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尊夢汝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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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陡然間,青荷腦中駭電一般閃過一首詩:

    遵夢汝墳,重回蜀門。蜀山常水,今是昨非。巴山夜雨,萬事如毀。雖則如毀,不複同歸。

    遵尋汝墳,重回緣門。茶山竹海,今事昨匪。梧桐秋雨,萬事如摧。雖則如摧,不複同隨。”

    遵守汝墳,重回峨門。舊棲新壟,今逝昨飛。臥聽窗雨,萬事如灰。雖則如灰,不複同追。

    青荷瞬間恍然大悟:“這絕世美人,便是阿墳,便是綠蘿,阿龍一生摯愛的初戀情人。”

    左思右想,大惑不解:“綠蘿因何像極了小姑?”

    母親親手繪製的小姑肖像,便掛在宗族祠堂。青荷這一世,對她喜愛至極,迷戀至深,曾無數次問過母親:“她是誰?因何這般迷人!”

    母親卻不肯道出她的芳名,隻是含糊其辭:“她是親人,是恩人,值得咱們生生世世銘記在心。”

    從此,那畫像便如謎一般,駐紮在青荷腦海中,揮之不去。

    忽覺清風一飄,阿龍來到近前,小手已被他牢牢握住,身體也被他輕擁出門。

    青荷心念畫像,心念綠蘿,一步一回頭。

    這一世的前塵往事,再次浮現眼前,揮之不去。

    五六歲的她,最是淘氣,每日清晨,隻要嫦雯顧看不仔細,便如地鼠一般溜至父母臥室,閃電貓一般鑽進父母被窩。

    青荷最喜歡被父母爭相搶抱,竊以為他們愛自己,勝過彼此,並引以為傲。如今長大,想起幼時的侵權爭寵,隻覺十二分可笑。

    那日清明節,她頭頂飄雨,腳踩泥濘,奔至窗下,父母居然起的格外早,她本因做不上燈泡,頗感失望,卻聽母親低聲飲泣,哀傷至極:“今日,是阿蘿與阿笛兩位姐姐的忌日,你看,蒼天有眼,都為她們落淚。”

    父親的聲音淒涼迷離:“她二人忌日居然是同一天,前後隻差一年。”

    母親含淚說道:“阿笛生前最愛長歌旋舞,不知阿蘿喜歡什麽?我好提前做好準備。”

    父親低低的聲音:“妹妹最愛迎風而起,琴劍合一。”

    眼見青荷狡兔一般躥進來,父親將她抱在膝頭,滿麵悲色,依然不減,低聲吟唱:“半世浮沉飄綠榻,一宵冷暖葬蘿花。魂是翹首追海角,魄是回眸繞天涯。今歲重尋攜手處,物是人非虛年華。亂紅飛綠枉飄搖,相舞相落隨踐踏。”

    吟詩的瞬間,母親淚流滿麵。

    父母一番話,青荷推測出,阿笛是大姨,阿蘿是小姑。隻是,無論她如何軟磨硬泡,母親都不置可否,不發一言。

    青荷無奈,便將父母之言,說與哥哥姐姐聽,隻盼搬得救兵。怎奈,這對金童玉女,卻癡迷於“霹靂童子功”,對頑劣不堪的青荷一笑置之。

    青荷素來頑皮淘氣,幾日之後,便將此事拋諸腦後。

    事到如今,舊屋憶舊人,大惑而特惑。阿龍似渾然不覺,擁荷而走。

    令她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與之相對的另一處居室,阿龍居然看也不看,理也不理,徑自走了過去。

    青荷驚異之餘,手上一指,便問:“阿龍,那間居室因為不去打掃?”

