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何人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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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龍聞言一驚,隻覺虞洋看似與他握手言和,實則越走越遠。傷痛逝去的芳華,麵對因而不露的打殺,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虞洋已轉回頭來:“香悅,你素來心地善良,凡事不肯思量。今日,不妨好好想一想,你能否替代綠蘿,打動阿龍那鐵石的心腸?”

    提到綠蘿,青荷登時又被逼問得張口結舌。

    虞洋乘勝追擊,攻城略地:“香悅,你可曾想過,芳草遍地,阿龍因何單單挑中你?他何等英雄?娶妻何須遠赴南虞?你何等頑劣不羈,值得他千裏尋覓?我告訴你,他這般處心積慮,原因當然隻有一個,隻因他曾恨極了我。也許他努力釋懷,實際卻耿耿於懷。他內心深處,渴望報複,你是他最好的複仇工具。既然如此,我怎能冒險,把你嫁給他?”

    青荷瞬間淚奔:“我怎又倒黴運?這次倒黴的原因,居然是父君不相信我時來運轉,不配擁有阿龍真愛。”

    傷了自尊,悲憤難忍:“耿耿於懷的不是阿龍,分明是父君!”

    虞洋聞聽,不怒也不惱,再次巧舌攻心:“香悅,你太小看父君。父君與阿龍那些陳年舊事,不要說現在,便是當年,我都不曾真心記恨。何況,在父君眼裏,碌碌前塵,怎能與你相提並論?你太年輕,什麽事都看不透,什麽人都看不懂。和泰格的真心相比,阿龍的那點兒愛,不光無力蒼白,甚至虛假無賴,定會給你終生貽害。”

    阿逢靜觀事態發展,雖痛泰格之痛,雖急青荷之急,卻深恨阿龍從前之所為:“香悅是我親妹,更是南虞一國公主,阿龍卻為複仇,納之為妾,辱我國威。不僅如此,還致她身中寒毒、將她一針穿心、害她流產失子。阿龍羞辱南虞,淩辱我妹,用心極其險惡。毫無疑問,他這樣做,原因隻有一個,他深恨父君。既然如此,我怎能替他說話,把親妹交給他?”

    一番深思,念及與阿龍的友情,又打消前念:“阿龍本是深愛香悅,此心此情不可能作假。或許一切隻是陰差陽錯,並非阿龍真心所願。”

    思來想去,隻覺往事如煙,心底一聲慨歎:“事已至此,便是阿龍有心彌補,奈何實在難以救贖。”

    前後一番聯想,更是暗暗心驚:“我與明月雖恨阿龍,卻從未落井下石,與父君提過此事。倒是之前去桂返虞,曾將阿龍助我圍剿海盜、促進虞蜀合作之壯舉,原原本本回稟過父君。現在想來,便是我不相告,父君早已明察秋毫。想來,便是阿龍暗度陳倉騙娶香悅、尋妾悅城、駐守泰府,都被父君摸得一清二楚。父君卻一直按兵不動,更是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實乃人中之龍,龍中之精。”

    眼望親妹,捫心自問:“事到如今,我該何去何從?父君實乃聖君,所做一切,無非為我南虞大計。他愛香悅如至寶,怎會看不清香悅真心?因何定要害她傷心?”

    轉念又想,終有所悟:“香悅去而複返,父君失而複得,更要寵愛有加,一心想將普天之下最好的東西拿給她。是啊,父君想的對,這世上最愛香悅之人,不是阿龍,而是泰格。”

    念及於此,更生堅定:“父君如此賜婚,無論對於劫後重生的香悅,無論對於大難不死的泰格,都是一片生機,更能皆大歡喜。事到如今,我隻能為了大局,舍棄阿龍。”

    心意已決,一顆本該坦然的心反而生出一縷愧疚。阿逢滿心不安,再看阿龍與青荷,隻見那兩張蒼白的臉毫無血色。阿逢隻覺心上重重的一痛,瞬間沉入黑黑的無底洞。

    阿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父君,格弟與泰宇的父子之情素來有名無實,更是舍生忘死,一心為國,依兒臣之見,不合連坐。至於阿龍,曾先後兩次救過兒臣性命,更為促進虞蜀邦交,不遠千裏,助我南虞,傾盡全力。此情此意,日月可鑒。”

