可以隻用一把砍柴刀就可以重創身負修為的丁老爺?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自己也不想當怪物啊!
墨竹眯起了眼睛,感受著雨點落在眼皮上那種敲擊的感覺,心裏跟隨著雨滴的節奏,預測著下一個雨滴落下的時間,在這個時候,墨竹可以忘掉現實中的一切東西,專心的玩這種來之不易的遊戲。
玩著玩著,墨竹突然睜開了眼睛,因為雨滴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落下來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把素淨的骨傘,抓著骨傘的是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孩。
“你怎麽在淋雨啊?”小男孩睜著好奇的大眼睛看著墨竹問道。
墨竹看著小男孩那純淨的眸子,突然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她伸出了手,抹掉了自己從頭發裏流到臉上的雨水。
“我幫你擦!”小男孩看著墨竹,突然顯露出了極大的熱情,他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了一張幹淨的手帕,然後輕輕的覆在了墨竹的臉上。
墨竹怔怔的看著小男孩,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擦好了!”小男孩歡欣雀躍的將手帕放回了懷裏,看著墨竹,仿佛在欣賞一件完美的作品。
墨竹的臉上還殘留著手帕的溫度,一道淚痕無聲無息的從她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你怎麽哭了?”小男孩看著墨竹神色慌亂了起來。
“我……”墨竹的喉嚨翕動著,但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男孩聽見了一陣肚子咕咕叫的聲音,墨竹慘兮兮的小臉上罕見的出現了一抹紅暈。
“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小男孩伸出了手,朝著墨竹笑道。
墨竹向來是不相信任何陌生人的,但是看著小男孩的微笑,她失去了任何判斷的能力,鬼使神差的就把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裏。
“其實我是離家出走的!我爹一直逼我學習那些枯燥乏味的功法,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歡這些東西!”
一路上,小男孩嘰嘰喳喳的,把自己為數不多的人生經曆全部都展現在了墨竹的眼前,墨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的人生。
“原來,這樣的人生,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啊!”墨竹聽著小男孩的話,心裏默默的想道。
“到了,這就是我家!”小男孩指著一個氣派的府邸對墨竹說道。
墨竹抬起頭,看到了門匾上三個無比威嚴的鎏金大字:“武王府”
“你總是出現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墨竹突然笑了。
記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冰冷的風雨再次拍在了墨竹的臉上。
仿佛黑白的默片突然有了色彩,外界的聲音也突然湧進了墨竹的耳朵裏。
清醒過來的墨竹突然意識到,房間的門不是被大風吹開的,而是被人從外麵強行破開的。
這個時候,冷厲的刀芒已經降臨在了墨竹的頭頂,墨竹甚至已經看見了持刀著臉上那嗜血的笑容。
這個人墨竹認識,就是在校場的時候,被洛桑教訓過的朱四,跟在他身後的那些軍士也大都是在校場上偏向柳江河的人。
墨竹猛然驚醒,她想起來了,之前她發呆的時候,洛桑被人叫了出去,隱約間聽見了“靖王”兩個字。
幾乎在這一個瞬間,墨竹就想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靖王知道自己兒子李單被殺,查到了洛桑頭上,因此帶人來武王府興師問罪。當時自己處於呆滯的狀態,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洛桑出去了,去麵對靖王了,而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還沒有,回來!”墨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幾乎在一瞬間,悲痛,自責,憤怒等各種各樣的情緒充斥了她的心髒,一種極致的黑暗在她的靈魂裏麵生長了出來。
