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係統vs係統(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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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宴金華的審判之日到來。
被推上來時,宴金華做出氣力不支的模樣,軟軟跪倒在地,又“勉強”將自己支撐起身,抬起頭來,無懼地直視著上位的赤雲子,用嘶啞的嗓音道:“弟子宴金華,拜見師父。”
不過短短幾日,被烏泱泱的人群包圍著的落水狗,從段書絕變成了他。
文玉京尚在養傷,段書絕便替他前來聽審。
宴金華表麵淡定,心火沸騰。
他這幾日的遭遇,實力詮釋什麽叫搏一搏,吉普變摩托,拚一拚,摩托變飛鴿。
在本以為已經扼住對方咽喉、可以一擊k時,對方卻掏出來一把槍,嘣的一下把你給崩了,這種感覺著實不算美妙。
但宴金華並不覺得自己會這樣輕易地狗帶。
在明月樓上苦捱的幾日,他早已撰好一篇完整的腹稿。
那文玉京提了顆妖修頭顱來,就算是鐵證如山了嗎?
自己可從未和那些妖道正麵勾結,就連書信往來也無,單憑紅口白牙,文玉京能治誰的罪?
況且他今日不在,恐怕赤雲子也沒打算徹底采信他的話罷?
思及此,宴金華有了些底氣,作出十足的委屈相,心中卻忍不住怨聲連天:
這該死的係統,也該回來了吧?
算自己倒黴,這局碰上了個高玩,自己認栽,行不行?
反正他什麽也沒撈到,也玩膩了,這係統把自己接走,去下個世界,總可以吧?
宴金華胡思亂想了一陣,才意識到,赤雲子隻是叫他當眾跪著,自公審鍾磬聲響過,便一言未曾發過。
他偷看了赤雲子幾眼,發現他臉上沒什麽喜怒,隻靜靜盯著自己看,更覺莫名其妙,又有點心慌氣短。
宴金華直覺,這公審與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對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一顆顆熱汗順著宴金華額角淌下時,赤雲子終於開口了。
他說:“宴金華。”
宴金華一個激靈,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將腹稿在腦中飛速複習了一遍:“是,師父。”
赤雲子問:“自你入山,不知過了多少年月了?”
宴金華恭敬地趴伏於地,眼珠亂轉、熱汗橫流地想,這煽情開場白是什麽情況?懷念過去?攀感情?
斟酌一番後,他選擇打蛇隨棍上,殷切道:“是,弟子入山多年,蒙受師父恩惠,銘感五內,絕不會”
赤雲子垂下眼睛,盯著下位那人隱見汗跡的後頸:“我在問你話。”
宴金華滿腔溢美之詞都堆在了喉嚨裏:“啊?”
赤雲子說:“我問你,從你入山至今,滿打滿算,已過了多少年了?”
宴金華瞬間毛骨悚然,渾身熱汗齊齊化作冷汗,一滴滴落在麵前的石板地上,很快匯成了一小潭。
試驗宴金華根本不需花費多少氣力。
宴金華本身是一個鮮活的人,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故事,明明白白登記在通牒之上,白紙黑字,無法狡辯。
但鮫人仙君中怎麽會花筆墨,去細說一個配角中的配角的生平?
赤雲子不緊不慢,三四個問題問下來,宴金華原先精心打好的腹稿統統作廢,汗如瀑下,原形畢露。
他既不記得自己具體的入山時間,又說不出當年與自己同入山門的幾個友人姓名,甚至在問及他父母名諱時亦是結結巴巴。
宴金華也知道事情要壞,兩三個問題答不上來後,便忙推說自己久在明月樓上,無人說話,頭腦昏沉,請師父諒解雲雲。
隻是這個補丁打得實在丟人現眼。
赤雲子心裏本就有疑,如今宴金華露出破綻,怎能再容他在愛徒體內作祟,氣怒之至,當即動用引魂之術,一符揚過去,正正好蓋在宴金華頂額。
道術和係統輸入指令數據,有異曲同工之處,因此不多時,宴金華的靈魄便如同小雞崽子似的被從真正宴金華的體內捉出。
真正的宴金華嗚咽一聲,昏迷過去,當即被蘇雲攔腰抱住,帶回房中休息。
在場弟子在短暫的懵逼後,集體嘩然。
宴師兄被人奪舍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
而在一片忙亂中,婁影的聲音在池小池腦中響起:“你的主意果真管用。”
先前,自己從係統中逃出,打亂了宴金華的計劃,並用他的局反將一軍,把他曾與妖修勾結之事挑至明麵,一句真,一句假,成功擾亂了局麵,將池小池從局中救出。
此法雖然有效,但難在如何收尾。
畢竟他們並無宴金華與妖修交遊的真憑實據。
而池小池這釜底抽薪的招數一旦使出,宴金華是否與外人勾結的爛賬,算不算清,便一點都不重要了。
而且當眾揭破此事,宴金華本尊的名聲也得以洗白與保全。
不消一日,闔山弟子都會知曉,他們的宴師兄是整件事中最無辜之人。
池小池沒有應聲,倒是微微一挑眉,有點嘚瑟。
他以為婁影看不見的。
但遠在回首峰養傷的婁影已經把他孩子氣的小表情盡收眼底,有點想笑,也有點想抱抱他。
上位的赤雲子將那一道符握入手中,立馬覺出了古怪。
這奪舍的,竟是凡人之靈?
