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又缺我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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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終於清醒,略一回想,隻覺無處話淒涼,更為曾經一度動搖的凡心羞憤難當。
一番深思熟慮,更加篤定:“‘變色龍’欲擒故縱,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中,如此苦心孤詣,歸根結底,恐怕還是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痛定思痛,一聲哀鳴:“事到如今,從明爭到暗鬥,處處落下風;從身體到意誌,時時遭迷失。”
萬分沉痛,萬分慶幸:“幸而他不過逢場作戲,倘若指望我這點兒淺薄定力,保準荷節不保。”
隔著窗欞,望向窗外,便見桃花叢中,兩黑一白,簫箏琴劍,衣袂翩翩。
眼見三個絕世高手,守在院中,青荷恨不可擋:“席卷地圖,獨自逃亡,再不敢奢望。”
雖是如此,毫不沮喪,反而鬥誌昂揚,展開地圖,仔細研讀,將必經的高山、坪壩、溪流、河穀、城鎮、鄉村,博聞強記,爛熟於心。
成竹在胸,青荷精光一閃,靈機一動:“何不以假亂真,繪製贗品?假圖在手,千裏走單騎,也能如虎添翼。”
翻箱倒櫃找出一張白綢床單,依葫蘆畫瓢,精心繪描,心中暗道:“可恨‘變色龍’,不拿我當人。但有一口氣在,也要奔回家鄉。便是活著回不去,做鬼也不放棄,近一步算一步。”
正在滿心懷恨,奮力塗鴉,仙樂聲聲起,魔音錚錚鳴。琴、簫、箏,三樂合奏,三管齊下,分外悠揚,分外動聽。
青荷登時不能自已,片刻之間,眼望地圖,神情恍惚,那勾勒瞬間變成高山流水,那紋理頃刻變成懸流飛瀑,那筆痕瞬間變成雲海晨曦,那墨跡瞬間變成日月辰星。
恍惚之中,更覺琴音如汪洋瀚海,簫聲如長江大河,箏聲如飛流急瀑。
便聽琴音詢問:“令郎少年英雄,失而複得,可喜可賀?嶽兄因何似悲似愁,間或煩憂?”
蕭聲應答:“重得愛子,甚是歡欣,隻是相見不相認,歡喜之中,更生悲涼。”
琴音安慰:“嶽兄不必憂傷,來日方長。總有一日,心結得解,父子同心。”
簫聲又問:“昨日洞房,定是無限歡好。阿龍因何似悲似喜,間或落寂?”
琴音對答:“重得愛妾,甚是歡欣。隻是相愛又相恨,相擁又相棄,歡喜之中,更填愁緒。”
箏聲安慰:“阿龍勿憂!尊夫人年紀尚幼,少女不知愁。假以時日,定會茅塞頓開,自會夫妻同心,相擁相愛。”
琴音又說:“今日愛子成婚,嶽兄雖不能近觀,可得一遠望。”
簫聲又起:“正是,我與阿箏正有此意。”
青荷聽著樂音,神思飄蕩,惶惶然不知升騰幾千裏;心意遊離,暈暈乎不知飛上幾重天。忽聽樂音戛然而止,她便如斷線的風箏,飄飄下墜。
正在淒淒慘慘戚戚,不能自已,阿龍已飄然上樓,她卻恍然不知。
直到阿龍從身後相擁:“青荷,怎麽一個人偷著淌眼淚?可是怪我一早冷落了你?”
青荷聞言大驚,伸手一摸,果然觸腮冰涼,涕淚流淌,這才回過神來,急忙自我打圓場:“我何曾哭過?倘若被冷落,豈非求之不得?怎會自甘墮落?”
阿龍小心翼翼抱著她:“你便是嘴上逞強。我是你夫君,和我撒撒嬌,示示弱,也算墮落?”
