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龍荷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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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眼如星,荷露如湧,荷香如汐,荷夢如飴。
清晨醒來,阿龍已收拾好行囊,一切準備妥當。
他滿麵微笑看著她,體貼至極:“青荷,咱們今日去荔枝山,那裏美得出奇,你肯定歡喜。”
青荷驚詫莫名:“龍大大,你說什麽?我們重走回頭路?”頓了一頓,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不曾發燒,不似入魔,這才放下一顆荷心,暗中推敲:“或許他對荔枝山向往已久,所以才被熱切衝昏了頭。”
念及於此,於是改口:“龍大大先陪我回虞,我再陪你回蜀。咱們見過我父母,報過平安,便可返程。那時我再陪你遊玩荔枝山,豈不兩全?”
阿龍目光遊離,輕言輕語:“好景不常有,好荔不常留。再到下個月,芳華已碧透。紅荔下枝頭,可遇不可求。”
青荷溫言軟語,立即糾正:“龍大大如何不解荔枝?現下去采,未免不合時宜,要等下月,才能掛滿枝頭,那時的紅荔,一樹樹,一串串,恰似紅霞朵朵,宛若紅雲翩翩,豈不更是好看?”
阿龍低頭垂眸,再不開口。
默了半晌,青荷再也沉不住氣,輕聲問道:“龍大大可是不願去南虞?不願見我父親?”
阿龍聞言陡然一震,急忙將她緊緊護在胸口,又是沉默良久,終於一字一頓,艱難開口:“青荷,咱們先回蜀國吧。”
青荷瞬間如遭雷擊,忍無可忍,跳出龍懷:“龍大大,我千辛萬苦來到此地,你居然要我輕言放棄?放棄生我養我、魂牽夢繞的南虞?”
阿龍搶撲過來,將她緊擁入懷,深深看著她,一雙眼睛濕漉漉,一遍又一遍傷心地重複:“青荷,別離開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青荷隻覺不可思議:“不是我是否言棄,而是你不可理喻!我一片真心對你,你卻全無真言半句。你有苦衷,顧慮重重,我不介意,可怎能攔著我回家?我這一世,自始至終,最盼一事,那就是早歸南虞,揭開我和阿龍之密,永遠長相依。”
勃然大怒,熬忍不住:“龍大大,你去不去南虞,全憑自覺自願,我何曾求過你?”
阿龍聞言,又是怨怒,又是淒楚:“從前,你無情無義,數次背棄,我知你委屈,不去在意。如今,你我已是夫妻,至親至近的夫妻。你怎能狠心絕意,輕言輕棄?”
耳聞“夫妻”二字,青荷登時怒不可支:“不必龍大大提醒,我早知道,我不過是個小妾,不過為奴為婢,怎配和你做夫妻?我是狠心絕意,卻絕不是對你。我的生身父母,疼我愛我十六年,這是何等情意,我豈能置之不理?龍大大且想,十六年的愛、三個月的恨,孰多孰寡?孰深孰淺?孰重孰輕?不僅不能比,甚至不在一個數量級。即便如此,我還是丟不開你,放不下你,甚至到忘恩負義。因為我愛你的情意,遠遠超過父母,遠遠勝過自己。我曾真心實意想過,與你相伴西蜀,永永遠遠,不離不棄。我能放下前仇,安心做你小妾,你因何不能花上個把月,陪我回趟南虞?”
阿龍無可辯駁,索性緊抱不放,一言不發。就那般,把她貼到心口,良久良久。傷心、憂慮、愁苦、悲憤,排山倒海,此起彼伏。
終於,痛下決心,再次艱難開口:“青荷!西蜀、南虞,你隻能去一地。父親、夫君,你隻能要一人。現下,我作為夫君,已經替你選擇,你必須跟著我,回南虞唯有日後再說。”
青荷眼望燭光跳躍,在痛苦中煎熬,熬到盡頭,就熬出這樣一句。
她失望!她悲憤!她狂怒:“他一定深恨我父,何種怨仇,會恨到如此地步?”
