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36|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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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前方的不遠處, 蒼白的、透明的亞曆山大正憑空懸浮在那兒,微笑著注視著她。

    “奧利維亞。”

    他張了張嘴,對她做出了這樣的口型,奧利維亞隱隱聽見有熟悉的聲音響起,隱約縹緲如回聲般, 像極了水中的明月或者半空的虛影, 和他的整個人一樣, 都顯得如此蒼白而透明, 好像一陣風過去就會被吹散似的。

    她用手捂著嘴,神思不屬地往後倒退了一步,隨著“咯噔”一聲輕響,奧利維亞的腰部撞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上, 始料未及的疼痛使得她腳下稍稍趔趄。亞曆山大的虛影飛快地飄到她的身邊, 伸出手想要攙扶她, 但他蒼白黯淡的手臂卻從她的手臂上穿過去了,好像一陣涼霧吹拂過花枝。

    奧利維亞微微地打了一個寒顫。

    “……我……我凍到你了嗎?”亞曆山大乍著手飄在原地,看上去十分地不知所措。他抬抬手, 看姿勢是想要撫摸奧利維亞耳畔垂下的發絲,但手剛伸到半途,亞曆山大驀然想起自己已經沒有了觸碰妻子的資格。

    他垂下了手。不知道為什麽, 這個動作格外地令奧利維亞心碎。

    “亞曆山大……”

    她喃喃地念著那個名字。她的丈夫,生而為王者的偉人,無比驕傲的奧爾丁頓,即使在怎樣的艱難險阻中也不曾低頭的他啊……他的一生何曾如此狼狽過?曾經大半個宇宙的興衰都由他一言而定, 而如今他竟連妻子鬢邊的一縷發絲也無可奈何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滿心要與神殿一爭高低的男人,怎麽會落到了如今這樣的境地……

    “你在難過嗎,奧利維亞?”

    亞曆山大飄到了她的身邊,奧利維亞不得不注意到他隻能用飄了,那雙蹬著精致皮靴的腳看上去依舊有力,卻隻能毫無意義地踏著虛空而行。

    他行動的過程中甚至連一旁輕飄飄的窗紗也沒有驚起。

    奧利維亞愈發地感到了某種悲哀。

    “我不知道,亞曆山大,我又看到你了,我明明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可為什麽,為什麽她的心髒疼痛得簡直像是要裂開了?

    她茫然地注視著他,眼前的亞曆山大看上去年輕而英俊,死亡將時光在他的身上巧妙地回溯了,看上去分明還是當年初遇時意氣風發的青年君王,但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上徹底剝離了……

    一滴淚水緩慢地從奧利維亞的臉頰上流淌下來,它掛在她尖尖的下頷上,像是一顆閃閃發亮的珍珠。

    啊,她知道了,原來是因為這個。

    “……你真的已經死去了,亞曆山大。”

    她安靜地笑了笑,亞曆山大的臉上現出了悲哀的神色。

    “盡管我早就聽說了你死去的消息,但是我內心深處一直不肯承認。我沒有親眼見到你的屍首,也許是這點令我還存有一點心存幻想的餘地。沒有親眼見到你的屍首,沒有親眼看著你下葬,沒有看見你的棺槨被掩埋於泥土……我始終無法相信你死了,我指望著你還能夠好端端地出現在我眼前,然後告訴我,嘿,這一切其實也隻是你的一次籌謀。”

    “現在你終於出現了,卻是……卻是……這樣的。”

    奧利維亞再也承受不住了,那滴淚水從她的下巴上滑落下來,然後是更多的珍珠般的淚水。它們順著不吸水的精致綢緞往下流淌,亞曆山大張口想要說一些安慰的話,卻最終感到自己無話可說,他慢慢飄過去,伸手“摟”住了她不斷顫抖的肩膀。

    曾經堅實有力的肩臂像是某種涼風或者是霧氣,無法給予奧利維亞任何實質上的安慰。奧利維亞深深地把頭埋進臂彎中,她害怕自己抬起眼便會看見亞曆山大的手臂穿過自己肩膀的樣子,如果真的再次目睹了這樣的情形——奧利維亞想——她一定會承受不住的。

    “對不起,薇婭,對不起,我……我實在是自大又愚蠢……”

