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成王敗寇
字數:8180 加入書籤
青荷不可置信:“遭遇倒黴人,也算撞大運?”
阿龍滿麵歡欣:“在你是黴運,在我是大運,這種運氣,從前隻敢癡心,根本不敢妄想。隻是,我無論如何苦心孤詣,也想不明白你的遭遇,那才是世間最最光怪離奇,最最不可思議。”
青荷想到兩世悲歡離合,不由淒迷了神色。前一世她不敢說,這一世她更迷惑:“阿龍,我因屢遭挾持,不敢輕易吐露身世,加之陰差陽錯,顧慮實多,你可曾因此而怨我?”
阿龍神色黯然:“你不在我身邊,每每感念,我自然傷心痛心又灰心。如今總算見了你,咱們夫妻隻有真心實意,我這一顆飽受打擊的心算是回到肚裏。”
青荷回首往昔,痛心不已:“阿龍,你曾誤會我父君,我也曾誤會過你,隻盼我今日的詳解,助你們兄弟前嫌冰釋。”
阿龍靜默半晌,方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是求之不得。”
青荷猶自提心吊膽:“此事還要從我祖父說你,阿龍,你可知我祖父是誰?”
阿龍麵色大變:“難道不是‘鳳焰’?”
青荷雖然自己拿不準,但為了至近至親,依然堅定搖頭:“當然不是。阿龍有所不知,我祖父本之名,便是風。”
阿龍聞言大驚:“你說什麽?你祖父果真是我的師尊‘聽風居士’?”
青荷不置可否:“他不僅是你師尊,還有另一重身份,他是嫡子一出生便被曾祖立為南虞儲君。”
阿龍大驚失色:“我竟然從來不知,師尊、師兄居然是父子?而且有生以來便是君室身份。”
細思之後,恍然大悟:“此乃幹係南虞國運的絕頂機密,不要說我,就連綠蘿也是毫不知情。”
青荷輕輕點頭:“曾祖所治南虞乃赫赫帝國,國勢強盛,商旅恒通。雖是如此,等級森嚴,上下煎迫,蒼生疾苦,膏腴卻皆歸貴勢之家。曾祖痛恨陳規,仇視陋習,勵精圖治,謀求新政。”
阿龍連連點頭:“我聽說過你曾祖的文治武功,他確是個明君,甚至先於嶽睦開創了南華新政之先河。”
青荷低聲說道:“可惜,曾祖操之過急,觸動權臣利益,有人便乘虛而入,發動宮廷政變。是爾曾祖不幸暴斃,祖父家破人亡、背井離鄉。”
阿龍一臉沉痛:“自古以來,改革,堪稱最難者。半步算錯,王者變逝者。”
青荷心事沉重:“論及罪魁禍首,便是曾祖庶長子,祖父異母兄,自稱我祖父的‘鳳焰’。”
阿龍恨意陡生:“果然是‘鳳焰’!他不僅謀害師尊,原來他的君位也是強取豪奪。我好生糊塗,從前還疑心他是你祖父。”
青荷長歎一聲:“他乃祖父的長兄,其母傾國傾城,卻是韃人之後。他們母子拉攏南虞貪官,勾結北韃權臣,一番密謀,策劃了宮廷暴動,終於弑君奪位。我年幼的祖父死裏逃生,離虞就蜀,學藝避禍。”
阿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素以為師尊是桂人,卻不知他本是南虞儲君。”
青荷長歎一聲:“祖父風華絕代,深得祖母青睞。可惜,上天最愛鬼使神差,‘鳳焰’以一國之尊橫刀奪愛。祖母不得已入宮,受盡迫害。祖父得知實情,一怒之下殺入荔粵宮,將祖母和父君救至聽風山。”
阿龍聞言更是驚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醒過夢來:“難怪師尊帝王之氣不彰自顯,難怪師兄王者風範霸氣中天。原來,他們貴為君室帝胄,幼時久居深宮,成年曆經磨難,自與常人性情迥異。”
細細一想,心中更痛:“綠蘿原來是師兄親妹。是啊,他們相貌何其相似?我當初怎就看不出來?”
