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關山雪冷初交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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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陽城名為一城,實則由三座城池連接而成。其中南、北二城分別築於大河南北兩岸,中城則築於河中沙洲上,三城以浮橋相連,乃洛陽北部的鎖鑰之地。

    河陽三城全然軍寨樣式,城裏全是駐軍,並無居民。城中設有糧倉、武庫,可供守軍一年所用。幸而近年來武備鬆弛,河陽城中兵馬並不多。

    田乾真自知單憑三千曳落河未必能攻破河陽城,但他還是決心試一試,至少也要試探、消耗守軍實力,為日後節帥攻城探明敵情、減輕負擔。河陽城北就是懷州,懷州再往北則是河東道。盤踞於懷州既可威脅河陽城,又便於接應慶宗郎君,可謂一舉兩得。

    曳落河輕騎南下,無法攜帶重型攻城器械,田乾真為進攻河陽,拿出漠北部族最常用的手段,那就是驅民為先鋒。懷州夾在山河之間,土地肥沃、人煙稠密。田乾真放任曳落河燒殺搶掠,將數千民眾驅趕到河陽城下,逼迫他們拖著木棒戰戰兢兢登上簡陋的雲梯。

    不少守軍士卒本就來自懷州,那些帶著哭腔的鄉音他們無比熟悉,拉弓的手臂頓時重若千鈞。還有人恍惚瞥見親人的麵孔,更是驚恐萬狀。待民眾步步逼近城牆時,城上城下哭成一片。

    田乾真打量著城頭河陽守軍驚慌失措的窘態,冷笑連連。驅使敵方百姓為先鋒乃草原部族屢見不鮮的伎倆,田乾真並不覺得用在懷州有何不妥。在他眼中,幽並之地的勇士乃苦寒之地廝殺不停的狼群,大唐腹心之地的民眾則是圈養在水草豐美之地的懦弱羔羊。既然是羔羊,就要坦然接受被狼群吞噬的命運。強者生、弱者亡,弱肉強食本就是亙古不變的天道。

    忍無可忍的河陽守軍憤而出城野戰,嚐試用近千輕騎救回懷州民眾,此舉正中田乾真下懷。曳落河上馬騎射、下馬步戰,樣樣精通。但作為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壯士,他們更喜歡的還是騎戰而非攻城。田乾真驅民為先,本就有逼迫守軍出城之意。

    打著應龍旗的守軍騎兵一出城,田乾真辨識出對方正是與曳落河賽過馬球的飛龍禁軍。年初護送節帥入京,田乾真聽高掌書記言,朝堂局勢險惡,有人暗中作梗,試圖將節帥困在長安。故曳落河處處小心,在與飛龍禁軍比球時既要彰顯實力,又得不動聲色輸掉比賽,頗讓田乾真費了番心思。

    而今在河陽城外真刀真槍與飛龍禁軍廝殺,憋了一肚子火的曳落河再無保留,他們抓住飛龍禁軍急於救人的破綻,恣意衝殺,戰果甚豐,一度接近攻破河陽北城城門。

    稍微出乎田乾真意料的是,統率飛龍禁軍出戰的將領驍勇異常,左刀右劍、銳不可當,以一己之力陣斬曳落河百夫長三人,數次救飛龍禁軍於絕境,險之又險保住城門不失。

    在範陽軍中頗有勇名的田乾真見狀,持槊與敵將過了幾招,不僅未拿下對方,還險些被其砍傷,曳落河的士氣為之一挫,飛龍禁軍趁機掩護懷州民眾,倉惶退回城中。

    是役狙殺飛龍禁軍二百餘人,可謂大勝,田乾真卻氣得七竅生煙,既惱供驅使的百姓為敵所救,更恨自己竟敗在敵將刀下。

    為再攻河陽城,田乾真留一千兵馬監視城中動靜,自己親率兩個千人隊冒雪而出,大肆擄掠。田乾真本以為需強攻懷州城才能掠奪足夠人口,孰料懷州守將膽小如鼠,四門緊閉不讓城外百姓入城躲避,曳落河輕輕鬆鬆就抓捕數千丁壯。

