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幽幽楠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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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格大徹大悟,心下豁然:“事到如今,我隻能為你做一事:盡我所能,助你得你所愛。”

    淩傲看向泰格,隻見到一片沉默。淩傲何等智商?一番冷眼旁觀,心下了然。

    其實,泰格聰慧良善,多謀多賢;淩傲文武雙全,勇猛善斷。兩人本就惺惺相惜,又因阿逢、明月之故,素來交好,本是少見的摯友。不僅如此,淩傲私底下盼著能與泰格親上加親,結為連襟。可惜,事到如今,想到此中艱難,唯有英雄扼腕。

    明月強壓心頭怒火,再不答言,隻轉頭麵向轎簾。

    一時間,車駕之內,鴉雀無聲。

    青荷雖是後知後覺,已看出車內端倪,當下暗想:“一年顛沛流轉,我飽受磨難,阿龍曆盡艱險,究其根源,不怪阿龍無情,卻是我太過任性。事到如今,我若一意孤行,必將痛悔一生。”

    念及如此,當機立斷:“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建立龍荷統一戰線。”主意已定,當下便對淩傲、泰格夫婦深施一禮,懇切說道:“哥哥姐姐素來最疼我,香悅感激至深。隻是不曾回報,又要前來叨擾。”

    泰格最是關愛青荷,第一個將她心事堪破,更是第一個挺身而出,為她仗義執言:“小公主夫妻一片赤誠,終於團聚,何其不易?小公主盡管放寬心,你夫妻但有所求,我等定會傾力相助。”

    哪知他言未畢,明月便已目如利劍,深深剜了泰格一眼:“大司馬此言差矣!小公主尚未出閣,何來夫妻?”

    青荷眼見姐姐怒容滿麵,思前想後,心下駭然:“本以為姐姐會是我與阿龍最堅強的後盾,哪知她成了最頑固、最危險的敵人。”

    她重傷未愈,體弱氣虛,麵對強敵,激靈靈打了數個冷戰。雖然深懷懼意,依然深吸一口氣,堅定不移:“香悅數次罹難,居然有命回虞,隻因阿龍舍命相救。香悅無以為報,是爾以身相許,並與阿龍在西蜀結為連理。隻是遭逢不幸,以致夫妻離散。好在蒼天有眼,夫妻團圓。倘若香悅行事不夠周全,父君或有責難,還請哥哥姐姐替我多多美言。”

    青荷一再委曲求全,換來的卻是明月對阿龍更大的敵意:“香悅,你小小年紀,能懂什麽叫連理?能懂什麽是夫妻?此事休要再提,待我如實稟明父君,請他定奪。”

    明月話一出口,刹那之間,滿車寂靜無聲。

    眾人均知,明月的態度,便似阿逢的態度。

    這難堪的沉默,依然是被泰格打破,關鍵時刻,他為了愛人的幸福,挺身而出,不惜引起眾怒:“阿龍是我好兄弟,香悅如我親妹妹,我定不餘遺力成人之美。”

    明月氣憤已極,偏過頭去,滿腔怒意,一覽無遺。

    淩傲看著泰格,連連搖頭,微笑不語,一臉惋惜。

    車駕之內,又是寒氣逼人,四處堅冰,不盡冰冷。

    忽然角落裏傳出一聲輕問,打破這一車難言的寂靜:“龍相,我記得你親口說過:龍相前來南虞,一是尋仇,二是尋妾?”

    青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話之人,怎會是嫦雯?她怎麽轉眼之間也變成敵人?”

    眼見嫦雯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敵意,青荷滿腹狐疑:“嫦雯對我一片真心,對泰格更是一往情深。此次相逢,我們隻是隔空相望,未能得機相擁,已是雙雙涕淚凋零。無論是我,無論是泰格,她自然都是力挺。可因何轉瞬間親人變敵人?如此仇視我的阿龍?”

