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與子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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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不脛而走,蜀君一夜白頭,當即回轉蜀都,親護愛將靈柩。
夏至驕陽燦燦,盛暑烈日炎炎。池中蓮葉田田,水中芙蕖苒苒。
荷顏近在眼前,荷心遠在天邊。荷目極盡幽怨,荷香透骨冰寒。
無奈荷緣飄散,無論地獄人間。涼荷隻剩癡念,博贏幾欲瘋癲。
博贏遙想初見,青荷如同荷仙小精靈,毫無防人之心,上了他的床,還嬉皮笑臉“我可不是邶笛,十六年前的今日,更不是我忌日,而是我的生日。”
她那麽輕靈,那麽乖巧,那麽嬌憨。一顰一笑間,勾他的魂,攝他的魄,激他的情,蕩他的欲。
博贏暢想重逢,青荷救難小精靈,毫無畏懼之心,窮途辟新徑,絕境得逢生。解圍九遞山,不畏阻且險。
她那麽善良,那麽機警,那麽果敢,還憤然怒道“誰是你的人?放開你的手!”一跑一跳間,觸他的心,撥他的弦,滌他的情,燃他的意。
博贏冥冥邂逅,青荷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他擁荷而眠,更生癡念。她以誠相待,敬己如父,賴己如兄,視己如友。從未像現在這般,恨己入骨髓,拒己於千裏之外。
可是,往昔如煙,再回不去。往事如夢,再不重來。是誰讓天堂變地獄?是誰讓天使變幽靈?是誰讓癡情變仇怨?是誰奪走她的純淨童真?是誰搶走她的清澈荷顏?是誰掠走她的絕世荷心?
還能有誰?就是龍帆!
倘若一切重來,殺龍之心依然不改!
倘若時空倒轉,殺龍之心依然不變!
可是,因何無限痛悔?是了,她清澈的眸,她流水的眼,再不會相看。機關算盡,一無所剩。
求仁不得仁,害人終害己。她千瘡百痍,他支離破碎。
尋荷三千裏,終於在荷前。本欲掌上憐,反傷荷凋殘。
低首觀荷顏,千淚淹荷麵。荷心何時轉,荷夢追何年?
陰陽兩相隔,天地不相見。沉荷落荷處,無可奈何天。
博贏思來想去“在這世間,能夠改天換地、療傷治痛的,唯有一物時間。是了,時間可以令萬人逆轉,令萬物變遷,對她也不例外。”
那日清晨,金蝶正在自己宮中用膳,忽聞君上駕到,隻驚得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晨昏顛倒,日月逆轉。
多年以來,博贏獨自用膳居多,除了偶爾與奇貴妃小宴,從不在飯頓打攪妃嬪。
事實上,博贏因心中不喜,盡量避免與金蝶相見。除非召開盛典,帝後必須同鏡;或是宮中禦道,意外狹路相逢;亦或遊園小憩,倒黴的不期而遇。
此時此刻,後妃四人端坐席塌之上,正在享用奢華的宮廷早膳,耳聽宮人稟告“君上駕到。”四人不及放下羹勺,博贏已大踏步進入怡寧殿,殺了金蝶一個措手不及。
不僅金蝶大出意料,淑妃、德妃、賢妃更是嚇了一大跳,急速放下碗筷湯勺,起身跪拜行禮。
不提金蝶,細觀三妃,姿色堪稱上上之品,如此佳麗卻因與君後交好,素來寡寵,更無所出。
一番噓寒問暖,博贏破天荒地主動示好,做足了前戲。
金蝶沒來由地得此殊榮,實在受寵若驚,一陣戰栗,一陣得意,得寸進尺,便緊抓戰機,上陣殺敵。
兩軍交鋒勇者勝。博贏一勇當先,先下口為強“君後,虞美人懷了我的骨肉,必須恢複名號。還請君後明日安排家宴,宮中嬪妃都跟著見一見。”
博贏這番話,實在讓金蝶始料不及。她所能想象的博贏,素來都是愛江山不愛美人的君王。他為一統江山,嚴明政紀,向來不曾為誰法外開恩,不要說他的寵妃,不要說他的寵臣,不要說他的親妹,便是他的親生兒子都毫不例外,何況區區一個賤人?