    亞曆山大半跪了下來,他的眼中帶著懊悔,還有一點點不多的慶幸:“我知道我沒資格懇求你的原諒。先祖在上,我曾經以為我可能要害死你了,我以為我的輕信會葬送我的國家,過去的每分每秒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我不知道你們怎樣了,我甚至不敢去想象我死後將會發生些什麽……”

    “我還真的以為你能對付得了尼古拉斯。”

    奧利維亞輕輕地說,她擦掉了睫毛上掛著的眼淚。

    她此時並未完全抬起頭,所以理所當然地,她錯過了亞曆山大臉上閃過的一絲疑惑。

    “尼古拉斯?為什麽會是尼古拉斯?”

    他忘記了還在祈求原諒的事,緊緊地盯住了自己的妻子:“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死後帝國的新任掌權者是尼古拉斯?”

    “是的,當然是,這種事情我怎麽可能弄錯。”

    奧利維亞有些不高興,亞曆山大卻絲毫未察覺般,隻喃喃地自言自語著:“怎麽會是尼古拉斯?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的眉毛皺緊了又鬆開。以一種格外敏銳的直覺,奧利維亞敏感地從丈夫的話中嗅到了異常的味道,她猛地站了起來:“你現在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害死你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尼古拉斯嗎?!”

    “不是,當然不是,尼古拉斯怎麽可能有那樣的本事。”

    亞曆山大的眉毛輕輕挑了挑,這一瞬間,那種屬於君王的威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說起尼古拉斯這個名字時是如此輕蔑,如同說起什麽卑賤肮髒的東西。

    尼古拉斯怎麽可能有本事害死他呢?誌大才疏,暴戾好色,這樣的人從骨子裏來說就沒有戴上皇冠的本事。即使給他真正的太子之位,他也還是無法收攏人心的,更別提亞曆山大很久以前就開始提防他,如果致命一擊是從尼古拉斯的手中發起,亞曆山大自然是早有準備。

    以亞曆山大送走孩子都要將自己記憶洗去的小心謹慎而言,能夠簡簡單單地將他殺死的刺客,也隻有那些他曾經真心信賴過的對象。

    他回憶著那天自己死時的情形,眼中的神色變得複雜起來。

    “害死我的那個人……我真的從未想過他會害我,但後來我仔細思索,覺得他會反叛也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權力這種迷人的□□足以讓任何一個人上癮,奧爾丁頓這麽多年來也的確是薄待了他所在的家族,隻是你說如今執政的依然是尼古拉斯?為權力他已經殺了一個帝皇,為什麽不再殺一個太子?難道是神殿在裏麵發揮了什麽影響力?”

    亞曆山大起初還像是在解釋訴說,但慢慢地,他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奧利維亞已經十足的不耐煩了。

    “拜托,陛下,我不想猜測那凶手行事的原因!我請求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

    凶手也許至今沒有得到他應有的下場,亞曆山大怎麽還能這樣磨磨蹭蹭?

    “那個人?你說殺我的那個嗎?”像是從夢中驚醒般,亞曆山大抬起眼,奧利維亞盯住了他的嘴唇,就在那個凶手的名字即將被吐出的一刻,亞曆山大蒼白透明的身影忽然突兀地波動了起來。

    奧利維亞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怎麽了,亞曆山大,你——”她忽然轉過頭,本應緊閉著的窗戶不知什麽時候被拉開了,輕薄的紗簾溫柔地拂動著,帶來了花園中隱約的薔薇香。皇室總管亞伯特姿態優雅地斜靠在窗台邊,他的手中捧著一個鴿卵大小黃光閃閃的東西,它如同蚌殼一般敞著口。

    亞曆山大就從她的身邊被吸了過去,如同旋風般化成了無數片,縮進了那個鴿卵大小的不知名東西裏麵。

    隨著“叮”的一聲輕響,亞伯特將那東西的兩片“蚌殼”合攏。像是被那聲音嚇到了似的,奧利維亞輕輕地抖了抖。

    她看著這位從她少女時便開始服侍亞曆山大的總管閣下。

    “是你。”她恍然大悟地說,亞伯特收起“蚌殼”,溫文爾雅地拍了兩下手掌。

    “是啊,的確是我,殿下……要我說,您其實要比親愛的陛下要更加地富有智慧。隻可惜就總體而言,您和陛下倆人都算不上有多麽聰敏——”他活動了一下脖頸,衝著奧利維亞露出了一個假笑:“——那隻是你們之間的比較級而已。”