    實際上,青荷實在低估了嫦雯。

    在嫦雯心中,天高高不過夫君,地厚厚不過愛人。

    泰格一生的隱痛,她時刻銘記在心。此時此刻,沒人比她更理解夫君,心疼夫君,她早已下定決心:“即便賠上我的一條性命,也要助夫君終得所愛。”

    她甚至私下以為:“既然龍帆搶奪我愛人的愛人,而且手段卑劣、後果嚴重,便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無論是為了泰格,還是為了香悅,都必須全力出擊。即使一敗塗地,也是在所不惜。”

    青荷不知泰格意,如何明了嫦雯心?

    阿龍卻明察秋毫,慘淡一笑。他尊重嫦雯,這位世間少見的奇女子;他更尊重泰格,他一生中最過命的摯友。此時此刻,他寧願實話實說:“泰夫人所言極是。但在阿龍心中,青荷從來都是妻子,而非妾室。”

    青荷唯恐事態惡化,急忙出言解釋:“雯嫂嫂,一切隻是陰差陽錯,事實上香悅才是始作俑者。雯嫂嫂定然知道,香悅一向調皮,喜歡搞些惡作劇。香悅曾經裝扮成一個舞姬,與阿龍意外相遇。給阿龍做侍妾,本是香悅導演的玩笑之舉。更何況,香悅從未與阿龍透露過身世,阿龍本是不知者無過。”

    嫦雯聞言怒極,極力隱忍,依然掩飾不住滿腔悲憤:“小公主不知世間險惡!好男人絕不會娶妾!好夫君隻會娶正妻!”

    青荷聞聽此言如遭雷擊:“這話因何如

    此熟悉?嫦雯、弄玉,都是我最好的知己,她們都是這般時時提醒,時時關切,時時看顧,時時嗬護。她們的話自然不會錯,錯的隻是我自己。”

    無論心裏如何動搖,嘴上卻據理力爭:“雯嫂嫂,區區名分,都是身外之物,何必掛心?”

    嫦雯奮力熬忍,依然按捺不住:“誠然!區區名分,不足掛齒!但是,小到名分都不能給,他還能給什麽?”

    青荷黔驢技窮,垂下頭去,無言以對,急忙看向自己與阿龍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盟友泰格。

    泰格見事不好,虛汗直冒,急忙出言相護:“阿雯,阿龍是我兄弟,當初他千裏尋人,你也曾欽佩有加,敬若上賓。如今,他夫妻好不容易重逢,阿雯怎能口出不遜?”

    嫦雯悲憤已極,平生第一次忤逆夫君:“他是你兄弟,不是我兄弟!誰敢欺我小公主,我便不依!小公主何其尊貴?便是大國之君前來爭相迎娶,君上也未必舍得下嫁!便是下嫁,也是必當為後,絕不為妃!他區區一個西蜀之臣,即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更無三書六聘,居然出口閉口呼姬喚妾!是可忍孰不可忍?”

    泰格極力勸導:“阿龍愛香悅之心,有目共睹,何必拘此小節?”

    嫦雯不怒反笑:“是麽?我怎沒看到?不拘小節,如何伸大義?”

    泰格苦口婆心:“阿雯難道不曾親口說過?阿龍愛荷之心,天地可鑒?”

    嫦雯連連搖頭:“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裏,今日不妨一吐為快。他的感情,不是愛!而是悔!他是絕世英雄,尋常女人便得他一個悔意,已如天降甘露!小公主絕代風華,天下無匹,怎一個悔字哄得?”

    嫦雯話一出口,驚服滿座,更是驚出一片靜默。

    就這般,車駕挺進荔粵宮。

    阿龍麵對無情的奚落,根本無可辯駁,隻能沉默。他看向泫然欲泣的青荷:“你與家人生離死別,如今終得相聚,本該歡歡喜喜。我再不能妨礙你的骨肉親情,不如暫時一別,容我在別處等你。”

    泰格更是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借此時機挑開轎簾,看向車後策馬相隨的常翼:“翼兄,你先陪阿龍回府,靜候消息。”

    相見如此短暫,青荷心下狠狠地一酸,眼淚簌簌而落,想到泰格心思縝密,慮事更是周全,這才不再多言。

    阿龍飛身而起,飄身而下,回頭再看車駕,已是絕塵而去,不禁潸然淚下。

    阿逢、晨曦早已率眾候在宮門。

    兄妹相見,又是哭倒一片。

    阿逢悲中含笑,哽咽說道:“上天待我不薄,終將我小妹完璧歸趙!”

