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無意成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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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頭觀望,大門張燈結彩,二門喜氣洋洋,更聽炮竹震天響,隻覺天地間灑滿榮光。

    新人新婚,賓朋滿座,一片火熱。

    青荷看罷,心中大喜:“佳期難得,好事多磨,丘山弄玉,有情有義,一拜天地,二入洞房,更要如膠似漆。”

    賓朋半數來自殷帥舊部,半數來自茶坊。加之堇茶體恤弄玉,定要她嫁的風風光光,是爾禮部十分上心,到場的男女老幼足足上百號,如何不熱鬧?

    青荷離得老遠,就聽禮儀高聲通讚:“跪,獻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她從未見識過民間婚禮,正聽得津津有味,神乎其神,又聽讚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青荷隻覺欣羨不已,更是滿心疑惑:“丘山不認父母,弄玉更是孤兒,不知如何拜高堂?”

    阿龍大將之風與生俱來,全不似青荷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一飛身下馬,早有管事迎上前來幫著牽馬卸貨。

    青荷本對火龍駒馱著的各種禮物,十分好奇,但好奇歸好奇,可不能誤了正題。

    眼下處境,更讓她憂思難忘,驚悚慌張:“我與‘變色龍’同進同出,難免有損各自清譽。”趁阿龍不備,轉身便走,飛步開溜。

    哪料到,剛剛逃出一步之遙,就被他一把抓牢。

    阿龍滿麵春風,笑意盈盈:“青荷,幹嘛跑那麽快?剛剛做我新娘,行事要穩當,免得貽笑大方。”

    青荷抬頭相望,隻覺他神聖不可侵犯。大吃驚嚇,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字斟句酌:“龍大大,人家丘山才是正經新郎,人家弄玉才是正經新娘。你我不曾一見如故,不曾二見傾心,不曾三見相許,不該假扮新人,招搖撞騙。更不要本末倒置,喧賓奪主。”

    阿龍的腳步,瞬間停滯。青荷被他禁錮,隻好夫停妾住。

    良久,阿龍都呆呆佇立,默默無言。一片無奈,一片悲哀。一片沉靜,一片傷痛。

    青荷正在焦急等待惡果,不料大榕樹上的鳴蟬不耐寂寞,陡然高聲鳴叫,蓋過酒席宴上的歡笑,嚇了她老大一跳。

    她是個急性子,等了好半晌,阿龍卻不發作,終是熬忍不住,偷眼觀瞧。

    阿龍那張臉,十分動容,十分古怪。

    青荷心下好奇,仔細閱讀:“好像不是憤怒,也不是愁苦,難道是傷心?抑或是孤獨?”

    如此一想,心生一絲竊喜:“隻要不是憤怒就好,他若發起怒來,不知會是幾級風暴,幾重海嘯?”

    轉念又想:“不過,他這張黑臉,陰沉沉,黑黢黢,實在嚇人。還是平常笑眯眯的模樣,看著心裏爽。話說回來,我是不是有些不識時務?應該多貼呼,少惹乎?”

    良久,阿龍平心定氣:“青荷,這個容易,咱們回家去,昨日做夢今日醒,清晨懷恨午間平。夫君讓你清醒之時,實實在在體驗一回做夫妻。完了,咱們再過來,你再無遺憾,也不會抱怨,更不用擔心招搖撞騙。”

    青荷聞聽此言,淚眼流轉:“龍大大,來都來啦,再回去,費時費力又麻煩。我看大可不必。再說,如今我心滿意足,既無遺憾,也不敢抱怨,更不擔心招搖撞騙。”

    言畢,青荷拉著阿龍狂奔急走,再不敢稍作停留。

    實際上,她很想當場討教:“何謂真正的夫妻?咱們同床同被同睡,親親吻吻抱抱,都到這種地步,難道荷節還能挽回?”