這下,赤雲子有些拿捏不準了。
若此人是圖謀不軌的妖修,直接投入爐中,一把火燒了便是。
但此時身在符中掙紮不休的人毫無靈力,雖不知是如何奪了他徒兒之身,但確確實實是個普通人沒錯,極有可能是出了什麽差錯,意外入體。
那縷孤魂倉皇不已,又沒有法力護體,又受那符咒燒身之苦,在內裏左衝右撞,頂跳慘叫,眼看再放任下去,他便要活活被燒死在其中,赤雲子無法,隻好速速折了一個紙人,一口氣吹去,寄魂其上,勉強保住了宴金華一條小命。
宴金華當眾被打回了原形,甫一解脫便滿地打滾,勉強壓滅了身上的火苗。
他頭發全被燒焦了,一張本來還算英俊的麵容毀了小半,渾身不著寸縷,狼狽不堪。
有弟子急急拋了外袍過去,為他遮體,免得嚇著了在場的女弟子。
待他喘一氣來,赤雲子拍案怒道:“你是如何奪了我徒兒之身,一一說來!”
宴金華自知完蛋,解釋不得,隻得拚著最後一絲力氣,連滾帶爬地往人群外衝去,企圖掙出一線生機。
赤雲子惱羞成怒,既是心疼無辜被附身、幾乎毀了聲名的徒兒,又氣惱此人竟敢冒領徒弟之名,擾亂峰規,險險惹起了師兄弟相殘的鬩牆之禍,也顧不得什麽容姿氣度了,一腳踢翻桌案,怒道:“將此人拿下!打一百棍,再押去明月樓上!我看他要嘴硬到何時!?”
這一百棍,打得可謂結結實實。
他的軀體是紙人,每一棍棒都落在了他的魂體上,比直接打斷骨頭的痛感也差不了多少。
宴金華被定住手腳,伏在地上,聲聲哀嚎,又動彈不得,隻能鯉魚打挺似的不住挪動身體,妄圖躲避棍棒,但根本無從躲起。
被外袍蓋著的後臀漸漸有一大片血洇出來。
他上次受罰,還有宴金華修煉過的身體擋駕,抵消了不少痛感,他的原身就是個喝口自來水都要鬧肚子的普通人,哪裏吃過這等苦頭,疼得嚎啕不已,殺豬似的大聲叫喊著我知錯了別打了,死去活來幾番,等一百棍挨完,他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了,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池小池在此時動了。
他向赤雲子走去,耳語幾句。
赤雲子麵上嫌惡與猶豫並存,思索一番,終是揮一揮手,讓他去了。
段書絕從腰間錦囊裏取出一枚丹藥,步步走下台階,行到他身前,單膝蹲下,捏住他的口,逼他張開嘴。
一顆丹藥喂過去,宴金華的呼吸又平順了起來,本來麻木的痛感也漸趨清晰。
他疼得連話也說不出來,耳畔嗡嗡的,仿佛在耳朵眼裏炸了個炮仗。
段書絕撫一撫他的肩,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又包容:“師兄,日久天長,善自珍重啊。”
這是宴金華曾經最討厭的聖母口吻,但他卻從這句話裏品出了一點令人渾身發冷的味道來。
宴金華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你”
眼前金星飛濺,幾乎覆蓋了他的視野。
宴金華一瞬間想到了很多。
奪取石中劍時,段書絕幾乎是憑運氣一路闖到最後的。
他拜了好師父,處處疼著他護著他。
時雨山中,他放著好端端的山鬼內丹不要,非要跟人家交朋友,居然還被他得手了。
憑什麽他就能逢凶化吉?自己就不行?