    晨曦過來相見,青荷先是大吃一驚,繼而眉開眼笑:“晨嫂嫂美若天仙,我們卻在吳軍大營見過麵。”

    晨曦自是歡喜,更是一片愕然:“我怎不記得?”

    又上車駕,駛過數重殿宇,及至荔乾宮前,卻見華羅傘蓋,一男一女,錦服錦袍,萬眾簇擁,迎風而立。

    懷著這一世的模糊記憶,青荷終見父君頎長之姿,冠玉之顏,神仙之骨,飄然之風;再看母親,冰肌花貌,楊柳婀娜,傾城傾國。

    恍然便如隔世,歡喜之餘,無數酸甜苦辣湧上心頭,青荷抱著父母,失聲痛哭。

    回想這一世,當真是:

    生離死別過經年,辛苦輾轉路八千。看不見骨肉家園,哭不完離合聚散。

    隻當一去不複返,煉獄無門再無緣。天地無情人有淚,涅重生終相見。

    青荷含冤忍悲,一字一淚,講述那無數苦難和遭遇。除去阿龍,都是據實相告。

    虞洋將女兒抱在膝頭,哽咽著幾不能語:“父君隻當你已舍我而去,不料蒼天有眼,讓父君失而複得。”

    虞君重得愛女,欣喜無限,在荔粵宮大排盛宴。

    午後,盛宴尚未結束,青荷就隨著母親悄悄隱退。

    回到“楠笛宮”寢殿,屏退宮人,唯剩母女。青荷望著這一世至親至近之人,想到這一世的苦難,隻覺說不出的委屈,道不盡的心酸,眼淚便如珍珠斷了線,滾落不斷。

    楠笛緊緊抱著女兒,涕淚縱橫:“我的香悅雖受盡了苦楚,卻也終能成熟。”

    青荷再也熬忍不住,一字一淚,一五一十,將難言之隱、龍荷之婚、喪子之痛,全部說給母親聽。

    這種悲苦,除了親生母,還能與誰訴?

    楠笛聽得涕淚交加,摧心裂膽:“香悅,原罪都在我,皆是我之過!”

    青荷無極震撼:“母親,何出此言?”

    心痛愛女遭受的非人折磨,傷感那鮮為人知的前因後果,楠笛終於止住悲聲,徐徐道來:“此話說來話長,須從你外祖說起。”

    青荷聞言半猜半問:“外祖?我的外祖可是東吳先君?”

    楠笛含淚點頭:“不錯

    ,你的外祖,正是東吳先君嶽睦。”

    盡管青荷從前有過諸多猜測,可是如今被母親一語道破,她依然驚詫不已。

    楠笛念著往昔,緩緩說起:“你外祖本是武穆後人,東吳臣子,誌在精忠報國。豈料內有朝廷凶殘陳腐,外有北韃瘋狂屠戮,他不堪內患外辱,一舉推翻賣國求榮的南頌,建立東吳帝國。

    他接管東吳之後,勵精圖治,勤於政事,經濟繁榮、政治昌盛,國威列居華夏之首,武力盛極一時。

    常言道,盛極必衰,物極必反。東吳雖強,依然有很多陳俗陋習根深蒂固,權勢之家愈盛,兼並之習日滋,百姓日貧,經製日壞。

    你外祖深知其中利害,發憤圖強,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哪料到這般作為,觸犯朝中權臣,這般蛀蟲怨聲載道,更是蠢蠢欲動。

    十八年前的己未年,母親年方十六,適逢北韃兵分三路,大舉南侵。這些韃人鋒芒極健,銳不可當。你外祖禦駕親征,劍指襄陽,直擊敵軍主力。經過半年的浴血奮戰,終於大敗韃虜。

    隻是,你外祖也因此身受重創,性命堪憂。

    便在歸途,京湖製置使博桑,聯合太尉寒波、尚書金峰,勾結韃人餘黨,殺害了你外祖,並奪得玉璽、兵符,假傳詔書回兵,血洗了常樂宮。”