現如今,博贏登基日短、根基尚淺、缺糧少錢,還要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力主新政。為爭官心、為順官意、為搜官脂、為去官膏,博贏必須時時擺正官姿,處處以身作則。
念及於此,金蝶整理華麗鳳袍,扶正巍峨後冠,擦擦嘴角殘羹冷炙,端莊賢淑,儀態萬方,正色說道“君上,那位廢黜的沒人,謀逆弑君,本應千刀萬剮,更該五馬分屍。萬萬不能為她一人,壞了我吳國根本。”
言畢得理不饒人,不憚直視博贏“認真追究起來,她不止刺君殺駕,還是勾結蜀賊,為禍前敵。不僅如此,她前年還曾謀逆朝廷重臣(寒開),如此罪魁元凶,理當處以極刑。”
讓金蝶始料不及的是,忠言逆耳又逆君。
博贏看向她,滿麵歡喜,卻是如火如炬;滿麵笑容,卻是如火如荼。
狡猾如金蝶,也會百密一疏她雖擅長宮鬥,卻不了解自家男人,反而失了隱忍,直戳夫君七寸。
博贏正自窩心,金蝶卻不識時務,非要雪上加霜,令其一箭穿心。
博贏
的自尊,決不允許他承認青荷曾經愛過龍帆,而且舍死忘生救護龍帆。更有甚者,博贏與寒開根本水火不容,寒開若不是為了青荷奔赴陰曹地府,憑他的智商、武商再與博贏作對,博贏哪能這麽順暢爭奪君位?
毋庸置疑,青荷雖是忤逆了博贏的龍鱗,卻實在為博贏王朝創下不世功勳。
這也怪不得金蝶,她與博贏情疏愛淺,從不曾心有靈犀。博贏更是從來不在金蝶麵前吐露心聲。昔日寒開位高權重,年輕有為,又與金峰交往甚密,金蝶對寒開倒是有幾分賞識。
眼前的博贏如此之激憤,金蝶倒是始料不及,如此夫君不僅未能引誘她,反而激發處她的恐懼。
金蝶瞬間被盯得垂下頭去,冷汗不斷,心跳不已。
博贏的臉寒得像塊冰,博贏的眼冷得像團雪,博贏的話更將金蝶瞬間冰凍“寡人再說一遍!明日寡人舉行家宴!君後休要廢話連篇!”
想到妖精犯上作亂,非但未被處死,反而升堂入室。前仇舊恨累積,金蝶火往上撞,血往上湧,氣血撞湧,無可遏製。
盡管如此,依然不敢針鋒相對,隻敢顧左右而言他“臣妾和姐妹們已經約定好,明日去棲霞寺上香。”
言畢,轉過頭去,轉移話題“諸位妹妹,即刻吩咐宮人,明晨之前備好車馬鑾駕。”
不料事到如今,淑、德、賢三位美妃,夾在醜女君後和帥哥君王之間,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根本不敢發聲。
乍一看,博贏的臉色很和善。細細再看,那裏是和善?分明是暗槍冷箭。
金蝶狼子野心,素來專權後宮;博贏胸懷大誌,素喜相安無事。金蝶見識的博贏素來心平氣和,何曾稍加辭色?
她怎會料得到,他不色則已,一色驚人。隻為一個舞姬,不惜斷送一個後宮。
博贏一聲朗笑,令金蝶不寒而栗“再好不過,你們都去吧,再不要回來。”
出言的瞬間,四女呆若木雞。
博贏臉上笑的愜意,目光卻是無比犀利“君後,你果然大度,難怪至今無所出。”
金蝶聞聽,咬碎銀牙“你怎麽總是揭我傷疤?生不出娃,難道怪我?並非我不孕不育!分明是你不雲不雨!我能無性繁衍?我能翻盤逆天?你還反咬一口!你還倒打一耙!無恥奸猾!陰損毒辣!”