自己費盡心思去奪的機緣,憑什麽他躺著就能奪得?
這一切的一切,難道因為他是主角?
就因為他是主角!
宴金華突然悔意翻湧,十指狠狠抓入地麵磚縫,痛悔難當。
他到底在想什麽?
對於這種人,他該緊緊抱住大腿才是!
他在極痛之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自是不肯放過,伸手便去扯他的衣袂:“書絕,書絕,救我啊。當初是我救了你,是我收養你那麽多年,你不能放著我不管!你不能!”
每個“我”字,宴金華都咬得斬釘截鐵,生怕段書絕聽不清。
你不是講究有恩必償嗎?不是君子如玉嗎?
那你必須要救我!
你總不能放著你的救命恩人不管吧?
段書絕托住他胡亂劃拉的雙臂,輕聲撫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宴金華口角淌著血水,露出一絲僥幸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段書絕便道:“師兄對我的好,樁樁件件都記得如此清楚,那殺我父母之仇,師兄可還記得?又打算如何償還呢?”
宴金華心髒驟然緊縮,馬上試圖從段書絕的轄製下脫開,別開視線,滿麵驚惶:“我沒有,這不是我做的!”
這本來就不是他的錯。
就算沒有自己插手,段書絕的父母也會死啊。
但這等荒謬的辯駁之言,他也根本說不出口來。
池小池靜靜蹲在他身前,看他神情狼狽,輕輕一笑,並不發怒。
他的右手墊在膝上。
若是段書絕想要,他隻需要一個劍指,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他割喉抹殺。
但段書絕似乎並無動手之意。
池小池便心有所感,站起身來:“因著昔年之恩,我不當即殺你,已是顧及情分。以後盼望師兄一生順遂平安,切莫、切莫再與段某相見。”
說罷,池小池轉身,同時在心中問道:“你當真不親手殺他?”
“十年恩德,實不便當眾為之。”段書絕在他袍袖內側寫道,“一劍下去,亦是替他斬斷塵根,了卻病苦。如今,在下隻願他永留此世,長命百歲。”
池小池一笑。
一年多來,段書絕的成長可稱迅速。
或許,在陪伴葉既明修煉的五年之內,段書絕就已不複昔日的青澀懵懂。
他可以守禮,可以恭謹,嚴於律己,修身養性,卻很清楚該怎樣運用自己的能力,誰又值得他真心相待,一力相護。
右手持劍,左手撫經。慈悲之心與雷霆手段,二者兼備,方成今日的段書絕。
公審散去,池小池攜段書絕返回回首峰。
他回去時,蛇身的葉既明正在床上同奶貓文玉京對峙。
葉既明怕惹人注意,不敢動用虺蛇原貌,便化作小蛇模樣,嘶嘶吐著紅信,左搖右晃地擺著腦袋,試圖威嚇眼前的白絨小貓。
小貓起初隻是陪著它兜圈子,漫不經心地歪頭看一看它,對自己柔軟爪墊的興趣顯然遠高於對葉既明的興趣。
葉既明就得意了起來,猛地一探頭,耀武揚威地一伸脖子,湊到了小白貓眼前來:“噝——”
文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爪子,一腳把葉既明的腦袋踩在了爪子下麵。
葉既明:“”
他被踩惱了,迅速掙脫,張口就要咬過去。
文玉京一巴掌把它的臉扇偏到了一邊去。
葉既明還沒來得及發瘋,一隻手便伸了過來,捏住了他的腮幫子。
嗅到熟悉的味道,又閉不上嘴,葉既明的尾巴氣哼哼地順著他的手腕盤了上去,纏了好幾圈火氣才消了些。
他掙紮道:“放開我!本君要活吞了它!”