朱四的刀已經降臨到了墨竹的頭上,他可以確信,墨竹這次難逃一死,自己雖然不能親手殺掉洛桑,但是殺掉他的貼身侍女,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一個弱女子而已,殺她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朱四心裏的想法,甚至在剛才,他仍舊堅信這一點,但是這一刻,一切都變了。朱四感覺站在自己麵前的那個柔弱少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冰冷的,擇人而噬的怪獸,雖然她仍舊是一副少女的模樣,但是她給朱四的感覺和朱四曾經在森林裏麵見過的凶獸一模一樣。
墨竹抓住了朝著她劈下來的鋒利的刀,然後強行掰轉了朱四的手腕,將刀刃翻了過來,然後送進了朱四的脖頸。
鮮紅的血液直接噴了出來,墨竹的臉上沒有恐懼,她奪過了朱四手裏的劍,不再理會失去了生命氣息的朱四,而是直接衝進了後麵的人群中。
這一刻的墨竹,再不是那個見到血就會恐懼的少女,她所有的怯懦,都已經隨著兩場大雨衝走了,為了那個兩次把她從黑暗帶到光明的男人,她終於釋放了自己心底的黑暗,接受了那個,老天給她安排的人生。
彌漫在這個昏暗屋子裏麵的,是無聲無息的殺戮,那些在校場撿回一條命的軍士們,隻是多活了不足兩天,就再次丟了命。
取得了勝利的墨竹臉上再也維持不了那種冰冷的殺意,露出了極度慌亂的神情。
在剛才的打鬥中,她已經從一個軍士的口中知道了洛桑的下落:被靖王帶到菜市場吊死了,屍體至今無人收殮。
“菜市場!菜市場!”墨竹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語著,跌跌撞撞的朝著武王府外奔去。
春風得意的柳江河坐在自己生著爐火的屋子裏麵吃著涮羊肉,看著外麵的狂風驟雨,心情無比舒暢。
靖王幫他解決了最大的麻煩,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派人殺掉墨竹,然後把洛桑的屍體帶回來,把這件事情的知情人全部抹掉,到時候,自己可以在武王麵前表演一場兄弟情深的戲碼,然後跟著武王一起討伐靖王。無論勝負如何,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跟自己搶繼承人的身份了。
墨竹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奔著,雨水把她的全身淋了個通透,頭發上流下來的水線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隻能不斷地甩頭,清理自己的視線。
從武王府到菜市場的這段路並不長,但是墨竹卻感覺走的很漫長,心裏的焦灼讓她忘記了身體的冰冷,她的腳踏在滿是積水的地上,在身後留下了一連串綻放的水花。
不知道過了多久,墨竹終於來到了她的最終目的地,遠遠的看見了被掛在木樁上麵的洛桑。
那一刻,墨竹說不出自己的心裏是什麽感覺,隻是那時,她覺得自己的天塌了。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從墨竹站立的地方到木樁之間數百米的距離,墨竹幾乎在一個呼吸之間就跨越了過去。她奮力揮起手中的刀,一下子砍斷了木樁,抱住了落下來的洛桑。
待在墨竹懷裏的洛桑渾身冰冷,安靜如同睡著了一樣,墨竹看著這樣的洛桑,心直接掉進了冰窟裏麵。
然而,現實並沒有留給墨竹太多的時間去悲傷,柳江河派出來找洛桑的人已經趕到了,還有一股靖王府派過來的人,怕洛桑沒死透,過來的補刀的,全部聚集在了這個菜市場,墨竹甚至從這些人裏麵感受到了真靈境的波動。
“這些人不是我所能抗衡的!”墨竹瞬間做出了判斷。
“公子就算是死了,屍體也不能落在你們的手裏!”墨竹胡亂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將洛桑背在了自己的背上,用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將洛桑和自己牢牢的綁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洛桑趴在墨竹身上的瞬間,墨竹感覺一股熱氣噴到了自己的耳朵上。
“公子還活著!”這個發現讓墨竹興奮不已,同時更加堅定了自己帶著洛桑從這裏闖出去的決定。
現在的局勢,對墨竹太不利了,前有狼後有虎,以墨竹真人境三品的修為,根本就沒有可能在擁有著真靈境高手的圍追堵截中逃出生天。隻不過墨竹的臉上被沒有什麽緊張的神色,在知道洛桑可能還沒有死的時候,墨竹就放心了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剩下的,唯有放手一搏而已。
墨竹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對著那沉重的烏雲露出了一絲微笑。
墨竹舉起了手,在空中虛握:“噩夢,降臨!”
這四個字從墨竹的口中吐出來,仿佛一種古老的禁忌咒言,帶著無盡的恐怖和黑暗從虛空中湧現了出來,一隻隻來自地獄的惡鬼感受到了來自女王的召喚,紛紛從地底爬了出來,張著猙獰的手臂,衝向了兩邊的不懷好意者,墨竹背著洛桑跟在惡鬼們的身後,朝著最弱勢的一方發起了衝擊。
柳江河派出來的人根本沒有抵擋住墨竹的衝擊,幾乎在瞬間就被擊潰,墨竹在惡鬼們的掩護下,撕開了堵截者的口子,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