    虞洋聞言一痛,這一切他怎會一無所知?阿龍進殿救駕的整個過程,他都觀察得滴水不漏。尤其是愛女看向阿龍的眼神,更讓他心若油烹。她一片芳心,竟然傾注阿龍,片甲不剩。

    雖是如此,虞洋依然一聲輕笑:“阿逢,你之所言,父君全部知曉。阿龍是父君嫡親的師弟,他驅除北韃,射殺戈夢,威震天下,赫赫有名,我如何不曉?隻是,他這般絕世英雄,怎會心屬頑皮成性、胸無大誌的女娃?我雖不知他二人如何相遇;但是,阿龍這般處心積慮,千裏迢迢,追至南虞,居心何其深?心機何其重?既然如此,我怎能聽之任之,淪陷愛女?”

    青荷心痛如錐,涕泣如雨:“父君,相悅魯鈍。除了滿腔愛意,相悅看不出阿龍有何居心。”

    虞洋連連搖頭:“香悅,你既然眼力不佳,不妨再好生曆練一下。”

    阿逢看向親妹,眼見她滿臉都是淚,不由心生惻隱,奈何事態不可挽回。

    萬萬不料,青荷卻義

    無反顧,知其不可而為,堅持一條道跑到黑:“泰哥哥忠義無雙,父君堪稱古今聖賢,定會惜之愛之,我不必替泰哥哥的性命多慮。事到如今,當務之急還是我的阿龍,他待我真心真意,我更要愛之惜之,永不言棄。”

    念及於此,徑直走至阿龍麵前,一臉大無畏,泰山崩於前而不摧:“阿龍,咱們回家。”

    青荷此舉,令所有人大出意外,尤其是阿龍。他登時淚如雨下,一把將她緊擁入懷。

    此時阿龍心中默念:“我從來不知,她的心誌,堅過千年金石。她的情愛,韌過萬年青絲。”

    阿龍深受感染,那一瞬間,更覺摯愛她的心,烤如驕陽;熱愛她的情,炙如烈火。涕泣如雨,不能自已。

    阿龍默默地對著虞洋躬身拜了三拜,拉著青荷的手,向殿外便走。

    虞洋負手而立,眼看一雙背影漸行漸遠,半晌默不作聲,甚至頭都不抬。及至二人將走出門外,才冷笑著說:“香悅,你可要想清楚。你前腳踏出荔粵宮,我後腳就滅了泰氏一族。”

    青荷聞聽此言,血液凝滯在瞬間。

    她呆呆站立半晌,慢慢轉過身來,緩緩走上前去,輕輕跪到虞洋麵前:“父君,您說一句話,便可法外施恩,泰哥哥本是無罪,便能重獲新生。”

    虞洋隻看了青荷一眼,暴君立刻變身慈父。他俯下身來,將她拉到身邊,輕輕說道:“香悅,父君這樣做,是因為父君比你更清楚,在你心裏,從小到大、由始至終隻愛一個,那就是泰格。”

    青荷聞言又驚又駭:“父君,相悅對天發誓,相悅從無此心!”

    虞洋麵色一凜: “相悅,南虞是大國之邦,國有國法,不得違抗。作為君王,我更要依法治國,以身作則。”

    泰格跪倒於地,肝腸寸斷。眼見生父泰宇倒行逆施,罪無可恕;又見心愛之人因為自己無辜受累。頓時,萬念俱灰,萌生死誌。泰格再不猶豫,突然將手中“軒轅劍”,向頸上一橫。

    阿龍何等眼力?何等身手?耳聽惡風不善,突見泰格以死謝罪,“劈風神掌”瞬間揮出。

    刹那之間,泰格“軒轅劍”脫手,破空直飛,直插殿中大柱。

    泰格含悲忍痛,涕淚縱橫:“君上,泰格生無可戀。不如就地賜死,還殿下自由。”