想起綠蘿,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她的溫柔賢淑、仁義知禮、善良聰慧、體貼入微展現眼前:“是她,讓我的童年充滿了友愛,洋溢著關懷。”
青荷低聲又道:“我曾經細細想過,父母固然恩愛有加,也是同病相憐。阿龍可知,我外祖與曾祖境遇何其相似?我母親本是東吳公主,十八年前博桑聯合寒波父子,勾結北韃,趁外祖重傷之際,陰謀反叛,殺君篡位,血洗常樂宮。母親一路逃亡,這才有幸遇到了父君、小姑、阿龍。”
阿龍聞言,陡然想起當年為救邶笛,與綠蘿共抗博贏的慘烈一戰,不禁神色黯然,更是心痛如錐:“綠蘿至純至善,卻慘遭磨難。”
青荷聰明至極,即刻察覺,緊抱阿龍,隻盼此舉能夠相慰。
阿龍心下淒涼,強忍悲傷:“如此說來,你是師尊、武穆後人,並非韃人子孫。”
青荷詫訝至極:“阿龍,你怎總是懷疑我是韃人?”
阿龍低頭輕語:“隻因蒼狼白鹿。你背上刺有蒼狼白鹿,是為何故?”
青荷驚詫莫名:“什麽蒼狼白鹿?你說我刺青在背?天地不仁,賤我如塵!憑什麽先祖刻著“精忠報
國”,我的後背卻刻上“蒼狼白鹿”?我又因何不知?怎麽從來無人對我告知,對我解釋?”
阿龍心下大悔:“青荷,比起你屈死的武穆祖上,你更要冤枉,此乃莫須有之事,我再不提及,你也不必掛懷。”
青荷沉聲說道:“‘蒼狼白鹿’是北韃圖騰,阿龍定與韃人仇深似海,否則怎會每每見之,便心神難控。”
阿龍聞言登時心火灼燒:“自我出生,西蜀便遭北韃鐵騎踐踏。可謂是內憂外患,連年征戰。百姓流離失所,山河破碎不堪。我年僅三歲,就在戰火之中失去父母長姊,再無一個親人。”
青荷耳聽阿龍親述往昔,一顆心先是沉入無底雪洞,後又掉進萬年冰窟,再後來,茫茫然不知所顧。
阿龍的聲音舉重若輕,卻充滿滄桑的厚重:“整整半年,我四處乞討,顛沛流離,饑寒交迫。嚐遍天下苦,飽受人世恨。就在瀕死的冬季,終於巧遇恩師。
那年,我年近四歲,師姐也不滿五歲。多少年過去,那珍貴的初見,卻是記憶猶新。
那一日,師尊一家遊曆緣城街頭,就見一個渾身上下黑漆漆、髒兮兮的小蘿卜頭迎麵奔來。
他身上襤褸之物,不能再算做衣服。他個頭極小,四肢極細,走路過分輕快,便似天空中飄起一小團黑霧。
他太過瘦小,尤其凸顯大頭,當真是頭重腳輕,體弱飄風。他手中還拿著一個比他的頭還要大出數重的瓦罐。隻是,瓦罐雖大,空空如也。
便在此時,迎麵奔來一隻惡狗,看中小蘿卜頭,一記猛撲,妄想白得一頓飽餐。
小蘿卜頭抱著瓦罐,奪命奔逃,可惜因長期食不果腹,一跑起來更加像浮雲走神馬,飄忽不定,當真跑不贏。
幸而師姐機靈,一眼看到險情,及時出手,迎頭痛擊,小蘿卜頭才未葬身犬腹。
於是,自父母亡故之後,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和善、關愛的眼睛。一股暖流,直擊我的心扉。
甚至師尊對師母說的話,我都半晌才能聽懂:‘瀟湘,他可是練功的好苗子,從今以後,咱們又多個好徒弟。’
後來我終於明白,師尊欲收我為徒,帶我回聽風穀學藝,我又悲又喜,要求回家收拾行囊。
實際上,當時的我哪還有家?我的家早被炸成斷壁殘垣。