低頭冥想,恨意叢生:“我父光明磊落,龍大也算虛懷若穀,因何對我父成見至深?歸根結底,隻能說明,他根本不愛我。他一路追隨,對我虛情假意,隻為放長線釣大魚。我怎能忘記,他親手將我衣衫撕碎,當眾裸露我的後背?我怎能忘記,他親口下令放箭,讓我置身槍林彈雨?我怎能忘記,他劍氣如虹,讓我五髒俱焚?我怎能忘記,他舞劍如風,讓我一針穿心?世間哪有這樣的愛人?能做到如此狠心?”
念及飲恨,刻骨銘心:“他心裏隻有綠蘿,再容不下別人。既然如此,因何自欺欺人?原因隻有一個,複仇!他接近我,隻為我是仇人之女,隻為我是仇人之愛。他在向父親複仇,倘若父親失去愛女,何等切膚之痛?他在向博贏複仇,倘若博贏失去愛人,何等切齒之恨?”
徹骨反思,身心受製:“他何時一改初衷,轉型暖男?便是識破我身份之後,便是遭遇博贏劫持之後。早在蕪江江畔茅屋之中,他便對我的身世一清二楚。也是在那時,他將博贏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對前塵往事置
若罔聞,他對博贏侮辱不聞不問。萬事被他掌控,所以他才如此超然。不錯,他幾乎贏了,他幾乎讓父親痛失愛女,他已經讓博贏一敗塗地。如今,他已清醒看出,我永遠不會與父親為敵,無法成為複仇工具,所以當機立斷,暫不回虞。隻為日後伺機報複,留下餘地。”
念及於此,出離憤怒:“他是權傾朝野、不可一世的蜀相!他是通天文、曉地利,知奇門、識陰陽,精兵勢、明陣法,絕代千古的龍將!世間何事,他想不到,做不到?他的文韜武略、聰慧英明,深謀遠慮、運籌帷幄,天下誰人能及?”
痛徹心扉,痛徹骨髓:“數月以來,他設下天羅地網,一直將我操控於股掌。走蜀奔虞,不過是個圈套。可恨我的愚蠢,可憐我的單純。事到如今,他隻當我深深淪陷,便裝出一副傷心欲絕,不過是又一次的欲擒故縱。”
大徹大悟,更是暴怒,喪失理智,一聲冷笑:“原來我這一世所有的冤屈,都歸功於你的苦心孤詣。”
阿龍聞言一震,難以置信:“你說什麽,青荷?”
青荷看著他的瞳仁由大變小,由小變大,黑的怪異,黑的人,滿心懷恨,不可熬忍:“龍大大這般自欺欺人,不覺得問心有愧,當真對得住良心?”
阿龍不可思議,雙手劇顫:“何出此言?我愛你至深,你即便不懂我的人,豈能隨意踐踏我的心?”
青荷悲憤難忍,冷笑陣陣:“我怎敢不自量力,踐踏你的心?你的心比‘劈風神功’還變幻多端,你的心比‘劈風劍法’還神鬼莫測。我稍有不慎,便會反噬其身。”
阿龍憤怒到了極致,傷心到了極點:“枉我這般待你,你依然不可理喻?”
青荷細細審視他傷痛至極的臉,不盡感傷:“他每每思念綠蘿,便是這幅神情,如今照搬照用,更能出神入化。”
她滿心鄙夷,一聲冷笑:“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不是你的一貫作風?不過是裝上數月罷了,這對獨霸天下、蔑視群雄的龍大大來說,又有何難?在寒開、在曼陀、在知樂、在嘉王、在卓星、在博贏麵前,龍大大不都裝得挺好?甚至一裝就是十數年?”
阿龍怒不可遏,脫口便說:“我會裝著全心全意愛你?我會裝著機關算盡娶你?我會裝著出生入死護你?我會裝著魂不守舍念你?我是什麽?我圖什麽?你這傻子!”
