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夢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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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格囈語不斷:“我聞言深深不以為然:‘我的香悅如此聰明美麗,善解人意,怎會嫁不出去?’

    你父君更是大笑不止:‘阿笛,急什麽?你又桀驁,又是憨嬌,嫁得不是也挺好?’

    你母親眼望你夫君,脈脈情深,更是憂心不已:‘我遇到你,不過是憑著非凡的運氣。香悅從小運氣差,想想我就頭大。’

    你父親連聲寬慰:‘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她們長大之後自會尋到屬於自己的福氣。’

    我聞言更是痛下決心:‘我便是上天入地,定會娶你為妻,一生一世護著你。’

    從那日起,我日日跟時間賽跑,飽讀詩書,勤學武藝,隻盼自己足夠強大,更盼你快快長大,讓我們的愛有望生根、發芽、開花。

    哪料到,你母親之發憤圖強遠勝於我。她培養你詩詞、歌賦、音樂、舞蹈,旨在塑造千古佳人,引領絕代風華。

    說句實話,我可不願我的香悅做什麽絕代佳人,要什麽絕代芳華,我隻要我的香悅快快樂樂地玩耍。

    香悅,還記得麽,你頂頂羨慕明月,她確實令人驚羨,文韜武略,天下無雙。可我知道,你不羨慕她文治武功,隻羨慕她能像魚兒一般,在大海裏穿梭;像猴子一般,在樹林裏跳躍。

    你大眼睛一眨一眨,看著荔粵宮四角的天空,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巴望著出宮玩耍。我千方百計,讓你如願以償,偷偷抱你跳出宮牆,直奔海邊,翻飛旋舞,劈波斬浪。”

    阿龍心中暗想,“香悅好福氣,倘若沒有泰格,一個幽居深宮的公主,怎會擁有快樂?”

    泰格忽然淚流滿麵:“香悅,你知我一生兩痛是什麽?一是我無法記起母親的容顏!二是我沒能親口說出我的愛戀!

    我一直以為我會有足夠多的時間,看你長大,陪你玩耍,向你求婚,娶你為妻。

    實際上,我錯了。每念及此,都是心痛如錐。”

    阿龍聞言心下一痛:“究竟發生了什麽,讓這鑲天之月,灰飛煙滅?讓這鐵打的泰格,傷心腸斷?”

    泰格果然不負阿龍所望,夢中囈語:“去年阿逢悄悄告訴我:‘父君正和母親商量,明月、香悅年已及篦,不日將給她們賜婚。’

    我聞言一顆心幾乎跳出心房:‘不知誰是幸運的新郎?’

    阿逢笑容可掬:‘阿格,你猜猜看。’

    我不敢妄言,急的腋下出汗,一顆心更是跳出嗓子眼:‘這麽要緊的時刻,我怎敢信口胡說?’

    阿逢看我心急如焚,更是欲擒故縱:‘阿格盡管猜,猜對了獎勵一個香妹妹,猜錯了血本無歸。’

    我聞言欣喜若狂,歡騰無限:“原來我就是那個最幸運的人。”

    阿逢連連搖頭:“依我之見,哪裏是幸運兒?你和淩傲都是倒黴蛋,而且大禍不遠。”

    足足好幾天,我都是如沐春風、如浴春水,更是下定決心:‘我定要親口向你求婚,聽你親口答應。我等這一日,已經整整等了十年。’”

    阿龍聽到此地,隻覺心髒一陣抽搐,當真難過至極,替泰格,替自己。

    泰格的夢境沉浸在美好的往昔:“那是你十五歲生日,我邀你和阿逢、明月、淩傲在海上衝浪。

    你還記得麽?那日清晨,一輪朝陽如同碩大的金橘,吸盡天地靈氣,在海平麵卓然而立。薄薄的輕霧,托起渾圓的金紅。天是如此湛藍,海是如此碧綠,更襯托這輪紅日,由橙轉金,由金變紅。