青荷聞言急道:“我若不撒嬌,你便不疼我?”見他笑得萬朵桃花開,方悔失言,急忙閉嘴。
阿龍垂頭看她繪製的地圖,更是忍不住竊笑。
青荷最善掩耳盜鈴,趁他下樓呼喚備早膳,將山寨版地圖,偷偷揣進小包袱。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早飯還未吃到口,地圖便被沒收。
她坐在桌前,憶起前塵往事,滿滿的挫敗感,油然而生。實在賭氣不過,索性絕食。
阿龍枉費氣力,兩菜一湯,隻能犒勞新郎。
青荷人在龍懷心在飛,苦思冥想盼南歸。萬萬不曾料到,尚未思出良策,阿龍已經良心發現:“青荷,我知你心念閨蜜,她今日新婚,不如咱們同去賀喜。”
可以堂而皇之看弄玉,青荷大喜過望,可一個轉念,又覺不妥:“他裝成新郎,監視一旁,我如何自由行動?又如何伺機逃亡?”不假思索,一口拒絕:“殷府狹小,哪裏裝得下龍大大?還是我一人去吧。”
眼見她急得小嘴紅撲撲,大眼潮乎乎,一臉戒備,阿龍隻覺有趣:“殷帥雖清廉,殷府雖沒錢,卻是君上欽賜,好大的宅院。再說,你我正在新婚,自應出雙入對,新娘怎能單打獨鬥?”
青荷早將昨日婚約拋諸腦後,更是口無遮攔:“我哪配做新娘?龍大大這把年紀,還想奢望新郎,更是貽笑大方。多謝龍大大好意,不如在家等我消息。”
阿龍臉色一沉,瞬間密布陰雲:“身為小妾,必須謹守本分。夫君之言,更要牢記於心。昨日念你初入家門,不曾開竅,我不跟你計較。今晨家訓,現下便忘個一
幹二淨?你當昨日天朝大婚,隻演給黑天白地?我倒要問問,你不算新娘,難道我是?既然如此,茶坊不許去,閨蜜不許見,南虞不許回,就在家中閉門思過。”
青荷聞言大急,眼淚奪眶而出,瞬間想起阿龍之言:“多撒嬌便會多得寵。”急忙小鳥依人,相依相偎。
頃刻之間,兒時誘騙阿龍那一套壓箱底的功夫,悉數搬出,勾住阿龍頸項,溫存耳語:“人家可是一片好心,唯恐龍大大傷後勞碌。”
阿龍色迷心竅,瞬間淪陷,捧著她臉,親吻不斷。
青荷雖被親的耳熱心跳,依然榮辱不驚,不忘初衷,迅速抽回口舌,回歸自我:“龍大大重傷未愈,休養第一,萬萬不能親臨一線。”
阿龍麵色陡變,一臉冰酷,冷若寒霜:“你那顆堅硬的小心肝,什麽時候變柔軟?虧我信任你,差點被蒙蔽。”
青荷熬忍不住,怒氣陡漲,勾他頸項的手,頓時變得強硬,恨不得施展“鷹爪鐵布衫”,永絕後患。
見她一荷三變,先是忍氣吞聲,繼而施展媚術,如今恨不得謀殺親夫,阿龍又氣又好笑:“好容易主動親熱一回,卻過猶不及。掐死夫君,誰抱你騎馬遊玩?”
青荷聞言狂喜,手上一鬆,一聲驚呼:“待遇這麽高?還有駿馬騎?”
阿龍沉著臉站起身,拖過一把屏背椅,將她抱上去。口中發號施令,不容置疑:“乖乖坐好,不許亂動。”
青荷滿腹狐疑:“他又想出什麽陰謀詭計?難道是老虎凳?還要給我上刑?”瞬間猶如炸了毛的刺蝟,一躍而起:“又想害人,白日做夢。”
阿龍麵沉似水:“不聽話,哪兒都別去,馬也不許騎!”
青荷看著他的黑臉,死命抗拒,就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被放倒回屏背椅。
正自惶恐,頭上的束發金夾已被解下。
素來,她為偷懶省事,隻用一隻精致靈巧的金夾,將頭頂、兩鬢發絲隨意向後一攏。一頭秀美,順到腦後,青絲長垂,濃密滑波,倒是清新灑脫。
如今一散開,墨玉般的青絲,更是全無束縛,宛若一壁瀑布,傾瀉而下,洋洋灑灑,如斯自然,如斯樸素,如斯飄逸,如斯神奇。
阿龍觸摸她的秀發,如水一般滑膩柔軟,如沙一般晶亮光閃,深感震撼,拿著桃木梳,遲遲不敢下手。終於鼓足勇氣,從前額正中開始,均勻用力,理絲順發,梳劃而下。
青荷恍然大悟,大鬆一口氣:“他是在遵守新婚諾言,我倒忘了這茬。”
更是滿心好奇,又驚又喜:“嫦雯不在,我這一頭長發無人打理。好在‘變色龍’有這耐心,隻是不知,他如何迎戰這千絲萬縷?”
