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望荷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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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聞言傷痛無極:“我哪有什麽大局?你難道不知?在我心底,隻有對你,才是真心在意。”
她登時嗤之以鼻:“何必口是心非?在你眼裏,江山萬裏,才是第一。不要說我,便是萬眾蒼生,都是兒戲。可憐可歎,你居然不知,誰是萬世之基?是萬眾蒼生,不是區區幾個英雄。”
他聞言血往上湧:“青荷,你怎蠻不講理?我難道不是萬眾之一?為免淩辱,為免殺戮,為免奴役,未免血洗,哪一日不盼萬眾一心,在韜光中養晦?在養晦中抗爭?在抗爭中求生?”
她不以為然,一笑莞爾:“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天生鋼筋鐵骨?擅長養晦韜光?不惜臥薪嚐膽?不懼十年磨劍?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是踩不爛的泥土?是燒不盡的野草?是殺不光的蟑螂?”
他聞言一陣劇痛,在悲傷和失意中,差點變身蟑螂:“因何你對夫君,總是如待仇人?事到如今,還嫌夫君沒被踩爛、沒被燒盡、沒被殺光?”
她最惱他自我標榜,不由得眸光涼涼:“你甘當蟑螂也好,勇做惡狼也罷,誰給你的膽量?一而再,再而三,冒充我的情郎?”
他又悲又苦,眼前金星直閃,腦後火光一片,幾欲五內竄血、七竅生煙:“事到如今,惡狼裝不像,新郎做不成,情郎沒指望,倒先做蟑螂。”
方欲雄起,維護男權,她卻再不給機會,趁他氣血翻湧、心神遊離之際,陡地掙脫龍懷,縱身而起,一躍入湖。
她的水性,當真驚世駭俗,隻聽“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鑽入水底。
眼見她轉瞬銷聲匿跡,唯恐她逃匿,他萬分驚急,飛步疾行,守住出入湖區的咽喉通道,又見她遊在湖中心,一時半刻未必能逃出視線,這才稍有安心。
趁此時機,隱蔽在竹林,凝神定氣,修煉“劈風神功”。
將至傍晚,腹中饑餓難忍,欲喚她上岸,回家用膳,心知她必不肯聽勸。自己重傷未愈,倘若打草驚荷,說不定又被她逃脫。
思來想去,唯有繼續忍饑挨餓,望荷止渴。
胃腸饑渴,尚可容忍;情感失落,不可忍也。
正在困頓之中徘徊,小飛魚兒居然善解龍意,飛遊而來,他幾乎喜笑顏開:“難道她良心發現,重拾吾愛?”
細細觀看,她早已洗淨煙灰,變身人魚公主,極是爽心悅目。
她遊至岸邊一丈開處,突然奮蹬雙足,振開雙臂,如同一隻驚鴻錦鯉,“倏”地一下
,從水中一躍而出,飛至湖畔。身形曼妙,姿態靈巧,曠世難找。
他終於在光天化日之下,第一次近距離欣賞“出水芙蓉”。
她在竹林間穿梭,荷顏嬌嬈,荷姿綽約,荷香灼灼,荷態婀娜,如淩波仙子,賽月中嫦娥。便是從她長裙流淌而下的水滴,都是那般勾魂攝魄。
匪夷所思的是,這支“出水芙蓉”,居然矮下身形,在竹從之中隱沒。
這還不說,為了迎接嬌荷,鮮嫩的楠竹筍,像淘氣的綠娃娃,成群結隊,從地下探出頭來。
她左尋右找,搶過一塊尖石,便開始奮力刨地。怎麽,她又改行做了采竹筍的小姑娘?還這麽賣力?
不過片刻,她挖出的坑,足足已有一尺多深。她的小手,向下一探,向上一拔,一根楠竹筍,穿著毛絨絨的綠竹衣,頂著鮮嫩嫩的綠竹葉,滿載泥土的芳香,歡歡喜喜,躍然而上。
就這樣,他的小荷,蹲在地上,靜靜地剝筍皮,一葉一葉,一層一層,很笨很笨,甚至笨過脫衣,甚至笨過穿鞋。
他卻看得津津有味,癡癡迷迷。
鮮嫩的筍心,終於露臉,她張開小嘴,露出兩排珍珠般的貝齒,一口咬下去。
他盯著她的兩片櫻唇,懷念從前的熱吻,更是情不自禁:“那是何等蝕骨?不知何時再能重溫?”
