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聽風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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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年,珍珠素來獨大五駝山,誰敢吃這熊心豹子膽,對她偷施暗算?聞言氣得血液倒流:“待我解穴衝關,定將你碎屍萬段。”

    青荷良言相勸:“珍珠姐姐好不講理,昨日你也曾對我偷襲,咱兩剛好扯平,互不相欠。”

    珍珠惱恨不已:“什麽互不相欠?我好心待你和龍娃,你卻報德以怨。”

    青荷連連陪笑:“此言差矣。不僅如此,那位叔醫,妄稱神醫,醫術真真不敢恭維。我不曾嫁人,如何懷娃?我私下以為,先做夫妻後生娃,倘若順序顛倒,豈非成了女媧?”

    眼見珍珠一臉急切,欲行分辨,青荷急忙打斷:“我有一事相求,還請珍珠姐姐不吝賜教。”

    珍珠怒道:“什麽?”

    “就是……”說到此地,青荷突然麵上一紅,一臉嬌羞。

    珍珠匪夷所思:“太陽撞地球?龍小傻也會害羞?”

    青荷紅著臉,鼓起勇氣又問:“珍珠姐姐能不能告訴我,就是,‘動手動腳’是為何意?”

    珍珠聞言,不怒反笑:“傻成這般,天上難找,地下更少。事到如今,隻能我來給龍小傻開開竅。如若不然,龍相不知還要生出多少懊惱?”

    念及心上人,傾盡耐心:“動手動腳,輕著說,就是輕薄之意;重著說,就是做夫妻。”

    青荷恍然大悟,滿心鄙夷:“我說呢!他那麽大個人,會在乎些許小事!”心裏如是惱,臉上更發燒:“最後一問,再煩珍珠姐姐一回。那就是,究竟怎樣算做夫妻?”

    珍珠聞言不可思議:“天哪,小傻是真傻,不是假傻!龍相白白稱她愛妾!白白做她夫君!真真枉費一片龍心!更為可笑的是,也不知小傻肚裏的龍娃,從何而來?”

    珍珠一張俏臉,變色多端,紅了白,白了紅:“這個……,這個……,還是……,還是……,回去問你夫君,我……,我……,也……說不好……!”

    青荷眼望珍珠,忽生愛戀,已是先於阿龍愛上情敵,不由心裏一暖,臉上一笑:“虞桂相距不遠,以後定來找你玩。現下急著回家,我要先行一步,隻盼後會有期。”

    正欲抬足而出,忽聞門外腳步匆匆,又聞敲門之聲。

    青荷嚇得屏住呼吸,便聽陽爍在門外高聲回稟:“幫主,九王駕到!”

    片刻之後,腳步之聲更顯嘈雜,起碼十人臨駕,又聽博贏朗聲大笑:“珍珠在否?”

    青荷瞬間花容失色,正自手足無措,便聽珍珠鎮定作答:“陽朔,速請我王移駕聚義廳,珍珠隨後便到。”

    言畢,珍珠看向青荷,低低的聲音:“九王武功絕頂,人多勢眾,我無法護你周全。應我一事,便放你走。”

    青荷驚懼萬分:“珠姐姐盡管說!”

    珍珠不容置疑:“先解我穴道!”

    眼見青荷滿心疑慮,珍珠又說:“我若想對你不利,方才隻需一聲高呼,你便萬劫不複。”

    青荷心知此言不虛,事到如今,珍珠可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必須緊抓不放。

    穴道得解,珍珠翻身而起,小兒女情拋到九霄雲外,大將之風呼之欲出,頃刻間打理好一個包裹,交與青荷:“速速從後寨門出逃,一路南行,六十裏外,便是聽風山。據我父揣測,龍相必在此間。”

    青荷拿著包裹,呆若木雞:“她哪裏是情敵?分明是閨蜜。”心念一轉,口中急問:“珍珠姐姐,你剛剛所托何事?”

    珍珠方欲跨步走出門外,又轉回頭來,微微一笑:“別無所求,隻盼你善待龍相。”

    青荷聞言大出意外,直到逃出五駝寨,依然想不明白:“她若關心‘變色龍’,因何不自己來?”