    青荷聞言又恨又痛:“我聽說過博桑,他便是博尚、博贏之父,他與寒波、金峰,都是奸佞狠毒之輩。”

    楠笛點點頭、又搖搖頭:“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世事恰恰相反,常常都是‘為善的受苦難更命短,造惡的享太平又壽延’。一場戰亂,我痛失父母;一場暴亂,我永失兄姊。自此,十六歲的我永遠離開至親至愛之人。”

    從前,青荷憑著依稀的記憶,隱約猜出母親來曆不凡,今日聽她親口講述,隻覺身心震撼,更覺自己那些悲歡離合,與母親當日罹難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沉思之中,陡然想起一件要事,更是想起一人丘山之父:“母親,我在緣城之時見過一位了不起的獨臂人。他便喚做嶽簫,武功絕頂,氣度不凡,似是神農派傳人,又會峨眉神功,其妻喚作飛箏,會不會便是舅父?”

    楠笛聞言驚喜萬分:“天下會有這般巧合?他多大年紀,何等相貌?”

    青荷心下歡喜,急忙答道:“大概三十七八歲,他的‘神農炎陽功’出神入化,對了,他的身量、相貌、神情、動作,倒是頗像我阿逢哥哥。他喜周遊四方,曾藏身峨眉,也曾隱居岷山雪寶頂。”

    楠笛激動萬分,淚流不已:“定然是你舅父!他確是師從神農派掌門人碧蒼,他還活著,當真謝天謝地!”說話之間,哽咽垂淚,良久不能言。

    青荷連連出語相慰:“母親勿憂,等我回了西蜀,定請阿龍四下打探,讓母親早日兄妹團圓。”

    半晌,楠笛才忍痛含悲又說:“你和阿龍先行打探,若情況屬實,待得閑暇,我會親自去趟雪寶頂。”

    青荷涕淚沾襟:“母親放心,阿龍做事縝密,自能不辱使命。”

    楠笛終能平下心緒,接著又說:“你外祖臨終之前,便將我君兄嶽簫、姐姐邶笛還有我,秘密托付給他最衷心的將士奇山、奇水兄妹。”

    青荷聽到此處,陡然想起逝去的奇山,心中更是隱隱作痛:“可歎天地不仁!奇山!如此天地英雄,卻也英年早逝!更可敬的是,他臨終之時依然記掛著母親。事到如今,我要不要據實相告?會不會令母親平添遺恨?”

    楠笛緩緩說道:“你舅父英雄蓋世,奇山赤膽忠心,二人舍生忘死,率眾護著我和姐姐乘亂潛入宮中密道。

    遭遇一夜暴亂,我們曆盡千難萬險,終是逃出長樂宮。待奔出城門,回頭遠望,整座蒹城已是葬身一片火海。

    我們喪失骨肉至親,傷痛至深,又被團團圍困。麵對危機四伏,多虧你舅父足智多謀,幸而奇山臨危不亂,他們搶下戰馬,護著我們奔向吳越之南。

    我們身後更有無數叛賊,一路窮追。”

    青荷聽到此刻,隻覺眼見一團征戰、火光衝天,耳畔傳來的呐喊廝殺聲,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隻覺心驚膽寒,不由心下一凜:“那時候的母親何等凶險?決不啻於我被困九遞山,前有蜀兵,後有吳軍,無路可走,無門可投,根本就是命懸一線。”

    楠笛念及往昔之痛,淚如泉湧,半晌才止住悲聲:“我們一路向南,逃到吳桂邊境。哪料到追擊我們的歹徒,實在窮凶極惡。

    尤其是寒波父子,陰毒狠辣,詭計多端,他們矯詔得了兵權,號令邊境大軍,率領“楓葉五子”,勾結金塞惡賊,仗著人多勢眾,將我們團團圍困。

    接下來便是連日混戰,敵人多得是名滿天下的一流高手,你舅父與奇山寡不敵眾,身受重傷下落不明。我和你姨母輾轉在亂軍之中,最終徹底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