    說話之間,卓幕、丘山、黛岩眾人聞聲而至。卓幕既是新郎舅父,又是主婚人,閃亮登場。丘山一身大紅,喜氣洋洋。見了阿龍,都是喜出望外,一個叫“阿龍”,一個叫“龍相”,急向內恭迎。

    青荷趁機打趣:“龍大大,山哥哥不僅是我好友,更是你的鐵杆粉絲。”

    阿龍喜笑顏開:“青荷,你說反啦,山弟是我好友,我是他鐵杆粉絲。”

    青荷莞爾一笑:“龍大大,山哥哥見我等小兒無賴,也能濫竽充數,混進將軍府。啊,對啦,現在是相府。他欲痛定思痛,痛下決心,男扮女裝,混水摸龍。”

    阿龍朗聲大笑:“山弟,咱兩誌同道合,我的夢想,就是渾水摸魚。”

    丘山開懷大笑:“荷妹妹可是人間至寶,這兩日不知相府何等熱鬧?”

    青荷安安心道:“豈止熱鬧?簡直雞飛狗跳。”

    眾人有說有笑,分賓主落座。

    阿龍滿麵喜氣,與眾將士“開門見山,直說屯田”;與眾茶民“開軒話茶樹,把酒對茶壺”,自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青荷心道:“不愧‘變色龍’,開荒、種田、備戰,采茶、炒茶、運茶,魚龍混雜,見啥人說啥話。”

    一時間,言談甚洽,熱度陡漲,其樂融融。

    青荷人在女席身在漢,尋了個空擋,由黛岩引領,悄悄溜到後院。先於丘山,入了洞房,偷看到嬌俏的新娘:

    鳳凰碧霞冠

    ,逶迤紅紗掩。黛眉橫遠岫,綠鬢淳濃染。

    儀容天然俏,銀星閃杏眼。體似藏柳燕,聲如鶯囀前。

    性如喜春蘭,紅霞襯嬌麵。盈盈拂清嬋,飄飄水雲間。

    嬌嬌傾國色,緩緩顧成盼。如花解語憐,似玉暖生煙。

    弄玉何等機警?隻一瞬間,便已窺出實情,黛岩尚未看清,兩道紅影,裹挾著兩個香軀軟玉的少女,已經抱在一起。

    一對新娘,兩個閨蜜,足足兩月沒見麵,相對持手,相看淚眼,涕淚縱橫。

    良久,弄玉才將放開青荷,上下打量,哽咽著說:“荷妹妹,你瘦多啦。定是傷的太重,又不好生將養。”

    想到今日或許彌留,明日定將永別,此生再無可能相見,青荷心底劇痛,眼淚奪眶而出:“玉姐姐,你才瘦的多呢。雖說有嫂子疼你,有丘山愛你,你也要多多保重自己。”

    弄玉的新房便是從前閨房,雖不顯大富大貴,卻遍布彩燈拉花,滿屋喜氣。

    青荷心知此地坐不長久,不過片刻,不知又要被“變色龍”劫持何方,急忙切入正題:“山哥哥唾手可得的府尹,因何輕易拱手送人?沒了這份美差,不知日後如何生計?”

    弄玉一臉羞澀:“他素不喜官場,厭惡爾虞我詐。卻喜養馬禦馬,今後我便和他送茶運茶,說不定過得更瀟灑。”

    青荷心下稱奇:“運茶送茶,物流爭霸,朝陽產業,前景看好,誘惑確實大。”登時放心,急忙又問:“崖生可是得了麻疹?”

    弄玉連連點頭,眼圈通紅:“真真嚇死我和嫂嫂,好在已經過了危險期,你不必惦記。倒是你,最讓我心焦。我聽說你誤入戰場,身受重傷,不知如何死裏逃生?”

    青荷不願弄玉跟著添堵,急忙寬她心:“我早已恢複如初。其實,東吳也似西蜀,盡是好心人。我重傷昏迷,便被吳軍所救。雖說曾被軟禁,總算上天相佑,恢複自由。”

    言畢,眼圈一紅,心裏暗說:“弄玉,我怎能告訴你?我受盡委屈?我更不能相告,過了今天,再無明日。”

    弄玉略有放心:“荷妹妹大難不死,自有後福。”念及往昔,口中急問:“不知救護你的,是哪位恩人?”

    青荷長歎一聲:“不提也罷,不過是隻青蠅。”

    弄玉聞言大驚:“青蠅?”

