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前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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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下走,這岩壁越發陡峭,姬小白又花了半日,這才下到崖底來,然這崖底的景象卻叫她萬分驚訝。她原先以為,半山腰便籠罩了濃鬱霧氣的斷魂崖底,當是陰氣森森,屍橫遍野的,誰料當真下得崖來,才見崖下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當崖外尚且還籠罩在隆冬的雪景中時,這斷魂崖下卻是綠草茵茵,鳥語花香,這與戎音曾與她說過的地方大不相同。姬小白因著眼前忽然出現的美麗景象大吃一驚,一時沒有抓穩,竟從崖壁上落下來。好在她已離地不遠,摔落在蔥綠的草地上,並未傷到哪裏。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不住地四下觀望,有那麽一瞬,她甚至以為自己不慎闖入了某個未知的世界,因為眼前的一切,都與她所認知的那個斷魂崖不一樣。

    耳邊忽的響起了錚錚琴音,姬小白如夢初醒,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見不遠處一棵梨樹掛了滿樹的梨花,紛紛灑灑地落下來,美若初冬之雪。那樹下有一女子,素衣白裙,神情靜謐,目若繁星,纖纖玉手拂過古琴銀弦,帶起陣陣縹緲若仙的琴音。

    姬小白愣愣地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樹下女子撫琴的身影,眼眶不由自主地被眼淚浸濕,她癡癡傻傻地站著,看那撫琴的女子忽的抬起頭來,那張清秀俊逸的容顏上,漆黑的雙瞳像是容納了天地山川星河湖海,那般廣袤無邊,深深地看進姬小白心裏。

    琴音戛然而止,白裙女子亦直直地看著姬小白看了許久,姬小白不知該如何形容她此時的神情,像是欣喜,又像是哀傷,像是期待許久的重逢卻又恍然覺得物逝人非,那般突如其來的的惆悵與迷惘。

    她們誰也沒有說話,安靜地任由時間潺潺流淌,不知過了多久,那白裙女子終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這歎息聲那麽沉重與孤獨,讓姬小白的心像是被一隻不知從何處伸來的手緊緊攥住,甚至連呼吸都變得疼痛起來,她抿緊了唇,良久,終開口詢問:

    “你是誰?”

    聞言,白裙女子露出一抹微笑,她看著姬小白時的神情很是認真:

    “我是這斷魂崖下一縷執念,早該消散,卻久久駐留於天地之間。”

    聽著她的聲音,姬小白忽然很想哭,這種悲傷難過與她離開凡空時不同,就好像是一種嵌入了靈魂深處的情緒,自她出生就一直存在,直到今日,才恍惚覺醒,讓她莫名地,想要大哭一場。

    就在姬小白不知所措時,那白裙女子卻站起身,朝姬小白走過來,緩步行到她身邊,伸手替她拂落肩頭的兩瓣白花,緩聲道:

    “你想不想聽故事?”

    姬小白沒有說話,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白衣女子輕笑一聲,拉著姬小白的手,並肩坐在梨樹下,仰頭看著半空徐徐墜落的梨花。她的聲音十分清澈動聽,有點像先前聽過的琴音,直入人心:

    “我遇見她的時候是在一個邊境的小城。”

    姬小白沒有詢問這個“她”是誰,她像以往很多次聽凡空講說佛經時那樣,隻乖巧地聽。

    “她被流放到此,皇帝抄了她的家,並將她冠以妖魔的名號,可笑的是,在我看來,她隻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我在人群中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她一身落拓,披頭散發,唯有那雙眸子,清亮有神,即便時至今日,我似乎都還能看見那雙眼睛,許是刹那間的凝眸叫我動了心。”

    “我跳上囚車,說要帶她遠走,她清清冷冷地看著我,麵無表情地說了好,我知道她隻是想叫我幫她報仇,我仍是忍不住欣喜快樂,大概我前生是認識她的,否則今世怎地一見如故。”

    “隻是不想那領頭的侍衛竟是道家出身,身上帶了辟邪之物,他認出了我的身份,好在她隻想報仇,並不在意我究竟是人或是妖。”

    “我帶她回了自己的家,讓她養好傷,陪她遊山玩水,肆意逍遙,我不曾主動提起返京之事,她亦未曾多言一句。這兩年,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迢迢因果,非是主動避讓便可逃脫,先前是我主動介入她的恩仇,皇帝派了諸多道家之人前來尋我,幾次三番前來找我麻煩,我亦是被激起真火,便帶她直入京城,殺盡當初陷害她家族的官員與大臣,京城因為我的出現變得烏煙瘴氣,人心惶惶,我卻格外開心,因為她不再是以往冰冰涼涼的神情,那雙眸子看向我時,似乎帶上了我期待許久情緒。”

    “我斬下一半的妖丹做成玉佩,送給她,說要護她一世安平,她笑我癡,生而為妖,卻為凡人動了情。”

    她說到這裏,忽的頓了頓,姬小白抬頭看她,忍不住追問:

    “後來呢?”

