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卿情與誰訴,君心苦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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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教書先生家的小烏龜死了,教書先生很是不高興,學堂懶得去,揮揮手將跑來叫人的老實學生打發了,說是放假三天,為小烏龜哀悼。這可樂壞了村裏那群掏鳥蛋玩狗屎的小屁孩兒,一群人竄出學堂,滿山坡的撒野,那高興樣子恨不得跑出大山跑去京城張個榜普天同慶。
村子東麵兒是村子的繁華熱鬧處,一群孩子咋咋呼呼跑過,順手拔了張家老頭剛淋上蔗糖的紅山楂,一人一口,一口一個,軟軟的還帶點兒溫度。張家媳婦兒拿著掃把追出來了,大嗓門從村東這頭響到那頭:“……糟心孩子,誰呀誰呀?!誰起得頭?!就不怕糖黏牙糊了你的嘴?!!…………”
李家嫂子也出來了,手上的麵粉都還沒揩幹淨,嘴裏嚷嚷上了:“李小二你去哪兒呀,啊?!不給老娘好好讀書逃課是吧?!看今晚上你爹怎麽收拾你……”
“……老母雞在下蛋呢,別從那裏走……”
“……孫胖子你給我站住!”
“………………”
巷子裏早就看不見娃兒的身影,卻又不知從哪兒飄來童音——“先生家的小烏龜死了,先生正難過呢……三天不上課……”
有人聽見了嘀咕:“小烏龜死了?……好好地怎麽就死了?”
“先生家的小烏龜死啦?”又有人吃驚地瞪著兩眼珠子,聲音老高。
“就那個天天陪教書先生曬太陽那個小畜生?哎喲,不就死隻烏龜嘛……明兒個俺下河幫先生捉一隻回來……河裏多著呢……”
一上午過去,整個村兒的人都知道村裏教書先生家的小烏龜死了。
曉得了便在心裏曉得了,也沒人刻意跑去村西看據說很難過的教書先生。死隻烏龜有什麽大不了的?這村兒裏隔三差五的逮魚捕兔子殺豬殺雞,對畜生的命可沒什麽惜介。文化人就這樣子,矯情。該上坡澆糞的人澆糞,該上山狩獵的人狩獵,該補衣服的人補衣服,該出山的人出山,日子平平常常,有條不紊。
孫小胖子玩兒得滿頭大汗,在太陽爬到頭頂的時候跑回家吃飯,葫蘆瓢子伸進水缸裏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就是幾大口,小眼睛掃了掃,發現水缸裏多了兩隻王八,一隻大,一隻小,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他叫:“阿爹,你怎麽捉了兩隻王八?!”
“給你家先生捉的!吃完飯給你家先生送去,讓他挑。”
“好嘞!”邊說邊蹭上飯桌子,望著油澄澄的紅燒肉咽口水,“……阿娘,你快點兒,我餓!”
挨家挨戶都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兒,從村東一直飄到村西。
村西一家籬笆院子裏靜悄悄的,什麽味兒也沒有,廚房裏柴火碼成兩堆,灶裏沒煙,想是今天是沒開火的了。露天壩子裏坐著一個人,一身黑衣服,長長的頭發垂在地上,挽著最簡單的簪,簪子是木頭做的,就像是從柴火堆裏隨便撿了一截削的。她閉著眼,隨著師爺椅慢悠悠的搖,仔細瞅還能瞅見她嘴角幾乎沒有的笑。
也不知道她搖了多久。
她腳邊有一隻小烏龜,被黑裙子掩著,如果不是風把裙擺撩開,誰都看不見。小烏龜縮在殼裏,看不見腦袋,看不叫前腳後腳,看不見尾巴,一個球似的擺在那裏,一動不動。風吹來了,裙子蓋住了它,沒什麽動靜;風又吹來了,裙子吹一邊兒去了露出半球,還是沒什麽動靜。這讓人感覺這樣靜下去可能這隻小烏龜就要變成石頭了。椅子上的人也不管裙子飄來飄去擋沒擋人小烏龜曬太陽,就這樣搖啊搖,搖啊搖,好像睡著了。
沒過多久,椅子上的人呼吸放緩了,師爺椅搖著搖著不動了,幾隻麻雀飛來,啄了啄還沒熟的櫻桃,搖搖腦袋,甩了黃疙瘩,扭過脖子看了看,又跳到另一枝椏上去了。這便是真睡著了。要是她知道自個兒守了大半個月的櫻桃被鳥兒叼了還不給氣死。
太陽西斜,紅彤彤的半邊天,黃橙橙的光鍍在屋頂,遠遠看去像是屋裏挖出了金子。椅子上的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又像是被什麽驚醒的,但也就隻是抖了這麽一下子,連眼皮都沒掀開,師爺椅慢悠悠的又開始搖起來。她腳邊的半球,仍舊一動不動。
遠遠地聽見孩子的嬉鬧聲,也遠遠地聽見“……先生……先生……”,聽那淩亂的腳步聲,怕是有一群不省心的。
沒一會兒,果真是一群半大孩子吵吵鬧鬧的進來了。孫小胖子一手一隻王八,臉上汗晶晶的,一看就知道玩兒了一下午。
“先生,這是我阿爹今天上午去河裏捉的,您留一隻吧?”