    阿龍似急欲將一串記憶抹掉,悶悶說道:“不需要。”

    說話之間,二人便重回阿龍臥室。

    放眼前望,一桌、一椅、一琴、一床,書籍成垛,字畫成行。

    青荷倒是小孩心性,一眼看到“追風菱針”針靶,不由得眉飛色舞,取出一把菱針,既行開練。

    阿龍已收起滿麵悲戚,誠心鼓勵,悉心教授:“青荷極有天賦,就是精準有餘,氣力不足。”

    青荷聞言一臉謙遜,虛心討教。

    阿龍微微一笑:“修文習武之道,沒有捷徑可走,均是熟能生巧。俗話說“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若想學大家,成大器,必須做到“晨練三更滿天星,晚練一更共月明;夏練三伏抗火暴,冬練三九生眉冰”。總之,關鍵之關鍵,便是勤學苦練。”

    言畢自我解嘲:“夫君是在說廢話,隻是廢話也不白說。夫君可以教你好的方法,好的竅門;若想精益求精,隻能靠你個人修行。”

    與往日大不不同,青荷受盡了武功低微的苦,這一次頗有耐心:“修煉武功,有何竅門?”

    阿龍認認真真講解:“修行武學最講究三點:一是運好氣,二是練好勢,三是發好力。第一,所謂練好氣,是修煉之基,就是通過吐氣、呐氣、行氣、布氣、服氣、引導,要讓真氣貫通、運用自如。協調自然之氣,激發先天之氣,運轉奇經八脈中的元真之氣。第二,所謂練好勢,就是控製重心,調整步伐,做到先步後移,先動後打,連貫自如,井然有序。第三,所謂發好力,就是將氣力,用到該用之地,即四兩撥千斤。具體到發射‘追風菱針’,需牢記口訣‘調身調息,心神合一。氣息凝聚,運氣如劍。腿腰運勢,及至肩肘。導引至腕,遊針有餘’

    。唯有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青荷依言凝神練習,果見成效,針針射中紅心。一番歡呼雀躍,回頭一看,阿龍卻已不見。

    前屋後院找尋,半晌未果,奔出院落,行出半裏,翻至後山,但見盤岩懸露,縱橫疊置,嶙峋怪特,前後左右全是鬆樹,奪空拔起,宛如一支浩瀚天兵集結,翠影婆娑,幽靜神秘。

    更令青荷驚詫的是,阿龍一襲白衣,滿麵淚痕,盤膝而坐,如同木雕石刻。

    三座樸實無華的墳塋,駭然立在眼前。數株高大鬆柏蔭蔽,旁側矗立著大理石墓碑,上麵刻有字跡,看不仔細。

    青荷心中暗道:“難道便是阿龍師尊、師母,還有綠蘿的墳塋?難怪阿龍如此傷心,人間最恨,便是痛失至親至近。”

    良久,才聽阿龍輕輕說道:“師尊,師母,綠蘿,阿龍終於回來,你們卻已都不在,隻覺無限傷懷。下次再來,又不知又是何年何載?”

    那聲音,蒼涼、淒楚、孤寂,連青荷這般熱血沸騰的傻孩子,都被瞬間澆了個透心涼。

    半晌,又聽阿龍說道:“師兄,我知你良心未泯。隻是,你我同師不同族,同門不同類。你勾結韃人,害死師尊,我還沒找你清算,因何又遷走師尊之墳?此地空留衣冠塚?此情全化仇與恨?”

    阿龍心中明明充滿悲憤,可他的聲音,卻無仇無恨,無怨無嗔,恰似浮雲遊霧,飄過之後,了無一痕。

    青荷聽不清晰,不明就裏,眼見阿龍傷痛,唯恐惹他不快,急忙悄悄隱遁,留下寧靜和緬懷。

    深夜,青荷已悄然入睡,阿龍猶自悲痛不已,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梳理她那如絲般的秀發,隻是一言不發。

    半夢半醒之中,平生第一次清晰感知,他的身體一觸可及,他的心卻遠在天際。

    夢中,青荷把小臉貼在他胸前,側耳傾聽,仔細甄別,冥思苦想:“這顆心如此剛強,如此轟響,隻是不知為誰而唱?”

    阿龍忽問:“青荷,你因何搖頭?”那聲音分明響在耳畔,卻虛無縹緲,似傳自極遠的地方。

    青荷分不清是夢是真:“誰在搖頭?我可沒有。”言畢,翻了個身,又沉入更深的夢境。

    睡夢中,他如醉如癡,結實的唇、溫熱的舌,好似曾輕吻荷眼,讓她看分明;好似曾咬吻荷耳,讓她側耳聽;好似曾親吻荷唇,讓她喜盈盈;好似曾熱吻荷胸,讓她心如鏡。

    他愛撫荷蕊,迷戀荷苞,纏綿荷徑,神魂顛倒。

    她荷泉奔湧,荷汗淋漓,荷香四溢,不盡歡愉。

    終有遺憾,如此歡好,因何聽不見他的心跳?因何感不到他的呼吸?