段書絕沒有說話,隻拿右手中指的指節輕輕蹭著他的下頜。
葉既明覺得挺舒服的,火氣也沒那麽大了,順著他手指撫弄的方向一下下抬著脖子,心裏頗不忿地想,這魚拉偏架,實在可惡,早晚有一天要燉了吃掉。
文玉京則“喵”了一聲,伏在了池小池手邊。
池小池低頭看他。
他則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暖手寶,抱著他的手腕,歪著頭看池小池,認真看了許久,方才彎了彎眼睛,露出一個笑來。
池小池:“”單身久了,看隻貓都眉清目秀。
他把滿腦子都是燉魚的葉既明放走,又將那隻小絨球捧起來,撥開細密柔軟的純白絨毛,內裏果然還是有斑駁的傷痕。
池小池取了藥膏來,輕輕為它抹上。
藥膏有點涼,上身大概也疼痛得很,但懷裏的貓卻很乖,動也不動一下,不咬人,不抓人,也不撒嬌,乖乖地趴在他掌心,任他塗抹,隻在用藥結束時,用嘴輕輕碰了碰他的尾指指尖,像是一個不經意的親吻。
池小池問:“疼嗎?”
“疼。”腦中響起婁影有點溫柔又有點無奈的聲音。“吃口糖,緩一緩。”
池小池沒說什麽,換下外衣,抱著貓躺下了,預備午休。
他既然想要隱藏,婁影就裝作沒聽到他擂鼓似的心跳,偎在被子裏,貼著他的肩膀,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然而池小池的肩膀是僵硬的。
自從二人身份挑明後,池小池便沒有問過婁影更多問題,比如婁影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是婁影的,是怎樣知道的,之前又為什麽會否認。
池小池猜了幾個答案,卻不去問。
他想,這應該和主神有關,也許還跟婁影在係統內的幾個朋友有關。
多問,就是多添麻煩。
池小池的腦子放在處理他人的問題上還是相當夠用的,但是,對於自己的問題,他始終還沒想好要怎樣麵對。
他想,婁哥為什麽總是對他這麽好?好得讓他忍不住去想要更多,想要去做夢。
池小池背過身去,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那暖融融的小貓球,微微噓了一口熱氣。
練劍,瞎瘠薄想不如練劍。
他正要起身,一隻手臂便無預警地從身後環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臂。
“別動。”婁影的聲音就從背後傳來,“我有點問題想問你。”
他是什麽時候化作人的?
池小池喉結滾了兩滾,發出一個短暫的氣音:“嗯。”
婁影本人的侵略性並不強,話音很溫和,讓人渾身舒服,像是溫水緩慢地澆在心上,但永遠能輕而易舉地抓住池小池的心,像是抓住一隻兔子的耳朵。
池小池背對著與他同睡在一個被子中的婁影,在他話音停頓的間隙胡思亂想道,他現在肯定沒有穿衣服。
婁影問:“你現在還想回去原來的世界嗎?”
關於這個問題,婁影想了很久。
他有點心疼池小池。
他知道,一個人在床上躺上幾年會變成什麽樣,可能要用比躺下更久的時間去重新學會走路。
一個成人,要用肌肉完全消失的雙腿,像嬰兒一樣蹣跚學步,婁影實在怕他受這份罪。
婁影覺得,池小池這樣的人,在任何世界裏都能過得很好。
他完全可以去季作山的世界,季作山會記得他,會照顧他,會讓他過得很好。
而自己隻需要再帶一個宿主,就能去找他了。
少則一年,多則兩年。
池小池在的世界,就是他要去的世界。
池小池的回答卻是:“為什麽不呢?”
他還是要回去的啊。
婁影讚同他的一切決定,隻是為他心疼而已:“要學會走路,很不容易。”
池小池一笑:“我什麽都能學會。”
婁影問:“到時候,你會等我嗎?”
池小池說:“不等。”
這個回答讓婁影略有意外,他低低“嗯?”了一聲,卻沒有等到池小池的下文。
他能分辨得出來,池小池這個回答不像是賭氣,更像是話裏有話。
不及他細想,池小池又開了口:“師父,我也有一個問題。”
婁影:“你說。”
池小池沒有回頭:“師父,你穿衣服了嗎?”
說實話,他真的挺在意的。
婁影一怔,旋即輕笑起來,用力收緊胳膊,把池小池往自己懷裏一圈。
他衣衫頗整,兩身衣料摩擦在一起,起了些靜電。
然而他沒有全然收起貓身,絨絨的尾巴尖在被子裏輕輕勾了勾池小池的腰。
好在婁影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很快便放開了手:“放心了?”
池小池臉上看似沒什麽表情波動,臉卻已經微微紅了。
他攏著衣襟站起來,說:“還行。”
“出去練劍吧。”婁影側身躺在榻上,抬起灰藍色的眼睛看他,胸前的衣物因著方才的動作被池小池揉亂了些,“我們的任務,應該也快要收尾了。”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