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36|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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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 月光溫柔地攀上了薔薇城堡的一角。

    城堡內的薔薇四季不敗,此時深沉的夜空上明月皎皎, 淡銀色的月光像是流動的霧氣般, 影影綽綽地籠在滿園的薔薇花上。淡黃淡白的薔薇各開了一季後, 現在的城堡花園裏純粹是紅色薔薇的天下,茜紅、玫紅、紫紅、嫣紅……各色各樣的紅色薔薇滿溢著香氣, 嬌嬌豔豔地開在月色裏,淡銀色的月光溫柔地籠罩著它們, 就像是一個個活色生香的美人,立在花叢中猶抱琵琶半遮麵。

    這樣的景色無疑是很美的, 顧清玄立在這樣的美景中,卻比所有的薔薇花加起來還要好看。

    他是獨自一個人走進花園中的, 沒有引起晚宴上幾乎任何人的注意。不遠處的城堡裏燈火通明,帝國最新的星際飛船布爾迪亞號正驕傲地懸浮在城堡上空, 敞開了自己的座艙, 用作此次晚宴的主場。為了防止有人趁機刺探,薔薇城堡所有的防護光罩與法陣都開著,遠遠地俯瞰過去五光十色,顯出了十二萬分的堂皇富麗。這樣氣派的晚宴即使是在整個帝國的曆史上都是規模少有的,專為了新任太子殿下一人舉辦。皇室的態度不可謂不鄭重。可惜這樣的鄭重如今看來是付諸流水了, 宴會的主角不僅沒有半分領情的意思, 甚至都不願意在這個晚宴上多待。

    顧清玄神色倦怠,倚靠在半截特意做舊的石柱旁,暗紅色的藤蔓彎彎繞繞地攀纏上去, 心形的葉子朝著四麵八方伸展。其中一枚葉子恰好垂在他的耳畔,顏色殷紅如血玉般,更襯出他的膚色細白。

    許是因為晚宴上喝了酒的緣故,顧清玄額上的徽記不知何時顯露了出來,半遮半掩地被籠在額前的黑發下,平日裏素來冷淡的眼眸也因為酒意而顯得水汪汪地,憑空生出了幾分嫵媚多情的模樣。

    那種——看似嫵媚多情的模樣。

    顧淵敢說,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那種多情表麵下的冷淡自持了,當他微笑著看向你的時候,當你的身影被映入到了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瞳裏的那刻,你往往會憑空地生出一種錯覺,錯覺那人似乎是愛上了你,那樣的專注與深情讓你忍不住自慚形穢、口幹舌燥、心跳砰砰如擂鼓,但當你被這如海的深情鼓舞,想要上前一步,真正地把對方握在手心時,他眼底深處的冷漠就會向冷水一樣撲來,將你當頭淋得透濕。

    顧淵已經被這樣的冷水從頭到腳淋了太多遍了,多到他似乎已然能夠認命,接受自己傾慕的人即將屬於別人的事實。然而當此時此刻,當他站在花叢後方,看著不遠處沐浴在月光下的顧清玄時,那種屬於初生牛犢的勇氣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今晚的月色太好了,滿園的薔薇開得太盛,顧清玄獨自立在月光下的模樣又實在太好看,好看得令顧淵頭昏腦漲。他忍不住地抬步向前,想要靠得再近些就一吐心懷,豈料剛剛走了兩三步時,前方的顧清玄便若有所覺地轉過頭。

    “誰?”他先是投來冷淡的一瞥,片刻後又舒展了眉眼,懶洋洋道:“是你啊……怎麽,今天沒有在晚宴上待著?”