    青荷一臉苦逼:“是啊,才出青蠅窩,又進色龍潭。一個接一個的索命鬼,一樁接一樁的倒黴事。我這一世,苦海無邊,回頭無岸。”

    弄玉驚詫莫名,唯有輕言安慰:“如今有了好夫君,自然脫離苦海,我和丘山都為你高興。”

    青荷聞言又氣又急:“虧我當你知己!人家弄玉乘鳳,你卻跟著丘山來個弄玉好龍。他算我哪門子夫君?我都不知我未來夫君何方神聖。再說,他有什麽好處?值得你們如此傾心?”

    弄玉隻當她撒嬌胡鬧,口中輕輕勸解:“你怎肉眼凡胎,看不出來?龍相待你極好,你可要知足,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青荷自怨自艾:“哪裏是福氣?不知是幾世修來的晦氣,生生斷送我一生。”

    弄玉語重心長:“荷妹妹,你生得美,人又聰慧,我本是一百個放心。隻是,出嫁從夫,凡事要以夫君為重,一要善解人意,二要通情達理,三要溫柔和氣。再有,你那好耍貪玩的小娃脾氣,定要好生收斂,更不要動不動使小性。你夫君絕世英雄,隻有你去將就他,莫要讓他遷就你。”

    青荷一聲輕笑:“神人凡人都是人,男人女人更無分。高低貴賤表麵論,真假虛實全在心。玉姐姐隻管遷就你家山哥哥,再來操心我,不怕累死你?”

    弄玉滿麵憂急:“我生來無姊無妹,隻當你是親人。不要我說一句,你頂一句。”

    青荷不願惹她生氣,忽然轉移話題:“玉姐姐,我有一事相問。就是……,蜀人……,如何看待小妾……?”

    弄玉聞言大驚,低聲追問:“何出此言?難道龍相方才娶妻,又想納妾?”

    青荷聞言,連連搖頭:“借十個膽,他也不敢。玉姐姐剛好說反。”

    青荷哪裏知道,弄玉自幼喪母,父親又常年駐守邊關,難免孤苦無依。殷帥為照顧弄玉飲食起居,曾納過一房妾室。

    不料,運氣不好,這個小妾,不僅膽肥,而且心黑,對小弄玉輕則拳打,重則腳踢。

    直至東窗事發,小妾因遭殷帥一頓暴打,懷恨在心,趁殷帥不在家,將錢財席卷一空,逃得無影無蹤。

    是爾弄玉對小妾印象極差,她不明青荷所指,更不知青荷尷尬的身份,眼見青荷臉色不好,脫口便說:“荷妹妹放心,好人家的女兒,永遠不會做妾。那些不要臉麵的女子,為謀富貴,自甘墮落,委身為妾,永遠低人一等,不可能與良家女平起平坐。”

    眼見青荷麵色更差,弄玉急忙補充:“更何況,龍相英明神武,慧眼識英,決不會舍金玉

    取瓦礫,有了賢妻,再去納什麽小妾。他若有此舉,你隻管和我說,我便是性命不要,也要去求茶姐姐,決不能讓他委屈你。”

    青荷隻聽得一顆心重重一跳,登時沉了又沉。等了許久,全無聲音。待欲起跳,卻無前兆,隻有撕裂般的一痛。更覺頭腦一片混沌,一片清明。想想弄玉,十分羨慕;想想自己,極度傷心。

    是啊,光明正大的婚禮,親朋好友的祝福,街坊四鄰的問候,郎情妾意的溫柔,他都沒給,她都沒有。

    這便罷了,她本不在意,不必強求。可是,那些持子之手,那些相約白頭,那些生死相守,他怎可能給?她更不可求。

    青荷突然淚眼朦朧,心如刀絞:“在他心裏,我算不上好人家的女兒,隻能做小妾,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一顆心狠狠一痛:“他以這種方式侮辱我,為什麽?憑什麽?”

    極度心痛之下,隻想告訴弄玉,明日就回南虞,一去再不複返。方欲開口,唯恐弄玉傷心,當即打消主意:“何必給她添堵?反正她有丘山,自會將我淡忘。”這般一想,唯剩傷心。

    席間,阿龍笑問丘山:“戰後重建,君上廣開聖言,萬眾實業創新,不知山弟有何打算?”