    咱們來到夢荔灣,海闊天空,波濤翻湧,隻為讓我們衝浪。迎著陽光,一波又一波巨浪,澎湃奔騰,連綿不絕,橫掃千軍。

    你挾著紅色的舢板,撲向大海。你左腿蹬步,右腿跨出,翻胯轉身,像一艘乘風破浪的海燕,翻波踏浪,在浪尖上前行。

    你雙臂振飛,奔行如雷,全心全意體驗驚濤駭浪的大起大落,感受駕馭海潮的無極喜樂,追逐人與自然的巔峰時刻。

    你如魚得水,忽而隨波逐流,忽而披荊斬浪,忽而自由穿梭。每當巨浪來襲,你都意氣風發,迎浪而上,乘浪而進,駕浪而行。

    沙晨海上,一浪賽一浪比高,一浪蓋一浪拚猛,一浪超一浪揚威。你滿麵歡笑,在怒海翻舞,與驚濤抗衡,戰勝一個又一個駭浪,征服一排又一排狂濤,完成一次又一次搏擊,體驗一次又一次衝鋒,攀上一次又一次峰頂,向著大海深處前行。

    在我眼裏,海天一色,視線所及,隻有你一人而已。

    及至返航,你腳踏舢板,疾馳如飛。你興奮不已,你上下翻飛、左右騰挪,穿花飛舞,搏浪逐擊。更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與浪濤融為一體。

    你真是太淘氣,以至於自食其果。一個巨浪來襲,我尚未及出手,你便被打落海中,頃刻沒頂。

    一個巨浪接踵拍至,我屏著呼吸,駕著舢板,湧進水層,將你搶到懷中。隔著海浪,眼見一條碩大的鯊魚,張開血

    盆大口,奔你俯衝而去。我們風馳電掣,踏舢如飛,終於逃過鯊魚巨口。

    完成衝浪曆險,回到海岸,你更是無盡歡顏。

    我顧不上歡喜,因為還有重任在身,急忙把手伸進貼身衣兜,不由暗叫不好,原來精心準備的求婚禮物,已在搏命抗擊中遺失。

    雖略有沮喪,眼見你那麽開心,我依然轉憂為喜:‘我的香悅滿心愛我,哪裏需要俗世之物,強加束縛?’

    你的水眸星光,清澈無雙,我心喜樂,不知所言:‘香悅,我想和你一生相伴,一世衝浪。’

    如我所願,我的香悅聞聽此言比我還動心,小嘴咧得如同鮮花綻放,久久合攏不上。

    我內心狂跳不止,無限暢想更在我腦中回蕩。

    你一笑莞爾:‘泰哥哥,此話當真?’

    我心裏說不出的受用:‘我與香悅之言,句句都發自肺腑,絕不敢信口雌黃。’

    哪知,你脫口而笑:‘泰哥哥,我聽母親說,及篦的女娃便應當婚嫁。事到如今,天要下雨,地要發河,哥要娶親,姐要嫁人,我正煩惱不盡,已是極度傷心。

    你想想看,荔粵宮雖大,卻再也容我不下。我不願出嫁,更不知何去何從。淩傲每每見我,便如躲避瘟神,定是嫌我妨礙他和姐姐獨處。倘若我出宮跟著姐姐入住公主府,如何玩的快活?

    今日左思右想,終於茅塞頓開,你若快快成婚,我便有地安身。’

    聞聽此真言,我心比蜜甜:‘我早有此意,更要娶香悅為妻。我日日陪你,咱們永不言棄。’

    你聞言卻連連搖頭,說的誠心誠意:‘母親說過,我任性調皮,不思進取,身無所長,嫁人純屬害人害己。泰哥哥,你娶了嫦雯,定要吃水不忘挖井人,容我府上容身,我定感激不盡,絕不會以怨報德。’

    我瞬間掉進冰窖,腳冷心冷,滿頭熱汗:“香悅,你明明知道!我愛你愛了許多年!你嫁我才算知恩圖報!”

    誰知,你聞聽我言,一顆心火急火燎:‘泰哥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哪裏值得你愛?你不能為了報恩,心生惻隱,誤了自己終身。’

    我驚怒至極:‘香悅,我心裏隻有你,怎會再愛別人?’

    你脫口而出:‘泰哥哥真是癡心人,居然不懂自己的心。我來告訴你,你的心裏隻有嫦雯。更何況,嫦雯姐姐愛你這麽多年!這世間,還有誰比她更值得一生愛戀?’