女子隔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神色像是沒睡醒,茫然了一會子,眼神漸漸清亮,她看了看地上兩隻生機勃勃的烏龜,笑了:“唔,大的留下吧。”
孫小胖子見她要了,心裏高興起來。脆生生問道:“先生還難過嗎?”
“……不了。”
“那……”小眼睛閃了閃,“明天還上課嗎?”
她複又睜眼,將一幹小屁孩的神情盡收眼底,垂了眼,“不了。”眼角瞥到一雙雙亮晶晶的眸子高興得要溢出水來,“兩天後把之前教的《殷其雷》背了,到我這兒來背,沒過的便抄吧。”
又見髒兮兮的一群人苦兮兮的望著她。
椅子上的人嘴角上揚了些許,閉上眼又開始搖。“回吧,太陽落山之前回家。”
於是呼啦啦一群人帶著沒被選上的小號烏龜離開了籬笆院子。地上的大烏龜從殼裏伸出頭腳,慢慢地朝外爬。風吹來,它趕忙縮了進去,趴在那裏安安靜靜。
籬笆院子外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穿著一身清水白衣,望著院子裏椅子上的人笑。眼睛的顏色太深,看不出來是個什麽意思。他推開門,門“吱呀”一聲響,明明應該聽見了,椅子上的人卻沒睜眼,師爺椅搖得更見輕鬆雅致了。
男子立在她身前,俯下身去,手要撫上那臉時又頓住了,起了身,手這麽一揮,旁邊就多出一把師爺椅來,他躺上去,噙著笑閉了眼,慢悠悠的也搖起來。
從萬丈霞光到月上梢頭,從繁星滿天到紅日東升,從天邊微晞到烈日當空,從日頭正好到夕陽西下,兩個人誰也沒睜眼,就這樣默默地又搖了一日。
她揉了揉手臂,錘了錘僵了的腿,望著天上姹紫嫣紅的雲霞,問道:“你是誰?”
“還債的人。”
她點了點頭,眼睛還是看著天——“我不用你還了,你走吧。”
旁邊的師爺椅慢慢搖著,不見停下。
“不還,會死。”
“我嗎?”
“不,是我。”
“與我何幹?”
他笑,突然就起了風,男子手一撈,旁邊的人就進了懷裏,師爺椅承受兩個人的重量,搖得厲害。
黑色的人也沒掙紮,伏在他身上,仔仔細細打量他,問道:“你是妖怪?”
男子笑:“嗯。”
“前幾日放了一條魚,是你不是?”
“嗯。”
女子兀自點了點頭,不再看他,口裏小聲自言自語:“……可不能壞人家道行……”她從他身上爬起來,他也沒阻止。理了理衣服,她望著人說道:“既然如此,你報了恩便走吧。這屋裏沒住過男人,你也別壞我名聲。以後我還要出嫁的。”
“你叫什麽?”她又問。
“頎華。”
“沒姓?”
“嗯。”
“我叫清泱,也沒姓,輕便。”說完便俯身捉住了那隻慢吞吞爬著的大烏龜,“我餓了,今晚燉甲魚湯喝。你可吃?”
“好。”他起身,跟在她身後一起進了灶房。一人淘米切菜,一人劈柴生火,談話聲沒有。
天暗下來,樹梢上一彎小月,屋裏油燈閃爍。露天院子裏師爺椅旁邊的半球還是呆在原地,不知要沉睡多久。
甲魚焯了兩次水,戳去表麵的白膜,放入碗中,埋上草菇,薑片,蔥節,加泉水,煮開調味,放鹽油,胡椒粉,蓋上鍋蓋,大火隔水蒸,半個時辰後小火,兩刻過後端桌。被水汽氳得鼻尖上起了汗,她抬袖擦了擦,鼻子微紅。男子倚在穀草堆上,偶爾添兩把柴,目光一直跟著她轉。火光印在他臉上,閃閃耀耀,那張好看的臉多了一抹暖色。人明明離火堆這麽近,卻絲毫瞧不出汗意,幹幹爽爽一如他在外頭的師爺椅上。他手腕一轉,女子手上因常年做飯劃的小口子悉數消去,瓷白如初。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歌聲輕輕淺淺,似哼似吟,歌詞含含糊糊,聽不真切,那歌聲飄渺,嚶嚶哦哦,像是從很遠很遠或是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穀堆上的人聽見了卻一下子僵了身體,正要送進灶裏的柴“啪”的一聲被人折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