    丘山微微一笑:“我從小酷愛馬術,更想走遍八方,周遊四海。如今各國貿易密切往來,我西蜀盛產茶錦,卻苦於蜀道難行,交通不便,輸出困難。我想攢點兒小錢,置辦馬隊,溝通商旅,隻盼盈利個人,造福一方。”

    阿龍聞言大加讚許:“此舉甚好。西蜀正在推行通道建設,不出兩年,定能聯通滇黔,溝通北夏,還會打通南虞,暢通北晉。山弟不必局限茶、錦,還可發展酒、瓷貿易,更要溝通四海,打通八方,此乃不世之功。”

    臨別之際,阿龍尋隙,私下資助丘山紋銀,用作日後發展本金。

    丘山堅辭不受。

    阿龍微微一笑:“我與你嶽父乃莫逆之交,殷帥不僅廉明,更是家財散盡。山弟白手起家,不知要麵臨多少艱難險阻。我可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咱們西蜀。我素知你所能,隻盼你領著百姓發家致富。”

    丘山聞言頗為感動,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阿龍轉念又說:“這些本金,隻能開個好頭,若想持續發展,自是不夠。我西蜀大力推行實業創新,日後還可趁機請領創業資助。”

    看看天色不早,阿龍便攜手青荷與諸人告辭。卓幕、丘山眾人戀戀不舍,一直送出府門。

    眼見阿龍事無巨細,體貼入微,青荷心生感激:“‘變色龍’麵麵俱到,勝我百倍。不說別的,光是新婚賀禮、小崖生的玩具,都置備的滴水不漏。”

    出了殷府,阿龍一路向西,又奔茶山。

    眼見阿龍一臉凝重,青荷心道:“聆春新死,他定是心念好友,前去吊咽。”

    及至茶坊,放眼前望,果然與殷府兩般模樣。一片蒼白,一片悲哀。

    雨晴親自迎出門來,她中年喪子,不盡傷痛,不過兩日之功,已是瘦骨伶仃,華發早生。

    青荷不敢怠慢,奔上前去,恭敬行禮:“青荷給姑姑請安。”

    讓她不敢置信的是,雨晴先她一步,亦步亦趨,率眾向阿龍行禮:“龍相伉儷同行,茶坊蓬蓽生輝,快快有請。”

    在青荷眼中,雨晴一向是茶界權威,何曾摧眉折腰事權貴?而且毫無半分慚愧?陡然想到“狐假虎威”,隻覺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小狐狸,招搖撞騙。

    大老虎阿龍麵露悲色,更顯謙和:“我與春弟,素來惺惺相惜,不想他英年早逝,特來送他一程。”

    小狐狸聞言,不安之心頓減,悲戚之色更生。

    阿龍攜著青荷靈堂吊咽完畢,便被雨晴請到會客室。

    阿龍恭敬拜謝:“在下小妾,淘氣頑劣,承蒙姑姑關照,不勝感激。”

    雨晴聞言,悲戚又增疑惑,不過片刻,放下悲和疑,已是泰然自若:“龍相何必客氣?小夫人能夠臨駕茶坊,可是我的福分,當真求之不得。”

    青荷心知是“妾”字惹的禍,一道陰影,又從心頭刷過。不僅如此,眼角餘光一掃,更見一旁侍立的聽秋、叮冬,滿麵鄙夷之色。

    雖是如此,青荷心高氣傲,不肯將之放諸於心,不悅一揮即去。眼望雨晴,心下暗想:“隻盼姑姑早日放下喪子之痛,重整旗鼓,重振雄風。”

    阿龍含笑致歉:“小妾任性嬌憨,定給姑姑平添諸多麻煩。”

    雨晴恭恭敬敬:“小夫人可是我茶坊笑星,龍相有了小夫人,更會笑口常開,心想事成。”

    青荷聞言羞慚:“豈止喜樂?更是金戈鐵馬,刀光劍影,鶴唳風聲。”念及於此,唯恐“變色龍”惡人先告狀,一顆心瞬間提到哽嗓。

    萬萬沒有想到,阿龍大人不記小人過,滿臉堆笑:“是啊,正如姑姑所言,寒舍多個小妾,不盡喜樂。隻是小妾無知,還需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