看著看著,突然心痛如錐,眼淚遏製不住,潸然下落。
淚眼朦朧之中,忽覺錯的離譜:“她對我哪裏曾經欲擒故縱?分明是決絕之情。這樣的毫無心機,怎可能是北韃臥底?既然不是,因何諱莫如深?”
他再也把持不住,欲躍身而起,將她抱在懷裏,好生憐惜,卻始料不及,她陡然驚覺,便如一隻小魚兒,倏地一下,躍入水中,沉入水底,不見蹤跡。
他看著她激起又留下的漣漪,一層一層,一蕩一蕩,久久不息。念著心愛的寶貝,淚流滿麵,心痛如錐:“世間還有誰,比她更珍貴?可歎我一生,從頭錯到尾。”
痛極愛極,口中輕吟:
五鯉湯湯,青竹為裳。我有佳人,在水中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與子攜手,言備其郎。
五鯉洋洋,青竹為氅。我有佳人,在水中徉。溯洄從之,道阻且惶。與子同遊,言備其航。
五鯉漫漫,青竹為房。我有佳人,在水中漾。溯洄從之,道阻且枉。與子白頭,言備其芳。
青荷哪裏有心思遊水?本欲伺機
逃竄,眼見“變色龍”守住要道,自是不敢輕易上岸。
水下遊得過久,氣力不支,偏偏他封岸待荷,不知疲倦,她不由滿腔憤怨,卻又無可奈何。
念及往昔,無數回憶:跟著阿龍,四處嬉戲,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尤其是水中徜徉,不盡歡暢,時而像小魚兒,倏地沉入水底,隱沒行跡;時而像小青蛙,驀地露出頭來,大笑開懷。
最妙的就是阿龍發明了水球遊戲。他泳技超凡,球技脫俗。但見他左手劃水,右手撥球,雙腿旋舞,靈活盤旋,連闖數關,直殺門區。
陡然間,看準機會,急停,轉身,飛魚一般騰空而起,淩空一腳怒射。球若流星,不走直線,偏飛曲弧,像中了魔法一般,倏地射進水門。
她沉浸在往昔追憶,穿梭遊來,逡巡蕩去。
奈何往事如夢,上一世都已成空,這一世了無蹤影。唯一能夠留在她腦海之中,便是阿龍,念到錐心之痛,愛到寂寞無聲。
她發瘋一般想要阿龍。可是,天高水闊,陰陽相隔,想見阿龍,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方才那兩塊生竹筍,早就消化殆盡,好在這一世,忍饑挨餓便如家常便飯,她習以為常。
她不停不休,手足機械遊走,心神已不受大腦掌控。
混沌迷茫之中,她聽到劃水之聲。這聲音,飄渺虛幻,好似漸行漸遠。她的意識,撲朔迷離,似乎已脫離生命。
漸漸地,連時間也在倒行逆施,與她漸行漸遠。再到後來,她忘記了前世今生,好像她有生以來,都在遊水,隻會遊水,隻能遊水。
他的痛比她有多不少,想著她,念著她,傷感一次又一次襲上心頭,悔到極致,無法運氣,無法練功,無法呼吸。
他麻木地撿起她剩下的竹筍,放到口中,機械地咀嚼,眼淚卻不受控製,奪眶而出。
鮮竹筍汁水豐美,也跟著他一起淚流滿地。
生竹筍徒有其表,中看不中吃,難以下咽。他吃了幾口,如同嚼蠟,再也吃不下。
他幼時經常挨餓,從不挑食。生吃竹筍,何止千百根?卻從不曾吃出這般悔恨。
可是他毫不在乎,依然狂亂吞咽,喉嚨哽痛,全然不管。
透過閃閃的珠淚,他看到他的寶貝,揮臂分水,齊蹬雙腿,徜徉而行。水波跌宕起伏,荷兒曼妙輕靈。
他人在竹叢,意亂情迷,兀自心碎,忽覺惡風不善,腦後激起數道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