我將碎成布條一般的被褥打捆,還將父母長姊被燒剩的碎片遺物全盤包裹進去,又將那個比我身體大出兩倍的行囊,扛到肩上。
你應該也能猜得出,我雖將近四歲,卻因長期挨餓,比兩三歲的小娃還要瘦小枯幹。
師尊、師母,就那般含悲忍痛地看著我,他們明明知道我那些破爛毫無用處,卻不加阻攔。師尊默默接過我的行囊,背在自己背上。
三十年過去,當時的情形曆曆在目。我永遠無法忘記師尊如何從我手中接過破爛行囊,那目光滿滿都是疼愛,滿滿都是悲愴。
師尊愛我護我十一年,讓受益我終生。
初到聽風山,師尊、師母對我言傳身教,師兄、師姐則陪我實戰。尤其是師姐,從不嫌棄我這個又黑、又瘦、又矮、又小的叫花弟弟。
我幼時忍饑挨餓,活下來極為不易,甚至影響身體發育。我長到十二歲,依然比師姐矮上一頭。
直到十四歲,才終於超越了她,她居然又開心、又驚疑。倘若她還活著,看到如今我的個頭,將是何等歡暢,何等驚喜?”
青荷聞言淚水不斷:“母親常常說,小姑心如清泉,貌賽天仙,世間難尋,可惜早逝英年。”
阿龍輕輕點頭,緩緩又道:“青荷,我能存活至今,除了感謝師尊,感謝師母,感謝師兄,更應感謝師姐。他們教導我誠實做人,教誨我文治武功。尤其是師姐,我倆年紀相仿,朝夕相處,說話最是投機。
我年少之時,功力功法已與師姐悉敵。可每次比武對決,總是一敗塗地。
眼看我心浮氣躁,師姐便對我循循誘導:‘世上沒有天生的王者,蓋世英雄需在一點一滴中打磨。’
師姐更是敦敦教誨:‘天下武學,博大精深;招式功法,各不相同;論武之道,異曲同工。勝負成敗,三分靠功底,七分憑智慧。比武之道,在於出奇;論劍之法,運用於妙。’”
青荷聞言連連點頭:“父君也常常說:‘再強勢之人也有弱點,也可能被打敗;再弱小之人也有強項,也可能做贏家。’自身過硬固然重要,能夠將生平所能,酣暢淋漓加以施展,才是關鍵之關鍵。”
阿龍念及綠蘿,眼含熱淚:“正是如此。譬如當年,我與我師姐本是武功悉敵,我因處處受製,不能發揮自己之長,就失了三分功力;師姐擅以她之長,攻我之短,又讓我減了四分銳氣。如此一來,我以三分之能,鬥她十分之功,自然一敗塗地。師姐教誨點撥,讓我醍醐灌頂,大徹
大悟。自此,無論學文習武,都知己知彼,活學活用,觸類旁通。比武論劍之時,重在觀敵弱勢,自省強功;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運勢如風,揮斥如虹。”
眼見阿龍談起往昔涕淚縱橫,青荷又憐又痛:“阿龍,你不早點兒遇上我,我也會像她那般疼你愛你,省得你孤苦伶仃。”
阿龍聞言大笑:“你倒和我心有靈犀,你知我有多羨慕泰格?我常常想倘若早些遇上你,哄你玩,逗你笑,該有多好,你指定不會視我如敵,棄我如敝履。”
青荷不以為然:“我可從未仇視阿龍,誰敢仇視你,我就跟誰過不去。啊呀,不好,我父君仇視你,他定是看厭了你這髒兮兮、黑乎乎的熊娃,見了我那漂漂亮亮、白白淨淨的母親才會疼愛有加。不過阿龍無需鬱悶於心,你還有我你永遠的追隨者。”
阿龍忽然一聲輕笑,一臉狡黠:“你父母初見,也不浪漫。你母親傷痕累累,滿麵血汙,便是火眼金睛,也辨不出傾國之色。”
青荷更是笑口常開:“我明白了,他們相遇,便如咱們當初,你我相識在‘蒹葭粥坊’。你看著我如見故人,實話實說,你是不是當我是小姑綠蘿?”