    清晨醒來,阿龍卻不在身側。之吻,已成煙雲。思前想後,黯然傷神。

    前廳後院,不見蹤影。青荷暗想:“他定是又給師尊上墳。”陡然想起那從未打開的居室,著實抑製不住強烈的好奇心,推開經年未啟的木門。

    室內布局擺設,與阿龍的大抵相仿,一桌一椅,一琴一床,滿室書香,字畫鋪牆,隻是步入其中,塵灰漫天飛揚。

    青荷滿懷著無極的驚羨,觀瞻主人書案。詩詞潑墨,堪稱絕世佳作,隻是時代久遠,又遭蟲蛀,盡顯敗落凋殘。

    她順手翻開一冊手稿,頓感作者才華橫溢,文采卓然;詩詞朗朗上口,書法卓而不凡。不僅如此,筆跡、勾勒似曾相見。

    青荷越看越驚奇,記憶如潮,神思如湧,這文筆、這意境,分明與這一世的父親異曲同工。

    她期望尋到更多的蛛絲馬跡,手中急急翻閱,便尋到一卷《愛蓮圖》。畫中,那嫋嫋婷婷的荷花,碧玉盤似的荷葉,生靈活現,栩栩如生,宛如昔日重現。

    毋庸置疑,這正是父親的墨寶。

    青荷怔怔看了半晌,隻覺心底一聲轟響。不能自已,神使鬼差,奔至隔壁佳人閨房,細辨畫像之側那行小字,字體遊龍戲海,鶴舞九天,跌宕有致,神采動人,上書:“憶中秋綠蘿賞月,哀己未悲龍泣血”。

    綠蘿!名字不差分毫,相貌分毫不爽!

    青荷滿心疑問,不可置信:“天下還有此等巧合?”

    又將今日所見,昔日片段,糅雜剖析,更加確信無疑:“阿龍的師尊,就是我的師祖。阿龍的師兄,就是我的父親。阿龍的摯愛,就是我的小姑。不可思議!光怪離奇!”

    她深深陷入沉思,甚至沒有留意,阿龍已在身後良久佇立。

    青荷終於察覺有異,急忙回過頭去。

    阿龍呆呆站在那裏,眼神中,有驚異,有回避,有嗔怪,有寵溺,還有莫名的慌張,還有難言的無措。終究,他沒舍得怪責,隻是默默將她橫抱而起,走了出去。

    青荷滿腹狐疑,望向他的眼睛。那般深不可測,那般諱莫如深,那般不可告人。

    阿龍分明也在觀察她,審視她,防備她。

    這樣的阿龍,青荷隻覺難以想

    象,更是可及不可望。

    青荷滿心惶恐,急欲掙紮,急於擺脫。可惜,他禁錮的十分牢靠,她忽覺無限委屈,便把臉深深埋在他懷裏。

    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想要爆發,任憑眼淚暢行無阻。怎奈,想到於事無補,終究的終究,還是強行忍了回去。

    卻不料,阿龍十分動情。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他的眼角,逐漸濕潤。

    青荷極力掩飾,找回話題:“龍大大,剛剛去了哪裏?”

    阿龍頓了頓,依然掩飾不住憂悒之色:“去師尊墳上拜祭。”

    青荷看著他的臉,隻覺不盡疏離,不盡遙遠,心中暗道:“我終究是外人,永遠走不進他的心。”

    落落寡歡,自我規勸:“他終究不是阿龍,我何必如此傷情?”頓時,疑忌、焦慮、不滿,如同煙消雲散。她卻不知,實則深藏在心間,再難驅趕。

    青荷不盡失望,雞爪最後一根稻草,看著阿龍的眼睛,指著父親的房間,小心翼翼相問:“龍大大,那房間裏住的,是你何人?”