    走得稍近了些後,顧淵將顧清玄看得更清楚了,他額發間的徽記也更明顯:毫無疑問,顧清玄今夜喝的有些多了,這信息令顧淵心中微微一喜。他並不指望顧清玄能夠醉到什麽程度——那種酒後亂性的事情幾乎不可能在他們這類人的身上發生——他隻是單純地猜測著,今夜顧清玄的心情也許不好。

    這世上能夠引起顧清玄心情變化的事情並不算多,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有限的,而其中九成都圍繞著那少數幾個有資格影響他情緒的人。盡管顧淵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他本人並不屬於其中的一員。倘若他因為某種意外突然死亡,就像是在蘭瑟身上發生的一樣,顧清玄倒有可能產生片刻的情緒波動……但是這種待遇,顧淵委實並不想要。

    歸根結底,他隻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於顧清玄而言,僅僅是芸芸眾生裏稍為特殊的那麽一份子罷了。

    這現實想想就令他感到挫敗。

    顧淵站在一叢薔薇的後方,凝視著與他相隔不遠的顧清玄,後者看起來依然——依然是那麽好看,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能感到自己內心被激起的熱血在漸漸冷卻了,他的心跳在逐漸恢複正常,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失去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而這種勇氣恰恰是他所急需要緊握手中的。

    盡量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平緩,顧淵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氣,再把它慢慢地吐出來,想象自己所有亂七八糟的雜念都被裹挾在這口氣裏,被一起排出了他身體。

    然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飾,露出一個千錘百煉過的微笑。

    “是啊,你知道我的,我隻是……”顧淵說到這裏,忽然煩躁地抓了一下頭發,這個動作對於他來說是十分少見的:“……我隻是……隻是……算了。”

    他放棄了。顧淵揉了揉自己的臉,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對顧清玄說:“我隻是發現你不在晚宴會場。”

    “啊,宴會。”

    顧清玄臉上露出了一點諷刺的笑。顧淵有些驚訝:他清晰地感覺到了顧清玄對這個晚宴的排斥,而這樣的態度在顧清玄的身上其實是很少出現的。

    他的驚訝情緒一閃即逝,很快就被顧淵熟稔地遮掩住,但顧清玄依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這一點點訝然。

    “沒什麽好驚訝的,你應該知道,今晚這個宴會的主要目的是給我找個伴侶……”他飛快地瞥了顧淵一眼,略微皺起眉:“還是說你一直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居然沒有把這事告訴你?”

    顧清玄的語氣裏半是驚訝半是懷疑,顧淵在完全理解了他的話中含義後,感覺自己一直在怦怦跳動的心髒一下子停止了活動,它甚至完全消失了,隻在他胸膛裏留下一片空洞。

    是的,的確沒有任何人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這事從理論上來說是完全不應該發生的,畢竟顧淵是皇室現任的事務總管,這場宴會從籌備到散場,每一個步驟都應該令他了然於胸。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從城堡上方星艦的停泊角度到晚宴桌上擺著的鮮花類型,他幾乎了解今夜這場晚宴的一切,隻除了這麽一件事。

    “……他們沒有告訴我。”

    “他們沒有告訴我。”顧淵想著,他感到自己一直在發熱的頭腦突然地冷靜了下來,並且在短短的時間裏迅速理解了事情發生的原因。

    看起來他私心裏那一點點的猜測成功地化為了現實,顧清玄與西澤的感情的確遭遇了某種危機,以至於皇室要用安排相親晚宴的方法來試圖令顧清玄找到一個新的、合適的伴侶。這也許是個好消息,但不好的消息是,他本人看起來完全不符合皇室的評選標準。

    他們甚至有意地不讓他知道這一條消息。

    “我該怎麽想呢?”顧淵品咂著這件事,臉上顯出了複雜的笑意:“他們不告訴我這件事,很明顯,我在某方麵並不合格,所以在這場挑選伴侶的遊戲裏一開始就已經出了局。但如果我本身不夠重要,或者在他的心中不夠重要,他們又有什麽必要特意不告訴我這件事呢?”

