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可憐皆是愛不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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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桓一下子就想起來,好些年前,當他還是那個每日去宮中煎藥的小男孩,有一次偶然得了宮裏賞賜的點心,小小的一包,用漂亮的花紋紙裹著,他兩隻手端著,簡直是捂在在懷裏怕化了著提在手裏怕掉了,出了宮在路上想了又想,還是忐忑又高興地去敲了隔壁衛家的門,那個圓圓小臉的女孩眯起一雙丹鳳眼,又高傲又歡喜地在門口擋著,並不讓他進去,瞄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咽了咽口水,高聲道:“薛桓,你是來找我的?”
    “是,我……是來見你的。”薛桓的聲音輕輕的,有幾分溫柔,有幾分卑微。旁邊的小侍女將手裏捧的胭脂盒子恭恭敬敬送到斯清手上,道:“娘娘,今日奴婢在路上偶遇薛太醫,幸有薛太醫識得那金氏胭脂店的老板,才買到了桃花醉,這是鋪麵上都不曾售賣的上等胭脂,請娘娘過目。”
    衛南雁微帶笑意點了點頭,待那小侍女退了下去,她便一麵朝屋內走,一麵調侃起了薛桓:“你一個單身男子,又是醫家,怎跟這胭脂鋪子這樣熟識,莫不是同哪一家的小姐相熟,常替人家跑腿?”
    “啊,沒有、沒有,隻是家裏的幾個妹妹喜歡,閨閣女子出來多有不便,有時微臣幫她們買些。”
    “你這樣的哥哥,真是貼心,隻可惜我沒有你這般的兄長,隻有個叫人操心的弟弟。”衛南雁走到桌邊坐下,指著旁邊的一把椅子道:“這裏不是宮中,規矩沒有那麽大,不要微臣微臣地稱呼著——你坐下吧。”
    薛桓猶豫片刻,便在那椅子上坐下,隻是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倒讓衛南雁忍不住莞爾,朝一旁的斯清道:“去沏一壺六安瓜片來。”
    斯清應聲退下,薛桓這才鼓起勇氣道:“娘娘竟一直記得,微臣——哦不、是我,我喜歡喝這六安瓜片……”
    “原本是不記得的,有一次你來給我看診,那日剛好有新供的六安瓜片,斯清說你喝了許多,後來我也嚐了嚐覺得不錯。漸漸地我也喜歡喝這個了。”
    “原來如此……是薛桓自作多情了。”薛桓靦腆一笑,微微抬了頭,見衛南雁已經不是出宮時的那一身貴妃華服,她穿著一件月牙白的素色衣裳,並無任何花紋,隻有窄窄的袖口上點綴著了好幾道銀邊,發髻上插了一個玉簪子,後麵用發帶輕輕係了起來,像是哪個書香人家的女孩出來遊玩,一身清風,秋意淡淡,怡然自得。
    今日的衛南雁似乎格外心情格外好,像是卸下了什麽心頭重負,又像是有什麽開心事,一直笑吟吟的,見薛桓不做聲,便又問道:“薛桓,你今日不當值嗎?”
    “是,今日不當值,薛桓便出來替家裏買些東西。”
    “還是你們好,可以隨時出來逛逛,我都好久沒有出來了。”衛南雁取過桌上一塊齋點,嚐了一口,點頭道:“這個綠豆糕不錯,很是清爽,可比我在那道觀裏吃的好多了。”
    “道觀?”
    “嗯,雲黎觀。”衛南雁看著薛桓,“我去當女道士那一陣,你一定覺得很不理解吧?”
    “薛桓以為……以為當時你隻是想遠離這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我衛南雁便是紮根在這是非之地生出的一株花,靠著這些是非澆灌我成長,我又怎麽能離開這些是非呢?”衛南雁一絲苦笑,“哪裏像你,薛桓,你那麽好,人也好、命也好,你的人生就像那案頭上擺的文竹,永遠姿態文雅,永遠翠綠一片,你怎麽會懂得我們做花兒的,我們要經得住寒冷,忍得下枝葉凋謝,才能換得來那一季綻放。”
    “衛南雁……”薛桓看著她,喊出這三個字時有些微微的陌生,但卻更是一種虛無的幸福感,“衛南雁,你……你為什麽一定要回到皇宮做這個淑貴妃呢?你的父親和母親,從來隻希望你平安喜樂,僅此而已。”
    “你很了解我的家人嗎?你隻是我少時的鄰居,你怎麽會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樣想的!”衛南雁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尖利,她停頓片刻,突然道:“薛桓你可知道,衛家不是我的家!你可知道,我和我弟弟都是人質,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受限於人,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我們,隻是被親生父親丟出來的人質而已!”
    聽到這樣一番話,薛桓顯然完全驚住了,他站了起來,兩隻手茫然地垂著,半張著嘴說不出話,看著衛南雁那晶亮的目光,他像是突然接近了一個他一直想知道卻不願意知道的真相,慢慢退後兩步,薛桓低聲道:“我隻知道你的身世不一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這樣……”
    “你不知道,我便告訴你,今日,我要你知道。”衛南雁起身將薛桓堅決地拉回椅子上,“你、你們,你們都覺得我是個水性楊花,不要臉的女人是吧?在前朝做了賢妃還嫌不夠,知道先帝垂暮不久於人世,我便去勾搭了太子,然後為了繼續留在宮裏,不惜去做女道士,為的就是能繼續安享富貴、能得了這個貴妃的位子——我曉得,不管宮裏宮外,不管是朝堂上還是民間,人人都是這樣看待我的,是這樣吧!”
    “衛南雁,不是的,沒有人這樣說,你為何要將自己說的這般難堪?我知道你不是貪慕虛榮的人,你從來就不是!否則從前的清風館不會在宮中寂寂多年,否則你怎會不願承寵於先帝——”
    “那是因為我不愛他!我不愛先帝!我愛的人,從始至終隻有當今陛下,李耀。”衛南雁漸漸平靜下來,她說到李耀的名字,這個名字像蜜糖一樣甜,甜在她的心裏,甜在她的嘴邊,甜在她的喉嚨裏,可是又太甜了,甜得發苦,甜到發澀。
    “以前,我沒有喜歡過誰,我也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看到衛燕那時為了那姚今癡狂,我不理解,我覺得他是瘋了——可是到了我身上,我卻覺得瘋了都不夠,都不夠證明我有多麽愛,我可以拿出的我性命、名譽,我的一切一切——隻要我可以愛到他,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為你拿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性命呢……可是你卻不知道,你不知道。薛桓苦澀地低下頭,用幾乎輕到聽不到的聲音說:“你是……怎麽愛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