    我站在海邊,迎風矗立,傷心無極,心底默念:‘香悅,你真傻!你怎就不明白?我已經愛你整整十年!從見你第一眼,一顆心再也裝不下別人!可是我有什麽辦法?縱有千言萬語,你卻從未細想,從不思量!’

    我已無法更加直白,那一刻,我甚至擔心,你若真的懂我,反而不知所措。

    我終於幡然醒悟:‘想要得到你的愛,隻有耐心等待。等你長到足夠大,能夠聽懂我的話,讀懂我的心,看懂我的情。’”

    阿龍聞言心中一痛:“他那鑲月便如我的青荷,想當初她也誠心勸我,萬萬不要娶她。我無論如何苦心孤詣,她都聽不進去。直到現在,我死去有活來,她活來又死去,她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有那麽一瞬間,阿龍甚至懷疑:“青荷與鑲月會不會是同一人?相貌相似,性格相似,連說過的話都何其相似?”

    但是,頃刻之間,自我否定:“常翼親眼看著鑲月在海戰之中被炸成齏粉,豈能活在世上?

    何況,我的小青荷,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衣服不會穿,鞋帶不會係,飯不好生吃,筷子都拿不住,怎會是公主?

    再說,與她朝夕相處,從未聽她談過阿逢、明月、泰格、嫦雯,她心中充滿愛,怎會對親人提也不提?

    更何況,師兄朝陽,青荷之父,哪裏來的君室血統?怎可能是風之子?怎可能取得虞君之位?”

    阿龍守護泰格晝夜不息,疲憊至極。思來想去,沉沉入夢。正自睡得香,忽見師兄朝陽,飄然而至。

    他一身白衣,氣宇軒昂,站立良久,輕聲說道:“阿龍!好睡!我早知你來虞,終得見你,我心甚慰。你可知否?十七年來,我日日憂思,期盼兄弟相見,可是又怕相對。隻是,你千裏迢迢,萬般忍耐,水滴石穿,意欲何為?是為尋人,還是為了尋仇?是為追情,還是為了追恨?我當真猜不透。”

    阿龍心中一急,猛然抬頭。

    果然,師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湛然若神,飄然若仙。

    可是,擦亮眼睛細細一看,哪裏有什麽師兄?四周萬籟俱靜,眼前空無一人,隻剩無聲無息,隻剩無蹤無影。還有那微弱的燭火,一跳一跳,更顯一切撲朔迷離。

    阿龍驚急之下,一躍而起,奔至院內,追尋數圈,唯有靜夜,唯有晚空。

    不見師兄,心急如焚,回轉床畔,還是泰格含混的囈語。阿龍大驚,夢驚而醒。這才突悟,哪裏是身處院中?分明是歪

    在床頭。

    卻是南虞一夢!夢中一夢!

    夢境之中,師兄的笑貌音容,曆曆在目,清清楚楚。

    阿龍越想越覺蹊蹺,抱著一線希望,再次夜探荔粵宮。

    那一夜,無月無星,無塵無風,無光無影,運氣不比以往更好。

    阿龍找了個僻靜所在,躍入宮中,躥房越脊,飛簷走壁,繞過重重殿宇,翻過層層樓閣,卻不曾尋到虞君,更覺驚心:“自我到了南虞,好似虞君遍不在‘荔粵宮’,是為何故?”

    轉來轉去,又尋到“靜姝宮”,但見金碧輝煌,雙簷重脊,雕梁畫棟,朱漆描金,心知此乃倍受寵愛的虞後居所。

    阿龍飛上屋脊,揭開琉璃金瓦,向內望去,不由得驚詫莫名。

    殿堂之內,燭光閃爍,依舊是那個灰衣灰袍的絕色女子,雙目緊閉,神色黯然,對著青燈古佛,認認真真敲打木魚。

    她身邊的宮女倒是體貼入微,輕言細語道:“君後,湯藥涼了,您不妨早些用藥,別累壞了身子。”

    木魚聲中,真經傳念,虞後淡淡應了一句:“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歇著吧。”

    盡管是再次觀看,阿龍依然不可思議:“堂堂一國之後,居然了卻塵緣,沉湎佛事?”