阿龍卻與嫦雯截然不同,嫦雯總是變著花樣折騰,真真是“晨起理雲鬢,夜幕梳青絲”。她打理出來的偏偏雲鬢,彎若曲水、鬆若流風,素來都讓青荷如頂針氈,毫無自由可言。
阿龍則體察荷情,將她一頭瀑布,一股腦挽成一個大髻,自然而然,盤在腦後,又用一支桃木簪錦上添花,看上去,極其小巧、簡約、超脫、耐看。
直到此時,青荷才留意,桌上不僅擺著桃木梳、桃木簪,還有各色各樣的桃木夾,甚至還有一朵碧綠荷花扇,取材翠竹,小巧玲瓏,栩栩如生。
青荷看得瞠目結舌:“龍大大,這些都是你的傑作?”
阿龍微微頷首:“你我英雄所見略同,素不喜珠光寶氣,那些沉重之物,戴著委實頭痛。這些小玩意,又靈巧、又自在,可不可愛?”
他的手穿花插玉一般,飛快地將桃木夾、翠竹荷,固定在她發髻之上:“我知你淘氣,如今,無論你如何奔跑,發髻決不會甩落。”
青荷聞言甚喜,無意間抬頭望向銅鏡。一張英俊剛毅的臉,脈脈含情望著她。突然想到夢中的臂膀,夢中的懷抱,夢中的親吻,夢中的歡愉。紅霞頓生,一臉嬌羞。
阿龍向著銅鏡,癡癡凝望。突然俯下身來,將她一攬入懷。
烏絲佼佼,竹荷田田。酥胸軟軟,細腰款款。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嬌媚無骨,春色無倦。
正自沉迷,忽聽院外腳步匆匆,一人輕敲樓門,久不應聲,索性折上樓梯,挑簾而入。阿龍出手如電,荷衣瞬間附體。
眼見阿龍為新娘對鏡巧梳妝,川縱大跌眼鏡,半晌才站穩腳跟:“啟稟龍相,馬匹禮物,我已派人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阿龍回眸一笑:“多謝縱弟。”
沉了一刻,又說:“嘉王父子依然在逃,‘瘋纏六子’不曾歸案,縱弟交代鳴夏,時刻警惕,但有風吹草動,定要全力出擊。”
青荷聞言,心下一驚:“卓雲果然不計前嫌,令鳴夏做了府尹?也是了,鳴夏本是個將才,不可多得。倘若任用得當,定能捍衛一方。”
川縱連連答應,悄然隱退。
阿龍再回過頭來,又是麵沉似水。望向鏡
中佳人,清新小百合變成了靈秀小嬌荷,心下一喜,口中吟道:
荷之采采,灼灼其愛。春之色兮,明眸善睞。驚鴻一瞥,入我心海。之子於歸,宜室宜懷。
荷之采采,灼灼其愛。夏之風兮,伊人徘徊。遊龍一現,入我心海。之子於歸,宜室宜懷。
荷之采采,灼灼其愛。秋之陽兮,照子香腮。卻留淡香,蕩我妝台。之子於歸,宜室宜懷。
荷之采采,灼灼其愛。冬之雪兮,描子青黛。卻留濃情,繞我妝台。之子於歸,宜室宜懷。
阿龍吟畢,連人帶椅,抱在懷中,良久默不做聲。終於開口,居然說:“青荷可知,這是咱們相愛第幾世?”
青荷又是詫異,又是驚喜。一個荒唐的念頭,便從唇邊飄到腦後:“你可是我的阿龍?倘若是,因何不與我同心?倘若不是,因何與我同問?”
話未出口,突然便被淩空橫抱,轉眼上床,一雙硬翹的熱唇,帶著倔強,無限霸道,不容抗拒,吻了下去。隻覺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一顆心掉到無妄海,在海風和海浪中徜徉。
阿龍喃喃囈語:“青荷,能否愛我本心,不要把我當成別人?”
