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拔劍何歎行路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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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風呼嘯、彤雲密布,孟冬時節的長安西郊上空,一場冬雪正在積聚、醞釀。

    風雪將至,行路愈難。劍南節度副使、知留後事崔圓安坐於溫暖如春的馬車內,撚須自言自語道:“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李太白仕途雖崎嶇,詩作卻俊逸風流,令人歎為觀止!鮮於仲通去年離開益州趕赴長安時,一路上難免也會因感慨行路艱難而惶惶不安吧?”

    想到已升任京兆尹的前上司鮮於向,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的崔圓,心海中不禁蕩漾出絲絲鄙夷的漣漪。雖同為楊國忠一黨,但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的崔圓麵對粗鄙無文的益州豪商鮮於向時,心中難免有點世家子弟的傲氣與矜持。

    清河崔氏名列五姓七望,是大唐數一數二的頭等世家。青州房雖非嫡支,卻也是清河崔氏眾房中數得上的翹楚。不過家族大了,難免會貧富不均。崔圓自幼孤貧,雖頂著姓氏帶來的耀眼光環,日子過得其實還不如普通殷實人家。若非清河崔氏曆來重視文教,族裏辦有私塾供族人入學,崔圓恐怕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

    崔圓家境貧寒卻誌存高遠,酷愛詩書,喜讀雜學,尤其是兵法。他不僅涉獵《孫子兵法》、《六韜》、《尉繚子》、《司馬法》等兵家典籍,更曾仗劍遊曆齊魯、河洛之地。不過,崔圓雖通覽兵書,卻始終以文士自許,他的誌向是成為一名出入鳳台鸞閣、執掌天下權柄的文臣,而非經略邊鎮、衝鋒陷陣的赳赳武夫。

    開元中,聖人下詔搜訪遺逸,開恩科網羅天下人才。二十多歲的崔圓參加鈐謀射策科考試,一展胸中所學,一篇應對邊患的策論寫得行雲流水,最終得中甲科。

    崔圓本想憑此授職兵部,當個從九品主事。可誰知造化弄人,吏部負責銓選的員外郎見他身形挺拔,有武人之風,竟將崔圓選入千牛衛擔任從九品執戟。

    崔圓自負文藝卻獲授武職,頗不得意,惆悵多年後,總算在天寶四載(745年)得遇貴人,轉任地方縣丞,重回文臣之列,後累遷為從六品吏部司勳員外郎。

    眼見貴妃娘子得寵,楊家雞犬升天,崔圓眼疾手快,毫不猶豫放下世家子弟的麵子,投靠方得聖人青睞卻黨羽稀少的楊國忠,憑此平步青雲,數年間就驟升為從三品劍南節度副使,成為朱紫加身的邊疆重臣。

    待去年鮮於向辭任回京、楊國忠兼領劍南節度使,崔圓因多年殷勤侍奉,被舉薦為劍南節度副使、知留後事,成為劍南軍的實際執掌者,一躍升任節鎮一方的封疆大吏。

    “當年費盡心機不願意擔任武職,誰知最後還得與一群不同文墨的武夫廝混在一起,此乃命也?”崔圓自我解嘲道。在世人眼中,他是出身名門、青雲直上、一方風順的幸運兒。可其間求學之艱辛、仕途之坎坷、付出之巨大,不足與外人道哉!

    “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崔圓拍掌而歎:“行到山巔處,方知天地寒!”

    能令崔圓遍體生寒者,無他,劍南之戰也!

    楊國忠雖將去年鮮於向貪功冒進、兵敗西洱河之事粉飾、遮掩過去,卻無法挽回大敗對劍南軍士氣的慘烈打擊。

    接任知留後事之差遣後,崔圓本想花兩年時間全心整飭兵馬,然後再擇機征討南詔。但楊國忠一日三催,逼得他不得不倉促發兵,於今年六月派劍南兵馬使李宓率先鋒營南下大渡水。

    崔圓雖不敢違逆楊國忠的命令,但他深知新編成的劍南軍外強中幹,因而叮囑李宓務必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不可輕敵。

    熟知南詔軍情的李宓不負所托,在大渡水北畔遭遇南詔軍趁雨偷營時不僅沒有亂了陣腳,反而奇兵突進,一舉圍殲來敵。

    待崔圓與奉信王阿布思率大軍抵達大渡水時,李宓的先鋒營已在南岸安營紮寨,並在渡口搭好供大軍行進的浮橋。

    因擔心吐蕃出兵援助南詔,崔圓請同羅騎兵四下偵察的同時,命大軍一邊行軍一邊操練,緩緩南下、齊頭而進,不給敵人可乘之機。

    年輕時崔圓自詡閱遍天下兵典,覺的用兵行師不過爾爾,因此對邊鎮將領頗為輕視。可執掌劍南軍後,他愕然發現,行軍布陣絕非輕而易舉之事,並不是看幾本兵書就能運用自如的。

    好在崔圓深知趙括“紙上談兵”的悲劇,故而不似鮮於向那般剛愎自用。他充分信賴李宓和阿布思,放手讓兩人按照自己最得心應手的方式領兵作戰。隻有在兩人意見發生分歧時,崔圓才會出麵幹涉。