    她聽得出神,想知道這個故事後麵又發生了什麽,明明隻是隻言片語,她卻恍惚覺得身臨其境,明知道不該問,卻依舊問了,隻是問過之後,心口莫名地疼。

    白衣女子看了她一眼,輕笑一聲,繼續講下去:

    “後來啊……我說等我殺了最後一個人,便叫她跟我走,她卻阻了我,寧肯放下仇恨,亦不願隨我離開,我又氣又急,便施法將她留在客棧,獨自去了將軍府……我太過自負,終是在將軍府上遭了埋伏,皇帝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個與我法力相去無多的老道士,將我擊傷。”

    “若給我時間,我定是能將這老道士的性命收走,但蒼天卻與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她用我給她的玉佩破開了我施放的陣法,闖進了將軍府,我看著那老道士手中劍穿透她的胸口,卻來不及救她。”

    “我許是在那瞬間發了瘋,老道士被我擊斃在掌下,可這又能如何?又能如何?我抱著她,將她攏在我心口,我聽見她說,無憂,我們此生怕是有緣無分,來世,莫要再將我一人留下了。”

    “原來她早先便預感到不妙,才不允我去殺人,她寧願放下恨,也不願我涉險,我卻負了此心,負了此心……”

    姬小白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傷心,那麽難過,她好像看見了那個被困在陣中的她無聲的哭。

    “我守在這個地方等了她好多年,要等她所說的來世,我怕我執念一消,便再也找不到她了。”

    白衣女子的聲音那麽悲傷,讓姬小白悲不可遏,渾身顫抖,她輕輕拍了拍姬小白的肩膀: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來,我又錯了。”

    姬小白抬起朦朧的淚眼,她看見身旁的人已站起了身,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攤開,接住一片飄落的梨花:

    “我等了那麽多年,終是等來了她的來生,然這來生之人,卻並不屬於我,我的她,早已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她的聲音雖然悵惘、遺憾,卻也如釋重負,她伸手揉了揉姬小白腦袋,笑道:

    “可不可以,將她的玉佩還給我?蹉跎了那麽多年,我該去陪她了,讓她好等,是我的錯。”

    姬小白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抽噎著從懷裏掏出那塊玉佩,不帶絲毫留戀地交給了眼前之人,她不要所謂的狐妖傳承,隻要眼前這與小和尚長得那般相像的人莫要再悲傷難過了,她的心才不會再為她疼。

    那人接過玉佩,又再深深地看了一眼姬小白,低聲言道:

    “莫要再哭,亦,莫要,再那麽苦。”

    說完,她的身體便隨風而散,姬小白努力睜大眼,下意識地想伸手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還未伸出,就見眼前之人笑著搖了搖頭。她的手頓住,那白衣女子消失不見,姬小白愣愣地看著眼前空蕩蕩的緩坡,雪白的梨花仍舊紛紛飄灑,甚至樹下還能見那一麵古琴,但彈琴之人,卻永遠地消失了。

    她走到琴邊坐下,輕輕拂了拂琴弦,隻聽一聲悅耳的琴音響起,眼前之景又再變了模樣,不遠處立著一麵古樸的石碑,石碑旁側如戎音所言,生長了三株琉璃花。沒有人能辨別這石碑所處的年代。姬小白走到碑前站了一會兒,碑上的字跡已有些模糊了,但她仍能依稀見到四個字:雪狐無憂。

    姬小白伸出手,輕緩地撫過石碑粗糙的表麵,心中有些悵惘,像是在祭奠已逝的歲月流光。就在她愣神時,碑上忽的亮起一抹紅光,一顆圓潤的光球轉瞬間打入姬小白的眉心,她稍稍一愣,旋即便回過神來,那是另外半顆妖丹。

    妖丹入體,姬小白渾身上下充溢著暖洋洋的妖力,她感覺一直以來未曾領悟的東西在這瞬間自然而然地融入她的身體,這應是戎音所在的師門夢寐以求的狐妖傳承,卻被她如此輕易地就拿到了。她站在墓前,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一些從未見過的畫麵,那是雪狐無憂生前的部分記憶與妖法。

    緣之一字,誰能道清其中因果?

    “若我是她,小和尚是你,那麽她前生的遺願,今生我們將替她成全。”

    姬小白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但她仍是忍不住開口,將心中的祈願說與她聽,她要她知道,今生,她是幸福的,因為小和尚在她身邊,與她心意相通,她們將會在一起,度過所有坎坷與磨難,有別於前世的蹉跎,她必定會與她的小和尚修成正果。

    她似是能聽到白衣女子如釋重負的笑,與那一聲如夢似幻地輕歎:

    “願君一世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