青荷頓時怒從心中起:“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他卻毀人不倦!”
心下憤然,麵上不動聲色:“龍大大,我知道自己傻!用不著你幾次三番提醒!我也知道龍大大文武雙全,英雄蓋世!天文地理、陣法兵勢,刀槍劍戟、拳掌氣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淩駕古今,無一不冠絕群雄!我倒想問問!龍大大這等蓋世英雄,怎會看中我這般懵懂無知、一無是處的傻子?我便是傻,也不至於看不穿,不過為著區區玉笛,不過為著區區恩怨,不過為著勃勃野心,龍大大便跟個傻子裝瘋裝傻,難道不怕對傻成雙麽?”
阿龍傷心已極,全力反擊:“你難道不傻?作為我的摯愛,對我如此耿耿於懷,對我如此無情傷害?”
青荷憤怒已極,莞爾一笑:“我何德何能做龍大大摯愛?我何德何能給你傷害?是,做你小妾,就要順你之心、合你之意!做你小妾,就要思你所思、念你所念!我今日明明白白告訴你,任他是九天之神,任他是九五之尊,我絕不會下賤到給誰做妾。無論是誰,休想左右我的意誌,休想控製我的靈魂!”
阿龍驚詫莫名,悲憤交加:“青荷!我熱似火、深似海的情義,你可以置之不理?一個摸不著看不到的名分,你卻如此在意?你不知道?在我眼裏,在我心底,你根本是我的妻?你不珍視?你不愛惜?”
青荷心下劇痛,嘴角連連抽搐,仇恨衝天而起,再也壓不下去:“你的心底?我難道不知?你一向以為,我是個下賤舞姬,不合你意,怎能配的上你?我更有眼無珠,識人不淑,既然識你真麵目,怎能執迷不悟?”
阿龍聞言悲憤至極,渾身巨顫,一句話說不出來!
青荷不由自主,摸了摸後心箭傷:“龍大大如此痛心,大可不必。你我的開始,本就荒誕離奇,過程更是拆強人意,一味幻想美滿結局,豈不是癡人說夢?”
阿龍驚駭連連,震驚不已:“這就是你對自己的評價?這就是你對我的評價?發乎情止乎禮的評價?”
青荷嗤之以鼻,一聲冷笑:“龍大大裝出這副嘴臉,做給誰看?龍大大聰明絕頂,智慧無雙,難道想不到?從你置我牢獄,偷竊我玉笛,撕毀我衣衫,我已被放棄!從你一針射出,穿透我心肺,扼製我呼吸,我已被屠殺!從你第一
聲小妾,聽在我耳中,記在我腦海,我已被褻瀆!結局已成定格,你我早該形同陌路,何必逆天而行?”
阿龍隻剩心底劇痛:“青荷,說來說去,你不知我真情,我不知你真心。我從不曾拿你玉笛,更不曾真的想要害你。我早問過你,若不願為妾,本可做我妻。倘若你因此誤解、記恨,請你明說,容我補過。”
青荷連連搖頭,一笑莞爾:“不需要明說,無所謂補過,你本就沒錯,有錯的分明是我。我為何不能成佛?人家打我左臉,我再把右臉遞過?”
阿龍聞言恨極,卻不願舍棄,傾力挽救,唯恐失去:“青荷,夫妻之間,隻有愛戀,隻有融合,無所謂對錯。”
青荷微微一笑,暖過春風,明過朝陽,去日苦多:“說的當真好,夫妻隻有愛戀,無有對錯。可惜,我們是夫妻麽?有過愛麽?在我心中,愛人可以無能,可以懦弱,絕不可以不愛我,更不可以傷害我。你連最基本、最起碼的愛都不能給我,縱是天大的英雄,哪裏配做我夫君?”
阿龍無極震驚,一臉冰冷:“青荷,我不是你夫君,你當我是什麽?你又當自己是什麽?”