金蝶盡管渾身顫抖,麵無人色,更懂得跪一腿風平浪靜,磕一頭海闊天空。但見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臣妾無狀!君上贖罪!”
瞬間,怡寧宮上下,無論後妃、無論宮娥,烏壓壓跪了一地。
博贏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依然笑容滿麵“明日家宴,我自安排,不勞君後操心。但是,君後必須領著一眾妃嬪,殷殷勤勤待我美人。”
言畢,奔著華玄宮方向華麗轉身。走到門口,猛一回頭,說話擲地有聲,語氣殺人無形“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記好,我才是常樂宮主人。就算我把修羅娶進來,你們也要殷殷切切待她。否則的話,都給我各回各家。”
夕陽西下,隱退最後一縷霞光,卻未徹底步入黑暗。槭樹繁鬱,碧草蔥蘢,滿地落紅。流水淙淙,鷗鷺隱形,唯剩悲鳴。
天地靜謐,浮華人生。宮室堂皇,心境曠空。
博贏結結實實打了一場勝仗,到頭來卻隻剩下無盡悵惘。
暮光之中,他孤獨前行,不知所終。忽然想起初戀,憶起發妻。多年以來,每當寂寞失落,每當無可奈何,她都會陪在他身邊,哪怕也是無言,哪怕同樣靜默,也能讓他感受到內心的契合。
千裏以外的刀光劍影,千年以前的鶴唳風聲,總是在腦海之中翻騰。
移山撼嶽,禦簫沉浮。山隱水迎,水助九贏。萬千芳華,化作無形,幻做無影,勝過無聲。
不變的隻有她,依然站在迎水湖畔,槭樹枝下,似翹首以望,似靜觀其變,一如當年。
不同的是,當年為簫,今日為贏。
博贏猛然驚醒,這才察覺夕陽不在,明月當空。悲色漸去,喜色漸生。原來已經身處迎水宮。
奇水一如既往,臻首娥眉,似笑非笑;楊柳婀娜,盈盈下拜。
博贏心中一喜,又是一痛,迎上前來,伸出雙手,自然而然,輕輕相擁。
奇水神色平和,沒有癡怨,沒有哀傷,沒有憤懣,便如什麽都不曾發生,什麽都不曾煩心,卻讓博贏的心出奇的平靜。
步入殿中,博贏輕聲說到“阿水,三月不見,隻有你是老樣子。見了你我心甚慰,我心實安。”
奇水微微一笑,麵上滿滿的都是心疼“倒是君上清減了許多,此皆臣妾之過。”
博贏心中一酸,擁她入懷。他來見她,本滿懷歉疚,本滿懷恩寵,哪料到,她給他的愛,勝過歉疚,勝過恩寵。刹那之間,滿心感動,襲上心頭;滿心委屈,汩汩奔流。
他唯恐她發見,急忙將她的頭埋進懷裏,竭力保持平靜的音調。雖是如此,微顫的氣息,依然暴露他的心底“嶽父母一向可好?”
他的落寂,他的委屈,奇水感同身受。她輕撫夫君後背,無限痛惜,無限寵溺,讓那顆委屈的心瞬間平和。
博贏醍醐灌頂“每逢失歡、失意、失敗,都是這雙手給我安慰,給我力量。父君走時如此,邶笛走時如此,兄長走時亦如此。”
奇水的聲音如高山流水,怡人心扉“都好,隻是二老彼此不相往來。好在秀妹妹失而複得,二老都是開心不已。”
博贏甚是關切“可有你弟妹奇禾、奇飛的消息?倘若再找到他們,豈非皆大歡喜?”