    那溫順體貼的宮女,輕輕放下重重幔帳,恭恭敬敬下拜,方諾諾而退。

    阿龍心中暗道:“青荷雖不提父母真名實姓,但她言談嬉笑之中,說過些軼事趣聞。師兄愛邶笛如至寶,自然是正妻。倘若他果然是虞君,必封之為後。事到如今,不盡虞後並非邶笛,而且絕非青荷之母,怎可能是朝陽之妻?”念及於此,更加篤定:“青荷與荔粵宮定無半點幹係。”

    雖是如此,還有一分猶疑,正欲轉身離去,陡見一個華服男子,峨冠博帶,渾身貴氣,繞過根根殿柱,隔著重重紗幔,步入殿堂。

    他武功奇高,腳步聲輕快至極,奈何阿龍何許人也?宮人一無所知,阿龍卻已瞬間警覺。

    因有殿柱、幔帳遮擋,恍恍惚惚,視覺不暢。雖是如此,因對自己的師兄過分熟悉,看那人背影,更是篤定:“此人絕非師兄。”

    阿龍依然大惑不解:“難道便是虞君?因何似曾相識?”

    可是,說他是虞君,他又輕手輕腳,如同做賊心虛。

    奈何,說他不是虞君,他怎能深入後宮,如入無人之境?而且還走到虞後身側,貼著她的耳畔低語,神態極是親密。

    試問,虞君通天徹地,如此宮闈禁地,豈容外人自由來去?

    如此看來,此人定是虞君。

    阿龍極想一探虛實,隻是相距甚遠,又隔著樓板,實在聽不真切。

    倒是虞後,也是極為離奇,對那人態度冰冷,任憑他溫言細語,隻是置之不理。手中的木魚,更是敲得不緩不急。

    此情此景,真真不可思議。

    阿龍思來想去:“二人肯定都與青荷不相幹。”本想細細探究,奈何心念泰格,再無時間,唯有提足極奔出宮。

    回至將軍府,泰格並不見好轉,阿龍憂心烈烈,又是徹夜難眠。及至淩晨,困頓來襲。

    迷蒙中又見那摯愛的可人兒,青絲飄飄,水袖搖搖,展頤一笑。

    怎料,那笑容本是明媚如朝陽,旋即又黯淡,忽又沒了蹤跡。環顧四周,空留一片死寂。

    阿龍驚悸睜眼,才知自己原來趴在床畔,猶自頭昏目眩,四體酸軟,起身入院,瑞雪紛紛,白茫茫一片。

    突然,那笑容又掠過他的眼,快疾如斯,轉瞬即逝。

    不,青荷就在那裏!隻是她奔的飛快,轉眼飛至山間,躍至峰巔,墜入深潭,潛入溶洞。

    四周一片漆黑,全是驚悚的鬼眼。

    突然,她衝破黑暗,滑入激流。那波濤翻騰奔湧,她跟著縱橫飄旋,和著百丈高瀑,極速飛出,落入滔滔粵江。

    眨眼之間,她的嬌軀,支離破碎!她的鮮血,染紅江水!血水和著江水,不斷擴散,不斷融合,幻化成嬰兒的哭聲,她在嬰兒的哭聲中,瓦解了最後的求生意誌,身體隨著奔湧的江河滾滾而逝。

    阿龍在噩夢中痛到心碎,在驚夢中疼到窒息,正在垂死掙紮之際,忽聞泰格悲傷囈語:“香悅!給你說過多少回?不要冒險跳那麽高!小心你的門牙被巨浪拍碎!”

    阿龍終於被泰格驚醒,此時此刻,他的心跳如奔馬,他的血湧如狂龍,他的汗流如洪荒。

    映入腦海的居然是那融匯桂江的天坑,是那注入粵江的懸流高瀑,是那奔流不息的驚濤駭浪,還有那記憶猶新的幽蘭穀。

    念及前塵,不盡悔恨,念及前情,不盡驚悚。

    唯恐青荷便如夢境一般煙滅灰飛,阿龍不禁心痛如錐:“她的高空跳水,我曾親眼目睹,至今心有餘悸。她會不會故技重施,再次鋌而走險?她本自顧不暇,如今又身懷六甲,倘若遇到險情,怎可能死裏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