    之所以對李宓和阿布思如此放心,關鍵在於崔圓深諳楊國忠心中的小九九。世家子弟出身的崔圓雖汲汲於功名富貴,卻恪守取之有道的古訓,張弛有序,並不過於貪求。而楊國忠這種毫無根基的浮萍之輩,憑裙帶關係一朝富貴,很容易膨脹無度,恨不得將所有好處都抓在手裏。

    從當前朝局看,經王焊謀反一案,李林甫式微,楊國忠繼任右相指日可待。若崔圓與楊國忠易位相處,他會優先集中心力考慮如何穩定中樞朝堂,然後過幾年後再求其他。

    而楊國忠目前的打算,顯然是相位、王爵哪一個都不願丟。而延綿近兩年的劍南戰事,說穿了就是在用劍南士卒的屍骨,為楊國忠鋪墊一條封王之路。崔圓甚至懷疑,楊國忠任命貪財好色的張虔陀為雲南太守,當是有意而為之,目的就是挑起邊釁……

    因此,劍南戰事拖延至今,楊國忠既不關注南詔的國力幾何,也不在意吐蕃是否會介入,他的眼睛裏隻有捷報。

    而鮮於向之所以大敗西洱河,全是因為沒有琢磨透楊國忠的心思,竟癡心妄想畢其功於一役,用戰功為自己掙得封王的一線機會。若非他對楊國忠有恩,恐怕早已被楊家拋棄,重新淪為一介商人,遑論貴為京兆尹。

    摸清楊國忠的想法後,崔圓因地製宜,對戰事的要求就是“穩”。他不求攻克南詔國都,也不求生擒閣羅鳳,唯求大勝南詔一場,盡快完成楊國忠的心願,早日結束令人如履薄冰的戰事。

    劍南軍雖無法與磧西、幽並強軍相比,但若抱團緩進,南詔軍還真無太好的應對之策。閣羅鳳大概是見無懈可乘,令南詔軍後退數百裏,收縮在太和城一帶,欲圖堅壁清野、誘敵深入,耗死劍南軍。

    崔圓聽從李宓的建議,在深入南詔國境百餘裏後按兵不動。他依靠後方充足的糧秣支持,安心收編南詔國內不服閣羅鳳統治的部族,卻始終不南下太和城決戰。

    在此期間,崔圓隔三差五向楊國忠報個捷,一會兒說攻占南詔多少疆域、一會兒報收服多少西南部族,將封王心切的楊國忠哄得心花怒放。

    在楊國忠的嚴令下,鮮於向等心腹加大搜刮力度,源源不斷向前線轉運糧秣、兵械、軍餉,確保劍南軍衣食無憂。從弘農閣轉移到益州城的猛油火也運了兩車到劍南軍大營。

    久不見劍南軍上鉤,消耗不起的閣羅鳳不得不派使臣攜重禮前往吐蕃與南詔的邊境,邀請等候已久的吐蕃軍參戰,一起攻打劍南軍。

    可即便有兩萬吐蕃相助,傾國之兵北上的南詔軍依然無力吞下據營防守、軍械充足的劍南軍。雙方惡鬥半日,南詔、吐蕃聯軍數次衝鋒都被唐軍用強弓硬弩和猛油火擊退。

    待聯軍士氣衰竭後,養精蓄銳多時的同羅騎兵出營衝殺,將頂在最前麵的南詔軍殺得連連敗退,轉眼間就折損近兩成兵馬。若非吐蕃軍軍容齊整、敗而不亂,同羅騎兵又因水土不服戰力下降,南詔軍必將元氣大傷,死傷更為慘重。

    獲勝後,阿布思心疼帳下兵馬,不願追擊;李宓則提議以戰促和,派使勸閣羅鳳上表認罪,重回大唐藩屬之班。崔圓將捷報發出後,估算著此戰當可滿足楊國忠的要求,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也就同意阿布思和李宓所請,命劍南軍原地待命,靜待楊國忠的指令。

    是役中,崔圓除了完成既定目標外,還有個不小的收獲,那就是籠絡一員虎將。

    尚未抵達大渡水時,崔圓就在李宓戰報中留意到真源輕騎隊正李晟,覺得他來曆不一般。因而,渡過大河後,崔圓就招李晟來到帳中,有意考校一番,摸摸虛實。

    得知李晟曾擔任過王忠嗣的牙兵及哥舒翰的牙兵校尉後,崔圓登時對其另眼相看;待李晟不卑不亢列出劍南軍訓練不足的弱點、點明南詔軍大型兵械不精的短處時,崔圓麵上不說,心中已暗暗稱是;等李晟回憶石堡大戰,點明穿耳箭對吐蕃鎖子甲的克製、描述猛油火的巨大威力時,崔圓驚得合不攏嘴。

    如獲至寶的崔圓當即將李晟和真源輕騎隊編入牙兵序列,調歸自己直屬。李晟更是連升兩級,再次擔任牙兵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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