奇水連連搖頭“當年我父兄曾遍尋天涯海角,依然求之不得。終是無可奈何,唯有隨緣順天意。”
博贏頓了片刻,忽然輕聲說“阿水,對不起。”
奇水沉吟片刻,才輕輕回到“君上不必自責。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硯兒鋒芒畢露,勇往直前,難免鋌而走險,誤入危境。既然是他自己的選擇,腳下的路要自己走,肩上的擔要自己挑,惹下的禍要自己背鍋。何況,他是君上長子,為國解難、替父分憂是他的職責。”
博贏輕聲又說“阿水,你為我生下七子,也算功不可沒。我更知道,你待咱六子之心,團成一團,揉做一塊,也不及硯兒一個。期盼何其殷切,希望何其深重?可事到如今,你前腳一走,我後腳便廢他儲君。母親責我,天樞罵我,硯兒疑我,我都不怕。我最怕的便是你會傷心,每每念及於此,我便萬箭穿心。”
奇水情不自禁,淚如雨下“君上,我當然明白。但分有一絲可想,君上也不會這般破釜沉舟,不留退路。強易磨,剛易折,硯兒犯了兵家大忌,遭此一劫也是罪有應得。”
博贏聞言大慟“一國之君有何好?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到何年又何月?忍到何歲與何朝?”
奇水急聲寬慰“君上別無他法,更不可操之過急。君上的敵人,是無數權臣,是無數豪強,是無數財閥,有的才高八鬥,有的隻手遮天,有的財大氣粗,他們掌管著國之命脈,不可等閑視之,更不可輕易撼動。”
博贏一聲長歎“實際上我深深羨慕硯兒,恨不得與之同仇,和他一般,拔劍而起,永絕後患。奈何豪強根深蒂固,背後黨羽無數,更是富可敵國,掌握著錢莊、綾場、船廠、紙廠、瓷場,此中關係錯綜複雜。我們必須靜候時機,一舉殲敵。如若不然,差池半分,動搖國本。”
奇水深以為是“治國理政,牽一發而動全身。硯兒還是過於年輕,如今也應該吃一塹長一智。做人必須知,鋒芒畢露隻顯一時,韜光養晦方保萬年。”
博贏滿心愧疚“雖是如此,我卻心知肚明,硯兒沒有過錯,不過是豪強弄權。阿水放心,我已派紫逍、紫謠去了宗祠,時刻守在硯兒身邊,賊人不敢輕舉妄動。隻要熬過這些時日,我自會想出辦法,爭得雲開月明時。我今日立誓,硯兒是我的好兒子,廢立不過朝夕之間,日後更能讓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夫妻相擁,直到月上西樓。
再回華玄宮,已是月明中。
青荷矢誌不渝,對博贏的來去渾不在意。她一如既往,光著小腳,拖著腳鐐,一步一痛,夢遊記憶的仙境,神飄情愛之永恒。
她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又迷茫;她淒淒的眼神,如癡如醉如徜徉;她涼涼的目光,如夢如幻如飄香。
博贏心痛至極,隻覺一片窒息。
這一生,隻剩下這最後的、唯一的愛的樂趣,也在飛速逝去。
問爾何所憶?問爾何所泣?可否與我相依?可否與我說起?可否訴我衷腸?可否療我創傷?
這是妄想,猶如癡人說夢,如此荒誕不經。
從前,青荷昏迷不醒,博贏又悲又痛,憂心忡忡;如今,她死裏逃生,他又愛又憐,恨不得捧在手上、含在嘴裏。隻是,無論如何努力,無論如何悔改,一切都似石沉大海,月落水中,花入空鏡,不得一絲回應。
青荷隻顧側耳聆聽。那腳鐐鏗鏘之聲,鐵索錚錚之聲,分明是阿龍含笑彈奏的琴聲,你聽,是龍悅荷香,是生死與共。
博贏迎上前來,靜立半晌,輕輕問道“青荷,光著腳走路涼不涼?能不能上床躺一躺?”
青荷充耳不聞,自顧呆呆出神。偶爾看博贏一眼,雖是望向他,可那流水般的雙眸,射出流水般的目光,流過他的眼,流穿他的心,流透他的背,流逝他的人,流向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她的眼睛還若從前一般,格外純淨,格外清澈,格外明亮。隻是,那亮亮的眸光,已經毫無信任,更是拒他千裏之外,隻剩下與他毫不相幹的遐想,隻剩下與他背道而馳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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