眼見他冰冷的眸子,寒徹入骨,青荷頓感一股寒意,直擊心肺,怒火陡然飆升:“他對我滿滿的都是鄙視,鄙視我言行卑劣、思維下賤,卻還虛情假意,更是無恥。”
念及於此,青荷不怒反笑:“龍大大問我,當你是什麽?問得真好!實話對你說,你那暖床技術,當真不錯。可惜,我再不需要。南虞一年四季,溫暖如春,足可與寒冷化敵為友。龍大大又問我,當自己是什麽?我好像從未和你說過,今日不妨明說,別看我在你眼中是個下堂妾,賤如螻蟻,卑過草芥。可在我父母心中,卻是心肝,更是寶貝。你可知他們疼我愛我到何種地步?便是我手上紮根刺,都會心驚肉跳好幾日。倘若他們知道你用寒針在背後惡意射殺我,你還想不想活?”
阿龍聞言麵色冰寒,渾身劇顫,徹底喪失理智:“何必賣弄你的出身?何必炫耀你的種族?我當然知道他們的豐功偉績!當然曉得他們的偉大德行!我不願提及你父母,隻說你先祖!思維顛倒!行為混亂!滅絕人性!禽獸不如!他燃著戰火燒殺!他趟著血水洗劫!他靠著搶劫發家!他踏著屍體稱霸!我不否認他禮遇同胞,親如手足!我不否認他天地縱橫,揚名華夏!你也無法掩蓋他對南華瘋狂的踐踏,血腥的屠殺!”
青荷雙目噴血,兩眼通紅:“我先祖精忠報國、名垂千古!你有何資格強加侮辱?我父母公正賢良、仁愛有加,你有何資格惡意詆毀?”言畢,奮力掙紮,便欲飛身而走。
阿龍雖是暴怒,卻死死將她抱住,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青荷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一頭撞死當地。奮起平生之力,狠心掙命,搏命強推,卻依然不得自由,一時間,氣惱、悲憤、傷心,湧上心頭,胃裏又是狂烈痙攣。
熬忍不住,劇烈嘔吐,直到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氣若遊絲,癱倒於地。
阿龍不料會鬧到如此地步,追悔莫及,一顆心隻剩下痛:“我隻當她素日溫柔如水,純潔如冰,不成想她一旦爆發血性,秒超天下英雄。”
看到他無比傷情的臉,青荷陡然醒悟,追悔莫及:“我實在荒唐,實在愚蠢!他嫉惡如仇,定與父親誤會極深。我不思排解,不加冰釋,反而火上澆油,當真不智。”
左思右想,隻覺難以置信:“適才說出那等話的,當真是我?豈止是薄情寡義,簡直是喪盡天良。”
青荷做賊心虛,滿含熱淚,偷偷相望。
阿龍何等聰明,瞬間捕捉到她暗生的情愫,臉色即刻和緩,那雙溫情脈脈的眸子,便如流水一般,注入她心田。
青荷心底一顫,阿龍的黑臉已經熱切貼了上來。一瞬間,她的胸膛,便被緊緊地貼在他心口上,
她又聞到他淡薄的鬆香,又聽到他劇烈的心跳,心底暗道:“他分明愛我,他分明就是我的阿龍,再不會有錯。既然如此,就算宇宙遁形、太空消逝,我也不要和他分離。”
望向燭火,虛虛實實,無可捕捉,她忽然害怕,想要回家,更想要他,卻又無可奈何,陡然想起他的話:“夫妻之間,隻有愛戀,隻有融合,無所謂對錯。”不由忽發奇想:“他既然就是我的阿龍,難道我不能用愛將他俘獲?逼他冰釋前嫌?與他永世相戀?”
念及於此,一改冷若冰霜,絕情寡義,登時涕淚滂沱,梨花帶雨,輾轉在他懷中,柔聲哀求:“阿龍,憤怨如雲煙,可聚可消散;仇恨如冰雪,可結可消融。倘若你不願和解,也沒關係。咱們回虞,我單獨拜見父母,報過平安,即刻與你歸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