    青荷怔怔跪在地上,眼看著適才留下的、再難擦幹淨的血跡在眼前越擴越大,擴大成一朵遮天蔽日的血荷花。那隻血荷大到極限,突然“嘭”的一聲,碎成千萬瓣,連同她那顆破碎的心,一起變成煙塵。

    伴隨心的破碎,她隻覺說不出的傷痛,道不盡的淒楚,更不知如何疏解。從小大大,她都不曾這般悲愴,隻覺一顆心痛不可當。

    她痛失愛子,她傷身傷心。終見阿龍,不過強顏歡笑;努力挽回,卻事回天乏術。事到如今,還要背負泰格滅門之罪。

    她的承受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忍無可忍,隻能再忍,再也無力堅持,一口鮮血噴將出來,青荷哼也沒哼直直倒下去。

    阿龍一聲驚呼,一把將她搶抱在懷中。

    阿逢震撼在當場,他生平見過無數次生死攸關,可是這一次,他真的無可奈何。他不知如何解勸父君,救助泰格,幫扶親妹。

    明月更是深恨阿龍欺淩小妹,此情此景卻又讓她心生惻隱:“平心而論,阿龍確是愛極了香悅。當初他錯把我當成香悅,連‘空明神釘’都置之不理。這等愛戀,如何招搖撞騙?”

    可是轉念一想,又不得不支持父君:“香悅若能借此時機狠心斬斷情絲,未必不是件好事。泰格愛她到了極致,更勝阿龍。有泰格傾力相護,香悅或許便能一世平安。”

    虞洋心如刀絞,臉上笑得風輕雲淡:“阿龍,我實在小看你了。十八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年的愣頭青,如今已是蓋世英雄。雖是如此,我依然高估了你。我實在想不到你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放不下個人仇怨。既然如此,我不憚據實相告。實不相瞞,你們西蜀已是大禍臨頭。”

    阿龍聞言大驚,滿麵錯愕:“師兄,你說什麽?”

    虞洋坦然說道:“不錯,你們西蜀,危機四伏,再不容你優柔寡斷,在南虞糾纏。

    你本知曉,北韃素來賊心不死,已悍然發動南侵。

    必裂不善水戰,畏懼東吳水師強悍,此次南侵,依然主攻陸路閃電戰,你西蜀又被推到風口浪尖。

    就在前些時日,他已盡得北疆之地。不僅如此,數十萬鐵騎不日又將兵分三路兵馬,揮師南下。你西蜀又要遭受滅頂之危。

    他第一路兵馬,直指北夏。北夏若有失,西蜀北門門戶大開,自是唇亡齒寒,此乃第一危。

    他第二路兵馬,直指北藏。北藏毗鄰西蜀,受北韃挑撥,

    內亂不止。若臨戰倒戈,歸附北韃,蜀國更是城西失火,池魚不保,此乃第二危。

    他第三路兵馬,繞行北藏,直掃滇黔。滇黔若被傾覆,西蜀南門四敞大開,更是危如累卵,此乃第三危。

    更有甚者,博贏謀劃新政,勵精圖治;勃勃野心,如日中天。如今他拜天樞為帥,隻用半年之功,便已盡得北晉,收複中原,急欲華夏一統。北韃出兵,博贏必將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日將秣兵厲馬,揮師西征。此乃第四危。

    毋庸置疑,到那時你西蜀腹背受敵,四麵楚歌。

    阿龍,倘若你不聽我良言相勸,一意孤行。北韃入侵北夏、為害北藏、出兵滇黔,東吳出師西蜀,我無需雪上加霜,隻需坐視不理,西蜀變巢傾卵破。

    阿龍,倘若你重情重義,與我重修舊好,北韃但若肆意妄為,我雖偏居南華,樂土一方,不喜征戰,但友邦臨難,必將全力支援。到那時,虞蜀便是親如兄弟,兄弟同心自是所向披靡,還怕什麽北韃、東吳?”

    阿龍苦笑一聲:“虞蜀既是兄弟,師兄如何助力?”