    一路向南,直奔必經之路聽風山。念著珍珠之言,情思輾轉。

    心中念著阿龍,每抬一次頭,便多一份感悟。每回一次眸,便多一份淒楚。每抬一次足,便多一份踟躕。每行一步路,便多一份孤獨。

    從前,這感悟,這淒楚,這踟躕,這孤獨,連珍珠都知曉,從前的她卻生生體會不到。

    阿龍舍生忘死,救她護她,自是情義無價。她卻心胸狹隘,因一針之仇,耿耿於懷。身世、經曆,守口如瓶;夢想、希望,隻字不提。不僅從未推心置腹,還要斤斤計較,以怨報德。

    此次一別,再難相見,一顆荷心,痛不可當。陡然想起曾經說過:“隻願相逢,不願相思”。

    如今回想,不過是癡人說夢。隻覺愁腸百轉,肝腸寸斷。原來人的心思,隨著環境,變數無窮,根本不能自控。

    痛定思痛,更念阿龍:“你也太善變,讓我分不出你的臉,看不清你的眼,無法愛你如從前。”

    更是自怨自艾:“是我不好,總是猜忌。本來,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依。”

    傍晚時分,雨越下越大,她在泥濘之中掙紮,深一腳,淺一腳,艱苦跋涉,越走越失落,越

    走越孤單。

    天已黑透,終於捱到聽風山腳。抬頭看遠山,卻在雲霧間,高處不勝寒。低首回人間,左右相顧盼,隻覺心茫然。幾番輾轉,幾度沉迷,饑寒交迫,好容易摸索到“臨風客棧”。

    客棧體量狹小,兩層小樓,三麵住居,中間天井,利於采光通風。隻是客房有限,再無閑房一間。

    青荷無處安身,懇求老板娘容她暫住馬鵬旁側的草料房。

    老板娘一番猶豫,勉強答應。

    好在穀雨方過,暮春時節,初夏將至,夜裏不算冷,隻是有頗多的蚊蟲。

    青荷在客棧樓下胡亂吃了一碗湯麵,正打算邁步前往草料棚,忽見老板娘陪笑走將過來:“這位妹妹,方才有位客人突發急事,匆忙退房。如今空出一室,可勻你一住。”

    青荷聞言大喜,急急忙忙跟著老板娘上樓。

    淋了半日雨,渾身上下透心涼,青荷顧不上自感自傷,急忙借了器具,一番漿洗,著實費了不少心機,好容易才勉強收工。

    想想當初,阿龍無微不至,她省心省力,事到如今,活該勞其體肌。

    趁著黑天沒人,青荷隻穿著一身單衣,踩著一雙濕鞋,在天井遮雨之處,偷晾衣衫,忽聽老板娘對著天井大聲說道:“這般瞞著不說,覺都睡不安穩。”

    又聞一個洪亮的男子之聲,分明是客棧老板:“收人銀兩,就要守口如瓶,再不能信口開河。”

    老板娘聲音滿是不屑:“你傍晚聽他彈琴,不也癡癡呆呆?眼看人家不吃不喝,饑寒交迫,現下又蹲在草料房喂蚊子,你不覺愧疚?還厚著臉皮,白賺人家銀兩?”

    青荷滿腹猶疑:“他夫婦二人一唱一和,吵得盡人皆知,所為何故?”

    細細一想,忽然略有所悟,忙丟下手中衣服,三步並做兩步,奔向客棧東南角草料房。

    青荷奔的匆忙,跑的慌張,傾盆大雨,瓢潑般淋在頭上、臉上、身上,卻如不知不覺。

    推開木門,一躍而入,隻覺白影一閃,再行細觀,空無一人。青荷悵然若失,默然呆立。

    突然,耳畔傳來琴音,似遠似近,似有似無,飄飄渺渺,斷斷續續,時高時低,時悲時喜,如夢如幻,如訴如泣。

    阿龍!阿龍的琴音!