正自心智遊離,悲傷在雲裏霧裏,忽覺肋下一痛,一招精微奧妙的“蒹葭點翠”,陡然突襲。
阿龍身子一晃,雙腿一軟,向前撲去。
青荷奸計得逞,喜不自勝。正欲開溜,便覺他高大身軀,如同彈簧,瞬間反撲。隻覺颶風來襲,如天塌地陷,巨浪席卷;更如雪崩山摧,勢不可擋。瞬間被迫的沒了呼吸,向後倒去。
這還不夠,阿龍如同一座大山,重壓而下。
青荷自作自受,被壓在地,心驚肉跳,想要推開龍山,如何如願?奮力強推,隻累得氣喘如牛,滿頭大汗。
再看身上阿龍,隻是一動不動,呼吸不息,心跳全無。
青荷驚疑無限:“我不過點他一指,哪至於便死?即便是個死人,怎會反彈?還死沉死沉?”
細細一想,恍然大悟,登時怒極:“龍大大打算裝死到何時?”
良久,阿龍才換了一口氣,找回呼吸,睜開雙眼:“裝到小妾回心轉意。”
青荷隻剩暴怒:“夢話都沒你離奇。”
阿龍喜笑顏開:“有夢好過心死,離奇勝過空虛。”
言畢,也不多話,將她橫抱而起,大踏步躍出吊腳樓。院中早有兩匹高頭大馬,一白一紅,雄赳赳、氣昂昂,神氣活現,英姿颯爽。
青荷正看得瞠目結舌,阿龍不由分說,飛身跨上神俊的白龍馬。兩馬各自一聲長嘶,翻開四蹄,風馳電掣奔出府門,衝下峨山,向西急行。
驚詫於阿龍既往不咎,竊喜贏得出逃之機,青荷樂不可支,更要得寸進尺:“龍大大,咱有兩匹馬,不如單人獨騎,各領風騷,豈不更好?”
阿龍的口氣,不容置疑:“作為小妾,夫唱婦隨,才是最好。”
青荷一計未成,掙紮回頭再看,火龍駒奔行如飛,馱了諸多貨物,也不知他唱戲又唱到哪一出。
一個轉念,計上心來:“龍大大請看,白龍馬不堪重負,火龍駒卻是舉重就輕,不如讓我就輕駕熟。”
她在懷中擰來扭去,阿龍心神不寧,口氣卻極其堅定:“想都別想,老老實實,懷中坐享。時刻牢記,婦隨夫唱。倘若癡心妄想,白龍馬、火龍駒都騎不上。”
青荷登時氣急敗壞:“好個‘變色龍’,境界之高,已經無色可貪,無色可變。不讓騎也罷,又不是沒騎過,有甚麽了不起?”
阿龍心裏暗笑:“你何時練過馬術?”
青荷老實不客氣反擊:“兩歲。”
阿龍聞言大笑:“兩歲能算騎馬?你馬術稀爛,白龍馬根本不讓你沾邊,還敢招惹性情暴躁的火龍駒?我倒想聽聽,兩歲的你,如何練習馬術?”
青荷大言不慚:“當初我雖小,記憶力卻好。我被父親帶到軍營,恰巧有個兵,牽來一匹馬,我一撒嬌,父親抵抗不了,便將我放上馬背。萬萬不料,馬背沒鞍,馬鬃太硬,紮的我涕淚縱橫。長大以後,每每思及於此,都是追悔莫及。就是現下,依然悔恨不已。不要說馬鬃,便是鋼針,也該忍一忍。縱觀我一生,第一次騎馬,隻延續片刻,便無疾而終。隻因我第一次力爭上遊,怯懦十足,以至於父親得出定論,說我見異思遷,難免一事無成。”
阿龍朗聲大笑,柔聲又問:“現下,騎我白龍馬,還心痛麽?”
青荷老老實實回答:“倘若一人騎,指定不心痛。被你抱著,終究算不上單人獨騎,隻能痛上加痛。”
阿龍緩言寬慰:“青荷,我會教你騎馬,今日不行。這兩匹馬性子不好,你駕馭不了。一個不慎,難免險象環生。”
飛馬逆疾風,四蹄奔淩空。本是心相印,陰陽逆天行。
不知不覺間,殷府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