    虞洋淡淡一笑:“觀天下之勢,早晚華夏一統。苦在當代,功在後世。你若不信,拭目以待。事到如今,虞得桂,吳吞晉,韃滅疆,十國變七國。不出數年,七國又將兼並,化作四方。”

    阿龍驚問:“哪四方?”

    虞洋微微一笑:“自是東吳、西蜀、南虞、北韃,可謂四角俱全。”

    阿龍驚問:“如何兼並?”

    虞洋淡然一笑:“此乃天機,不可妄語。我隻說你西蜀如何解圍,圓我兄弟之義。滇黔遠在春秋戰國,便是我華夏之州郡。曾踐踏於北韃鐵蹄之下,滇黔之民自是對其恨之入骨。

    三國時期,滇黔便是西蜀固有領土。北韃南侵,正是收複滇黔的大好時機。阿龍放心,隻要你不搶我的香悅,我便不爭你滇黔。如此一來,蜀滇黔聯盟,西南之地,再無後顧之憂。

    不僅如此,倘若滇黔依附西蜀,受北韃欺淩日久的北藏,更生歸附之心。北藏雖是山高水遠,人口稀少,卻是你蜀國西向茶錦通道,更是貫穿歐亞的戰略要衝。

    你若能南合滇黔,西融北藏,聯合北夏,定能共抗北韃,更能力挫東吳,不僅一舉排四憂,還能穩坐西南隅。

    如此一來,西蜀地大物博,人心所向,不僅與東吳、南虞、北韃勢均力敵,更有望建立曠世之功。”

    如此良策,阿龍卻聽得一聲慘笑:“師兄好謀算!不知高出阿龍幾重天!更不知高出博贏、必裂幾重浪。以師兄之才,若有博贏、必裂之野心,多少個華夏,都已盡收囊中!

    以龍之見,師兄隻需稍加辭色,滇黔必將依附南虞。師兄兵分兩路,陸路攻蜀,水路攻吳,南華盡歸你有。如此一來,揮師北上,華夏一統,唾手而得。

    師兄因何不如此行事?隻因師兄心懷慈悲,心懷蒼生,願得善名,不願兵戎相見,更不願伏屍千萬。

    師兄想不到麽?阿龍也是人,也是心懷子民。便是整個天下並入西蜀,難道便是西蜀之福?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何況,伏屍百萬,流血漂櫓,阿龍從來不想看。阿龍實話實說,我真心想要的,不過是青青一荷。”

    虞洋冷冷看向失魂落魄的阿龍:“是麽?如今北韃複興,東吳崛起,南虞強盛,新秩序更替,舊秩序滅亡。你們西蜀呢?你貴為蜀相,難道會眼睜睜看著別人超過自己,瓜分自己的領土?你們又靠什麽抗衡北、東強權,據守西南一方,甚至心向長遠?”

    阿龍嘴角一陣抽搐:“我不過是凡人一個,連自己命運尚且不能掌握,豈敢不自量力,螳臂當車?”

    虞洋滿麵陰翳,一陣冷笑,忽然雙眸含威,義憤滔天,一聲斷喝,似晴空霹靂,驟然劃過凜冽長空:“阿龍,當年你因綠蘿,不惜與我決戰!今日,我為我的南虞,不怕再和你拔劍!”

    阿龍看向師兄,神色黯然,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仇恨,隻有悲涼:“阿龍年少輕狂,錯過一回。如今悔不當初,怎能一錯再錯?師兄要殺便殺,一切都隨你的便,阿龍再不會骨肉相殘。”

    虞洋眼神越來越冷:“阿龍,你心存何想,我不過問。這一刻,我不是不看重兄弟情分,因為更重的還有南虞子民。所以,我必須實話實說。卓雲身為蜀君,雄心日盛,決不會甘心久居人下。無論你願與不願,終有一日,虞蜀之戰,勢不可免。我且問你,到那時,你將我的香悅置於何地?難道為你開戰祭旗?”

    阿逢聽到此處,心下一驚:“父君此話不假,古往今來,聯姻、和親固然被傳為佳話,昭君、文成固然令人肅然可敬,可更多的是不為人知的皚皚白骨,豈止千萬?更多的是不足道焉的具具屍骸,豈止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