    青荷腦中一片空白,從未像現在這般,分不清真假,辨不出虛實,隻覺一顆心沉入大海,再找不回來。

    陡然間,她一陣狂喜,不受控製,奔著琴音,向東南方向狂奔而去。

    她急不可耐,她慌不擇路,她全然不顧。大雨瓢潑而下,道路泥濘濕滑,她一路跟頭馬趴。

    跌倒了便爬起來,爬起來便又跌下去,滿頭滿臉的泥水,顧不上擦,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從身到心,都充溢著從未有過的堅忍不拔。

    跟頭到底沒白摔,苦痛到底沒白挨,琴聲越來越近,越聽越真,悠揚起伏,悅耳動聽,迷人心魄,催人淚下。

    不知第幾次摔倒,更不知第幾次爬起來,一個黑漆漆、深幽幽的山洞,駭然眼前。

    心中沒有恐懼,腳下沒有遲疑,青荷一躍而入。

    洞內漆黑一片,青荷一無所見,琴聲卻戛然而止。四周靜得出奇,恍然便在夢裏。忽然,“叮冬”一聲,打破夢幻的寂靜,卻是洞頂水珠滴落潭中。

    直到此時,青荷方能猜破,身前定是一汪潭水。她思龍心切,哪容潭水阻隔?就是刀山火海,烈焰油鍋,她也要一躍而過。

    顧不上多想,潭寬幾許?潭深幾何?可有水蛇?縱身而起,便向對岸飛落。

    起跳之時,卻是慌張,拿捏不穩,絆了一步,便是一個趔趄。

    青荷提氣上縱,奮力挽回,依然於事無補。身在半空,正擔心跌落水中將是何等慘不忍睹,忽覺空穴來風,被擁懷中。

    這懷抱如此之向往,如此之渴望,如此之歡暢,如此之癲狂。勝似日月星辰,勝似風雪,勝似陽光雨露,勝似桃李芬芳。

    歡喜到巔峰,渴望到沸騰,便在此時,又聽“撲通”一聲,便與那懷抱一起跌入潭中。

    潭水溫暖如春,俘獲人心,卻是一池溫泉。

    抬頭想望他,卻因洞內太黑,視覺無法調整,看不清他的臉,望不見他的眼。青荷心中惶急,攀住他的脖頸,貼上小臉奮力感知。

    這張臉,溫暖、濕滑,布滿水汽。

    這鬆香,淡薄、厚重,令人沉迷。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兩人都是相擁相吻,涕淚相和,無語長歌,耳畔飄來一曲吟哦:

    豈曰無情?與子同車。南風其暖,予我香澤。無笑我離,與子偕樂。

    豈曰無思?與子同駕。東風其惠,予我芳華。無笑我嗔,與子偕馬。

    豈曰無憶?與子同向。西風其涼,舞我霓裳。無笑我恨,與子偕傷。

    豈曰無心?與子同往。北風其烈,歌我情郎。無笑我癡,與子偕望。

    不知過了多久,青荷才哽咽出來兩個字:“阿龍!”

    阿龍緊緊貼她入懷,更是窒息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順上一口氣,開口便是責備:“青荷,你是在修煉筋鬥雲?半空中直摔跟頭?定是我不在身邊,便不好生吃飯。沒了氣力,輕功倒是用的無法無天。”

    青荷耳聽他笑罵,臉上涕淚滂沱,心裏歡喜無限:“阿龍,不能怪我,鞋帶惹的禍。”

    阿龍左手橫抱,右手摸向她小腳,蹙著眉說道:“我不在這些日,沒人係帶,你摔了多少跤?”

    青荷哭得渾身打顫,委屈無限:“阿龍,少說也有二三百個。”

    阿龍忙替她擦掉眼淚,強顏歡笑:“是我不好,沒信守舊約,又害你摔跤。隻是,前日才說過,隻願青荷笑,不願青荷哭,怎總記不住?”

    青荷強忍悲聲,連聲抱怨:“都怪你這始作俑者。你本知道,我到處尋你,你卻狠心棄我而去。終於相遇,你卻不再是你。我本已對你絕望,寧願‘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隻盼無憂無慮,無貪無嗔。偏偏你又彈奏‘龍悅荷香’曲,讓我找回從前的阿龍。事到如今,我這顆心,被你顛來倒去,已經浸在雲裏霧裏,再也辨不出真假,看不清實虛。”

    阿龍緊緊相擁,患得患失:“我從來都是你的阿龍!相思相逢,結伴而生,相輔相成。沒有刻骨相思,怎有喜淚相逢?”