    令人絕望的是,阿龍神情怪異,臉色變幻不定,定定望著她,一言不發。猶豫半晌,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良久忽然吟道:“蘿如青蔓,賢淑溫婉;蘿如青藤,堅忍纏綿;蘿如清溪,善解人意;蘿如清,天高雲淡。荷如靈猴,無慮無憂;荷如靈狐,外慧中秀;荷如靈貓,任性胡鬧;荷如羚牛,頑劣執拗。”

    青荷卻不知道,此時的阿龍,與她一樣的心情。

    緊緊抱著她,靜靜看著她,更覺情感之路,淒涼無助,心底悲呼:“千算加萬算,算不過天道。千疑加萬疑,疑不過天意。她陰差陽錯,我在劫難逃。她飲泣吞聲,我委曲求全。她舊傷累累,我舊恨重重。她矢誌不渝,我長情不移。她不要郎君,我枉為夫君。她固執倔強,我唯剩悵惘。她逃之夭夭,我路之迢迢。”

    青荷隻覺怪異,更覺壓抑:“龍大大,今天並未陰天,因何透不過氣?”

    阿龍極盡掙紮,極盡挽回:“青荷,答應我,無論發生何事,都和我在一起,不要輕言分離。”

    這話如此熟悉,前一世聽過千萬遍,這一世更覺迷離:“龍大大,你若不棄,我定不離。”

    聞聽此言,龍心大悅,親了親她的星光水眸:“青荷,前山景色更好,讓我帶你一遊。山頂登高遠眺,一覽風光百裏,可謂集錦南桂之壯觀,今日盡興,明日一早再啟程。”

    一路之上,果然無限風光,當真是峭壁懸崖看蒼鬆,亂雲飛渡更從容。隻是青荷滿腹疑團,無處排解調停。

    爬過風池嶺,賞過月牙湖,穿過一線天,鑽過清涼洞,青荷才終於鼓足勇氣,躲在阿龍懷裏,一邊撒嬌,一邊探討身世之謎:“龍大大,我一直為一事寢食難安,你能不能幫我排遣?”

    阿龍劍眉緊蹙,幻想防患於未然,將災難扼殺在搖籃:“不知何事讓我小妾如此費神?”

    青荷隻盼坦誠相待,找回真愛:“一大早我去東廂房,裏麵藏滿名家書畫。我一番細查,隻覺都是父親親筆。非獨如此,我仔細推算,你師尊分明便是我的師祖。如此離奇,不可思議,阿龍可能幫我解密?”

    本來脫口欲說:“想不到這麽巧,咱兩還親上加親。”

    眼見阿龍麵色不善,話到口邊,急忙回咽,心中暗道:“在萬惡的封建社會,小妾終究隻是奴仆,不算親人。我更不知,這一世的父母家人,認他不認?。”

    完全出乎意料,阿龍聞言並無絲毫喜悅,更無半分振奮,甚至沒有起碼的吃驚,更讓青荷驚詫莫名:“他的臉色因何看不透,讀不懂?”

    反複觀瞧,終有所悟,他的臉上,分明寫滿了無限悲涼。

    阿龍矗立在南風之中,衣袂飄飄,無比傷情。

    青荷她在他懷中,甚至產生錯覺:“我們雖在一起,卻都形單影隻,孤影相吊,如同活在兩個時空。”

    半晌,阿龍才淡淡說道:“青荷,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相像之人,相似之事,數不勝數。你那想象力,何必發揮到離奇?我從無師兄,便是師尊、師母,也都是桂國人,決不會與南虞有過半分瓜葛。”

    青荷第一次置腹推心,可他卻矢口否認。她滿腹憂憤,不可熬忍,心中暗恨:“他向來洞若觀火,明察秋毫,他曾親口問過我父母,他曾癡戀姨母小姑。事到如今,卻遮遮掩掩,將前塵往事全部推翻。”

    青荷見他不願舊事重提,索性不再枉費心機。

    阿龍對她一如既往,極盡寵溺。

    回到聽風居,青荷隻覺疲累至極,晚膳也不願吃,便老早上床,倒身睡去。

    睡夢之中,又見阿龍,他親吻她的荷眸,熱吻她的荷唇,激吻她的荷心。他的癡迷,奔騰激揚;他的愛戀,縱橫跌宕。

    青荷一如既往,夢中癡想:“他究竟是不是阿龍?究竟愛不愛我?”卻找不到答案,唯剩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