阿龍一臉傷情:“這些年來,我都無法原諒自己。師姐精心護我十一年,唯一一次需我回報,我卻未能做到。”
青荷聞言急問:“當年究竟發生何事,讓你和小姑深陷囫圇?”
阿龍麵色慘然:“細論起來,我是罪魁禍首。我年少之時,素不知天高地厚,膜拜‘鬼穀子’,崇尚合縱連橫之術。
十五歲那年,僥幸奪得‘一代天驕’,更是得意忘形,想要建立軍功。適逢北韃戈夢兵分三路,全麵南侵。我難忘國仇家恨,懇請師尊準我北上抗韃。
師尊崇尚老莊之道,敦敦教導:‘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我年少無知,不以為然,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無論我如何懇求,師尊隻是不允。師姐見我終日悶悶不樂,便也加入逆反陣營。師尊敵不過,終於鬆口答應準許我等好生曆練。
臨行之時,師尊反複叮囑:‘你們兄弟三人,必須同誌同心,定能其利斷金。’眼望我和師姐,又苦口婆心告誡:‘但聽你們師兄吩咐,勿要年少氣盛,凡事三思而後行。’
話說戈夢東、中、西三路大軍,分攻吳東鄂州、吳中襄陽、蜀東緣城。
東吳西蜀連縱,兵分三路攔擊,分由你外祖、你舅父和蜀國先君統帥。
師兄以為,吳東設防兵力最弱,倘若抵不住,南華危在旦夕,是爾一番斟酌便率領我與師姐直奔鄂州而去。
當時你舅父嶽簫便奉命抗韃鄂州,他雖僅僅二十出頭,卻一身都是膽,更是治軍有方,足智多謀。
博贏作為先鋒,心思縝密,勇冠三軍,也是初露頭角。加之師兄智計多端,用兵如神,不出兩月,鄂州全線告捷。”
青荷聞言嘻嘻而笑:“阿龍素來謙虛,依我之見,定是你功勞最大。”
阿龍卻連連搖頭:“青荷,你是大錯特錯。我雖對北韃恨之入骨,卻做夢也想不到,現實不是夢想。初上戰場,形同懦夫,根本見不得血光。”
青荷聞言,隻覺不可置信:“這樣的你,居然也能做成戰神?”
阿龍痛心疾首:“你從未參加過戰爭,想象不到其中的殘酷。傷痛算什麽?死亡算什麽?精神折磨,才是無邊無際,才說無止無休,那真是形同煉獄,萬死不惜。
實際上,戰爭與比武,有著本質不同。比武決定成敗,戰爭卻決定生死。比武樂趣無限,戰爭卻痛苦無邊。
當我看到敵人如同被宰的羔羊,雙眼充滿徹底的絕望;當我割斷敵人喉嚨,鮮血肆意擴張;當我舞動長劍,結束原本鮮活的生命;當我看到生命被踐踏,尊嚴被漠視,我無比驚懼,無比恐慌!
總之,戰爭是扭曲,從心靈到!戰爭是煉獄,妖魔鬼怪橫行無忌!戰爭是殺戮,似虎如狼!戰爭是末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青荷聞言驚詫至極:“怎麽,當真難以想象,對待戰爭,你這個絕世英雄居然和我這個熊娃毫無兩樣?”
阿龍不堪回首,連連搖頭:“青荷,你又錯了!我從來不是英雄!非但如此,我最是普通。年少之時,我期望自己成為英雄;事到如今,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回平常。”
青荷聽到此處,略有所悟:“自封的英雄,不配做英雄;公認的英雄,未必肯自認英雄。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世間本無英雄。”
阿龍連連點頭:“孺子可教。人性貪婪,促進曆史發展,但也束縛自身圓滿。我年少之時,從不知平安是福。曆盡滄桑,飽受磨難,回頭再看,一生最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在聽風山習武論劍。可惜,時光不能倒轉,曆史卻不斷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