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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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什聞訊匆匆趕來。
玻璃那邊, 莊晏已經戴上了儀器,坐在那海盜的對麵,目光失焦, 正在嚐試進入對方的精神領域。
喬什道:“如果您不想他受傷, 就該阻止他進去。”
周玉臣道:“我沒辦法阻止他。”
喬什道:“您殺伐決斷,難道還攔不住這麽一位文質彬彬的先生?”
但他看向周玉臣, 發現上將比他想象的還要緊張。
如果周玉臣用武力阻攔, 十個莊晏都能攔住,但讓他妥協的是莊晏的驕傲。他知道莊晏這樣的人,用質疑傷害他的自尊心,比傷害他的身體還讓他難受。
周玉臣道:“你隨時準備。”
“好的。”喬什忙道,“您也不必太緊張,他很不錯,在‘藍鯨’號的時候,他和我一起救治傷員, 做得比一些有近十年經曆的老向導還要好, 他未必會受傷的。”
周玉臣道:“但願如你所言。”
玻璃內側, 莊晏伸出更多的觸絲, 去接觸那層薄薄的“殼”。
觸絲像蛛絲一樣, 輕柔的環繞在那哨兵的意識雲外側,一層一層, 他太專注, 以至於等到周身換了幅場景, 他也毫無知覺。
回過神來, 他又站在那空曠的宇宙之中。曾在他夢裏出現的場景:腳邊翻湧的氣體,由氣體塵埃凝成的晶瑩發亮的樹林,那些垂下來的亮如冰麵的樹葉。
夢醒之後他的這段記憶便模糊了,但此時此刻又再次被喚醒。
莊晏看到樹叢之中,出現了一堵牆,他走過去,看著那堵厚實而斑駁的牆,直覺告訴他這就是那個哨兵的壁壘。
“你不能讓他信任你,就打不開這堵牆。”一個聲音道。
莊晏霍然轉身,看著靜謐的樹叢和遼闊的宇宙背景。
“不用找了,我就是這裏。”眼前的樹叢沙沙搖動了一下。
“你是誰?”
“比起這個,你還是先想想怎麽打開這牆吧。”聲音道,“你不能單方麵的索取,你要先給予,然後才會有回報。”
“你是指……”莊晏回身看那麵牆。
“你要進入他的精神領域,就得先給他看你的。”
奇妙的景象發生了,離莊晏最近的一棵樹,它垂下的枝條忽然像人的手一樣輕輕抬起來,將它枝端末梢的葉片送到莊晏麵前。
葉片的表麵倒映出莊晏的臉,而後又像蕩開漣漪的水麵,出現一幕畫麵。
莊晏的瞳孔一縮。
雲樹自兩邊消散,萬千星辰自他身邊穿梭而過,莊晏猶如在一條長而窄的隧道裏急速向前,最終隧道消失,他站在了某處。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畫麵。
一個一歲大的嬰兒吮著大拇指熟睡在小床裏,年輕的夫人在床邊一邊照看他,一邊跟女傭說著話。
“阿旭少爺長得真壯實,比阿晏少爺那時候足足大了一圈。”
“阿晏那時候太瘦弱了,還總是生病,我晚上都不敢睡覺。”
一個五歲的男孩拖著偌大的拚圖盒子從門前走過,夫人笑著招招手道:“阿晏,去做什麽呢?過來。”
男孩默默看著她們,走過來。
夫人愛憐地撫了撫他淺金色的頭發,道:“去,去看看弟弟。”
男孩走到小床邊,趴著圍欄邊看小嬰兒。嬰兒這時醒了,睜著烏溜溜的瞳仁望著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朝男孩揮舞著。
夫人拉過男孩的手,把他的食指塞到嬰兒的手裏。
男孩看了半晌,終於開口:“他好小。”
夫人笑起來道:“是呀,所以你要照顧他,保護他……”
莊晏伸出手,食指似乎還有被嬰兒軟嫩嫩的手掌緊握的觸感。他稍一收攏手掌,眼前的場景“砰”的消散了,他又站在原來的地方,麵前是那堵牆。
莊晏看到自己的掌心上有一片瑩瑩發光的葉片,他刹那間福至心靈,不等那聲音再說話,便將手掌貼在牆上,掌心的葉片果然如他想的,像露水一樣化進了牆中。
牆體開始震動,樹林也開始沙沙作響,許許多多枚泛著星光的樹葉脫離枝頭,飄飄蕩蕩滲入了牆中。
莊晏眼前也閃過無數畫麵。
少年已經長得身材高大、麵容英俊,繼承了父親的黑發和母親的黑眼睛,和他金發藍眼、高挑削瘦的兄長全不一樣,事實上兩人的性格也全不相同。
他穿上戰鬥反應服,莊晏在旁看著,走上去替他戴上頭盔。
少年看著莊晏道:“我也可以保護你了啊,哥哥。”
“你隻要保護好自己就夠了。”
“好,好。”少年道,“你總是這句話。”
莊晏手把少年的頭一扳,正視他道:“我要你記住這句話,永遠保護好你自己。”
少年護目鏡後的雙眼彎了彎道:“我會的。”
“我錯了……”
牆體轟然倒塌,莊晏看到斷壁殘垣之後,是一片積雪的荒蕪的戰場,一架殘破的機甲被削去一半,它的駕駛艙裸露出來,管線被扯斷削斷。
少年在駕駛艙裏,看著莊晏,血或淚爬滿他的臉:“我沒記得你的話,哥哥,永遠保護好自己……”
莊晏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身體顫抖,他朝機甲瘋狂地跑去,大喊著:“阿旭!”