    亞伯特伸出手短短地敲了下窗戶,皇家研究院特意製作的防護玻璃便在一陣黃光中輕易地化作了虛無。一步跨過空空如也的窗框,亞伯特居高臨下地衝著奧利維亞點點頭,隨即從半人高的窗台上一躍而下。

    奧利維亞下意識地在他跳下來的瞬間後退了一步,但在反應過來後,她又一步踏了回來。

    “把我的丈夫交出來。”她鎮靜地注視著亞伯特,亞伯特好像沒聽見她的話般,就站在與她相隔不遠的地方,專注地用目光仔細打量著她。他打量得非常細致——從睫毛到發梢,從鼻尖到唇角,細致到令奧利維亞感到了不自在的程度。

    在這樣被打量了好幾分鍾後,奧利維亞終於稍稍地偏過了視線,好避過亞伯特□□裸的目光。

    她的動作沒有令亞伯特從那種專注而細致的觀察中脫離出來,他依然注視著她——事實上,這或許更像是審視。

    “你想要幹什麽?”

    她終於忍不住問,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亞伯特總算開了口,但卻並沒有回答她所詢問的話。

    “尊敬的殿下,請恕我失禮,這窗戶的隔音好像並不太好,所以非常抱歉地,我把您與陛下的對話全部聽入了耳中。”亞伯特的用詞依然是那樣謙恭有禮,臉上的笑容卻能明顯地說明,他並沒有為自己的偷聽而感覺到有什麽抱歉的地方。

    他取出了那枚裝著亞曆山大魂魄的“蚌殼”,嘴裏嘖嘖嘖地歎道:“陛下您真的以為我是為了權力而投入了神殿的嗎?我得承認,或許開始時確是如此,但我畢竟是這樣忠誠的一名奴仆,即使有再怎樣多的權力,也不足以讓我背叛您。”

    令人驚異的是,亞伯特這話說得居然十分真心實意,如果不是知道了他是殺死亞曆山大的凶手,奧利維亞說不定還會被他的誠懇蒙騙呢,此刻卻隻覺得他虛偽得令人作嘔。

    亞伯特手中的蚌殼憤怒地搖晃了一下,他臉上的笑容更濃了,珍惜地用指尖撫摸著“蚌殼”光滑的表麵。

    “啊,您不相信,是嗎?那我為什麽要選擇繼續輔佐尼古拉斯,而不是自己登基為帝?我確信神殿並不會在意這些瑣事的,您也知道,尼古拉斯其實在神殿裏沒什麽地位,否則他也不會被派遣到我們這些凡人中來,對不對?”

    “您一定不知道,束縛住您魂魄的那些紅薔薇究竟是什麽。”

    他停止了撫摸,目光凝在反射著光華的蚌殼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深情。奧利維亞有一瞬間感覺到他似乎要吻上去,但他很快就轉過頭,將眼神聚焦在了奧利維亞白皙纖長的指上。

    在奧利維亞隱含厭惡的目光中,亞伯特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向著她纖細的指上飛了一個吻。

    “真是可惜啊。”他不無遺憾地說:“原本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再有一段時間,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與您在一起了。”亞伯特將目光轉向手中的蚌殼,他露出了一個飽含惡意的笑容:“將我的魂魄與陛下的魂魄融合再一起後,再向您宣稱我就是您的丈夫,隻是條件所迫,不得不附身在亞伯特的身上……您說,您究竟會不會信呢?”

    他的話無疑是對奧利維亞說的,皇後殿下無聲地握緊了手鏈:“我怎麽可能相信這種荒謬的事……”

    她下意識地斥責,換來的卻隻有亞伯特諷刺的微笑。

    “如果計劃成功,我會擁有尊敬的陛下從小到大幾乎全部的記憶。麵對一個知道您與陛下私人隱秘的人,您又怎麽能夠斷言,我不是您記憶裏的那個親愛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