    這樣反複咀嚼著這個消息,顧淵的心髒似乎一點一點地又長回來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揣摩到皇室那方麵的想法了。

    毫無疑問,自己或者說顧家,對於銀河帝國皇室而言完全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屬於隨隨便便伸腳就可以碾碎的層次。所以很自然的,他顧淵的名字並不會出現在相親晚宴的目錄中,因為皇室方麵認為他根本就沒有那個資格。

    至於皇室總管的身份?那不過是個職位罷了,在被剝奪了許多職權後的現在,這個職位幾乎什麽事情都不能說明,僅僅是銀河帝國皇帝陛下給自己曾經的密探出身的家族順手發下的一點榮耀罷了,顧淵本人為此付出的努力也不能讓它煥發光彩。

    是的,的確是皇室親自把自己剔出了那份名單之外,對這點顧淵越來越肯定。但他卻並沒有因此感到沮喪,反而漸漸振奮起來。

    “也許這意味著我對他而言是比較特殊的。”

    顧淵這樣對自己說:“不然他們根本就沒有隱瞞我的必要,不是嗎?”

    的確如此,如果顧淵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皇室根本無需將相親晚宴的消息隱瞞。他感到自己漸漸流失的勇氣又回來了。顧淵抬起頭,直視著顧清玄,眼睛裏像是燃燒著暗沉沉的火焰:“我——我一直有些話想要對你說。”

    “嗯?”

    顧清玄的眼睛並沒有看他,他隻是低垂著頭,把玩般地注視著手掌中托著的什麽東西。甚至連回應裏也充滿了冷淡,僅僅是禮節性的一個升調,顧淵鼓起的勇氣連他的一個眼神都激不回來。

    但這並不足以讓顧淵退縮。

    得承認,他的的確確畏縮於向顧清玄表白,但那隻是因為他害怕隨之而來的失去——他感到自己是不能夠接受失去顧清玄的後果的,即使那擁有本身也虛無縹緲——一旦做出決定之後,顧淵反而鎮定下來,冷靜又銳利,顧清玄的冷氣即使化作了冰山也不足以讓他畏懼。

    “我有一些話想對你說。”

    顧淵聲音輕柔地說:“我想你很可能已經猜到了我要說的內容,鑒於我現在並沒有叫你主人……”

    “噓。”顧清玄突然豎起了一根手指。

    這是明白無誤的噤聲手勢,盡管顧淵不知道此時發生了什麽,但他依然止住了自己的話頭:他從來沒有違抗過顧清玄的命令,不管他是不是在稱呼他“主人”。

    結果,顧淵在下一秒就怨恨起了自己習慣性的恭順。

    他看見顧清玄向著側邊轉頭,唇邊勾起了一個確定無疑的笑。

    那是一個顧淵熟悉至極的笑。

    他知道這個笑容是歸屬於誰的。

    顧淵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沉沉地往下墜去,他僵硬著脖子轉過頭,不出意料而又無比絕望地發現,從那個方向而來的果然是他熟悉至極的人。

    他熟悉至極——同時又巴不得對方早日升天的——西澤·阿莫斯菲爾德。

    *

    西澤大踏步地向著顧清玄走去,他盡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盡管花園中的小路彎曲曲折,也絲毫不肯放慢腳下的速度。

    盡管他似乎是在微笑著,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一位遠近聞名的青年才俊實在是極少微笑的——除非在太子殿下麵前時。那時他的笑容看上去溫暖又柔和,和現在這種冷峻的笑容全然不同。現在的西澤看似也在微笑著,但這種笑容毫無弧度,有棱有角,每一個細節都在說明同一件事:這個笑容的主人心情很不好。

    有不少見過這個笑容的人在私底下竊竊私語說,西澤元帥笑起來的樣子比不笑的時候更可怕。

    如果說平時的西澤已經是一座冷峻冰山,那麽掛著這種冰冷微笑的西澤就是深淵海底的暗色寒冰,更深邃,更冷峻,更令人望而生畏。

    這塊寒冰一路橫衝直撞,散發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氣,在一個小時之內直接從數個光年之外的某駐軍星球闖到了薔薇城堡中,期間不免會出現重重攔阻,但無論哪些困難,統統沒能阻擋住西澤的腳步。