“不!別過去!”那個聲音道。
“糟了。”
審訊室裏,喬什看到莊晏的身體出現顫抖的幅度,立即道。
周玉臣已經快步走向玻璃旁的門,士兵連忙開門,周玉臣幾步衝到莊晏麵前,看到他搭在兩個扶手的手臂在痙攣,他扯下他佩戴的儀器,兩手捧住莊晏的臉道:“莊晏!莊晏!”
莊晏的瞳孔渙散,渾身發抖,嘴唇也在抖,喃喃著意味不明的氣音。
喬什跟著進來道:“他的意識雲失控了!”
周玉臣道:“那你快想辦法!”
喬什嚐試了一下,額頭立刻滲出汗水道:“我沒有辦法!他現在精神混亂,有很強的應激性,向導的精神力太強,會被他認成敵人的,他會反過來攻擊我!”
周玉臣手握著莊晏的臉,看一眼喬什,喬什道:“你可以幫他,你是和他匹配的哨兵,隻要你打開你的精神領域,他會把這認作一種表示善意的舉動,他會信任你的!”
但這話說出口他就反應過來,他的這位上將,從來沒跟任何向導有過精神交流,自然也沒向任何人打開過精神領域。對於警惕心極高的哨兵來說,貿然打開精神領域,就好像把自己的喉管置於他人的刀尖下之下。
周玉臣回過頭看著莊晏,他失焦的雙眼正對著他,藍眼睛卻是透亮的,積蓄著淚水。
周玉臣貼著他臉頰的手的拇指輕撫了一下,感受到濕潤的淚水。
隻遲疑了那麽一瞬,他傾身過去,額頭抵著莊晏的額頭,閉上眼的同時道:“你出去。”
喬什會意,退了出去,讓士兵關上門。
莊晏拚命跑著。
少年卻仍舊離他那麽遙遠。而戰場上卻出現了許許多多異獸,渾身布滿漆黑的鱗甲和倒刺,巨口張開,露出尖銳的齒。
少年仍舊在那裏看著他,喃喃著悔恨的話。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莊晏不停說著。
他終於夠到了那架機甲,然而觸碰它的一瞬間,少年和機甲都化作光塵消散了,莊晏茫然地站在那裏,回過頭,不計其數的異獸嘶叫著朝他撲來。
莊晏向後退了一步,背後忽然變成了深淵,麵前是無數異獸伸出的巨口,滴著酸臭的粘液,他仰麵摔了下去。
他有了失重感,不斷下墜,以為自己將要跌入深淵、萬劫不複。但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莊晏。”
誰在喊他?
莊晏腦中剛升起這個想法,便摔進了一片水中。
水花濺起,口鼻灌入鹹水,模糊的視野裏是燦爛的陽光的折射和晃動的水波。
莊晏費力地掙紮了一下,但身體仍然不斷地往下沉。
溫暖的海水將他包圍,莊晏在掙紮求生中居然感到一種異樣的舒適感。就這麽死了嗎?這麽死了,好像沒摔下懸崖那麽痛苦……
然而一隻手忽然伸過來,將他一把拉出水麵。
“嘩”的一聲,莊晏站在水中,原本他溺水的地方,忽然變成了一處淺灘,海水隻沒到他的小腿。
放眼望去,是燦爛的陽光,溫柔的搖曳的藍色海波,一望無際的大海。
“莊晏。”
手被一個人握住,和他交握的手寬大,帶著厚繭,海水的濕潤和沙粒,莊晏轉頭,看著麵前的身影,陽光燦爛得他有點睜不開眼睛,他被這人拉著往岸上踉踉蹌蹌走去,看到他的黑發。
“阿旭?”
那人轉過頭來:“我不是阿旭。”
大海的景色忽然成了窗外的景色。他們站在一間臥房裏,黑發小男孩躺在床上,身形纖長筆挺的女子站在床邊。
“媽媽,我有點難受。”
“要自己克服,玉臣。”
女子走了,小男孩閉上眼。莊晏和那人都站在床前,那人握了握莊晏的手:“你也睡一會兒吧。”
莊晏困惑地看著他,那人耐心道:“睡一會兒。”把他拉到床邊,輕輕把莊晏按坐在床上。
莊晏有點茫然順從他的話,將腿抬上床,那人掀開被褥,等他躺好後替他蓋上。
莊晏扭過頭,看見原本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也睜眼看著他。
黑發黑眼。
莊晏道:“阿旭。”
他伸出手抱住小男孩,男孩乖乖靠在他懷裏,他感到懷抱的充實,便覺得困倦無比,在柔軟的枕頭上蹭了蹭,閉上眼,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