    青荷哽咽低泣,半晌無語。

    阿龍強忍辛酸,溫言軟語,“青荷,以後再著惱,怎樣都成,千萬不要逃跑,還不係帶,到處摔跤。你可知道,想到你一步一絆,一步一跤,我心憂烈,我心煎熬。”

    青荷強忍悲切,信誓旦旦:“我再不會逃,就算阿龍裹我小腳,我也用裹腳布纏著你,繞著你,跟著你。”

    阿龍瞬間朗聲大笑:“這可是你不打自招!到時候再不聽話,我真裹你小腳!走不了道,可不許哭鬧!”

    青荷大驚失色,悔之不及:“你若真裹腳,我就真逃跑!”

    阿龍滿心悲苦:“我可舍不得!隻是你再逃,我再找不到,相思樹底說相思,思你恨你你不知。到時候,我抑鬱而終,你豈不要獨自麵對‘千裏一孤墳,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惟有淚千行?’”

    青荷滿心含怨:“阿龍,你本已尋到我,因何避而不見?”

    阿龍愁眉苦臉:“你對我恨之入骨,我怎敢貿然相見?萬一你再著惱,又要逃跑,我如何是好?思來想去,你便是我的洪水猛獸,欲和你長相廝守,不能圍追堵截,隻能因勢利導。”

    夜色漸深,青荷寒毒漸侵,又覺困頓,心念要事,略一沉吟,口中急道:“阿龍,今日事今日畢,我有一事亟需澄清。”

    阿龍深覺詫異:“什麽事這麽要緊?說起話來如同小犯人?”

    青荷隻覺毫無底氣:“博贏不曾過分無禮,你不必往心裏去。你當時如何說他?對了,動手動腳。他雖出語放肆,卻未過分用強。”

    說話之間,念及博贏的癲狂,根本無法理直氣壯,又怕阿龍明察秋毫,隻好把頭紮在他懷裏,更覺無限委屈,登時涕泣如雨。

    阿龍強忍怒氣,依然臉色鐵青:“青荷,我從未怪過你,我隻是生自己的氣。隻因博贏多次救你,我才留他性命。他若膽敢動手動腳,我定讓他永生永世動不得手腳。”

    無論如何,青荷的澄清十分奏效,阿龍怒氣漸消,麵色愈加柔和,潭水中輕擁,迷失了魂魄。

    阿龍瞬間想起那些幸福到戰栗的夜晚,快樂到的喜樂,情深到無極的歡愉,美妙到巔峰的癡迷,更是心底巨顫:“她雖樂在其中,卻也樂在夢中。多虧她心思單純,不具備同齡女娃看似避諱、實則熱衷的生理常識。真真匪夷所思,她的成長環境,何其離奇?細論起來,我才是攫取她童真的罪魁禍首,本該做賊心虛,卻賊喊捉賊,還責她罵她,害她傷情。”

    念及於此,滿心內疚,輕吻她的唇,一陣心疼:“青荷,幾日不見,你怎瘦成這般?”

    青荷本就委屈,終於按捺不住,小嘴一撇,更是涕淚滂沱。

    這一哭可把他的心衝碎了,揉爛了,淹沒了:“青荷,從前你受盡委屈,都不掉一滴眼淚。如今我千般哄、萬般愛,你卻淚流成河。”

    她登時涕淚縱橫:“阿龍,從前你日日夜夜想著我,咱們一時一刻不分可割。可是如今,你總是刻意疏遠,心裏眼裏都是無盡疏離。”

    阿龍聞言神色大變,將她緊擁入懷,呼吸急促,一雙眼睛望著她,一往情深,如癡如狂。

    黑暗之中,青荷急忙掩飾,將發燒的小臉緊埋入他胸膛,耳聽他心跳劇烈,賽過蕪窿穀激烈的戰鼓,不勝歡喜。忽覺把持不住,眼含熱淚,抬起頭來,衝他嫵媚一笑。

    阿龍望著那雙又黑又亮的星眸,柔和似水流,溫暖似芳丘,隻覺酥軟了手腳,隻覺神魂顛倒,隻覺再不會心跳:“青荷,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