    他的步速甚至在這一個小時之內都沒有放緩過——直到此時此刻。

    “你在這。”

    在看到顧清玄的瞬間,西澤霎時間放慢了腳步,在他幾乎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臉上的微笑也同樣地柔和下來。沉入深淵之地的暗冰重又浮到了水麵外,冷峻的冰山沐浴在了明亮的陽光下,在溫暖的光芒中愉快地閃著光。

    與牢牢注視著他的顧淵不同,西澤好像都沒有意識到不遠處有個顧淵的存在。他微笑著走向顧清玄,沒有提起頭頂上方星艦裏的晚宴,也沒有提到自己打破了多少個規則才在一個小時之內來到薔薇城堡,西澤隻是走過去,站在顧清玄的麵前,輕輕抱住了他。

    那樣的珍惜,那樣的小心翼翼,就像他懷抱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所珍愛的一整個世界。

    “星艦上在舉行宴會。”

    過了大約半刻鍾顧清玄說,西澤悄悄用唇蹭了下他的臉頰,然後方在顧清玄的一瞥中放開他。

    “是的,好像的確是在舉行宴會。”他回答:“想要和我一起去吃點東西嗎?”

    顧清玄注視著他,西澤十分平靜的回視。他的神情看上去是如此自然,嚴肅,好像完全不知道上麵那個宴會的性質一樣……但如果真的不知道的話,他又怎麽會千裏迢迢地趕回城堡?

    顧清玄就這樣看著他,良久,良久,忽然間慢慢笑了。

    “你怎麽不問我要不要一起跳舞?”

    今晚薔薇城堡的晚宴是一個極其正式的晚宴,這樣的晚宴雖然也會有宴席,但一般情況下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要消磨在交際和跳舞上。一起跳舞,在這種宴會裏算是非常正統的邀約,但是一起吃飯……?

    西澤略顯驚訝地抬頭:“我原以為你不會喜歡——”

    “我確實不喜歡。”顧清玄對著他笑了笑:“今天整個晚上都有人不停的邀請我,一起跳舞,聊天……不過要請我吃飯的,僅僅隻有你一個人而已。”

    “他們大概沒有我這麽了解你,跳舞畢竟是傳統選項。”西澤笑了,顧清玄也笑了,他一邊笑著,一邊說:“可是你第一次邀請我的時候,我們可並沒有一起跳舞。”

    的確,他們沒有一起跳舞,而是坐在一起——十分令人難以相信的——吃了一頓飯。

    “邀請我的這麽多人裏,大部分人都在擔心我會不會答應他們的邀約,小部分則會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隻有你會擔心……擔心我沒有吃東西。”

    說到這裏時,顧清玄的話裏隱隱多出了一絲笑意。

    顧淵忽然感到心底一陣酸澀,他想起自己似乎也從來沒有關注過顧清玄有沒有吃飽。

    為什麽自己以前從沒想過這一點呢?

    也許是因為——因為顧清玄在他麵前顯得太強大,強大到似乎無懈可擊,連形象都是近乎完美的,他甚至沒想過顧清玄也會感到……感到饑餓?

    顧淵神色複雜地注視著前方,顧清玄和西澤正在說笑,顧清玄攤開手掌給西澤看,上麵是一朵開得非常漂亮的薔薇,已經被凝固住了,在那兒永恒地綻放著。

    “這朵薔薇開得很像你。”

    “不,他沒你好看。”

    他聽見西澤和顧清玄在低聲說話。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插不進去了,自己一直沒有說出來的那段話,好像也已經失去了能夠說出來的機會。

    顧淵不能控製地往後倒退了兩步,微微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這一幕,更不想看到接下來他們可能會有的耳鬢廝磨,彼此溫存……

    他不想看見自己徹底淪為失敗者的一幕。

    西澤抬起眼,他好像看到了不遠處的薔薇花叢微微地搖晃了幾下,就像是有什麽人從後麵路過一樣。

    ——隻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