    即將返回河陽城下時,忽有牙兵來報,一支百人隊遲遲未歸。田乾真之前已聽聞唐廷派北庭都護王正見出兵河東,擔心下屬有失,遂點齊兵馬前去搜尋,很快在西邊十餘裏的樹林外找到正在與敵軍激戰的百人隊。

    敵人數量並不多,戰力卻極其強悍,堪與飛龍禁軍比肩。他們蜷縮在林中限製曳落河的騎射優勢。偶有曳落河衝到樹林邊緣,就會遭遇弩箭自上而下、劈頭蓋臉的暴擊。

    “連弩!?”弓馬嫻熟的田乾真隻一眼就看出對方弓弩力道雖綿,射速卻極快,頗似近年來在長安市井嶄露頭角的連弩,而據京畿遊俠兒言,連弩是素葉居的獨門利器。

    “素葉居……王正見……”田乾真瞬間就有了計較,命圍攻樹林的百人隊不必全力施展,同時布下埋伏,靜待魚兒咬鉤。

    而敵軍的反應比田乾真想象的還要快一點,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就有二百餘騎疾馳而來,與百人隊廝殺在一起。

    “一人三馬,全軍皆配明光鎧與棉袍,行軍對陣極有章法,每每能占據先機……”田乾真聽著牙兵傳回的情報,神色愈發凝重:“節帥談及劍南嗤之以鼻,對隴右、朔方、河西不敢輕視,提到北庭王正見與安西高仙芝卻頗為忌憚。如今觀此二百騎,便知北庭軍果勁敵也!”

    由於摸不清敵人後麵還有多少兵馬,田乾真並未命百人隊與敵軍死戰,而是探清虛實後盡快脫離接觸。田乾真嚐試著出動數百兵馬虛張聲勢、圍三闕一,打算逼敵騎攜帶民眾西逃,曳落河則可尾隨猛擊,利用潰兵和百姓倒衝敵軍主力。

    誰知計謀被識破,敵軍假意向西鼠竄,掩護數騎輕裝急行後卻掉頭向東,再次竄入林中固守待援。

    “越狡猾的獵物越值得費心去捕獲。”田乾真派兩支十人隊追捕敵軍輕騎的同時,又將埋伏圈紮得更密了點。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暮色將近,氣溫愈低。田乾真身披狐裘,不畏刺骨寒風,普通的曳落河騎兵隻能將鐵甲上的雜色皮毛、棉麻葛袍裹得嚴嚴實實。

    曳落河所配的馬匹、鎧甲、兵刃均為上上之選,至於禦寒之物,則形形色色、不拘一格。棉袍的價格雖不算特別貴,但若全軍上下人手一領,也是筆不菲的開銷。

    數年前素葉居推出棉布時,幽州通過交好的粟特商人暗中購進不少。安節帥除了賞給心腹將領少許外,其餘皆高價賣給契丹、奚、室韋等北方部落,著實大賺一筆。田乾真府中有數十匹棉布,雖知棉袍頗為輕便,可他還是更鍾愛自小穿慣的皮裘。

    “王正見夠闊氣,太原王氏家底真厚,慶宗郎君這一把肯定沒少撈。”田乾真獰笑道:“若能殲滅這股敵軍,兒郎們也能有上好棉袍過冬。”

    敵軍並未讓田乾真等待太久,前去追殺敵輕騎的十人隊尚未歸來,便有綿綿不絕的車隊在大隊人馬的護翼下長驅而來,如同傲慢的劍南巨象,大搖大擺紮進曳落河布好的包圍圈。

    “一千多騎,近百輛馬車,好古怪的陣容。”出乎預料的大車令田乾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輜重營靠前又有何用?莫非敵軍主將是個貪吃的胖子,走到哪裏都要帶著美酒佳肴?”

    不過殺伐決斷的田乾真隻是微微猶疑,便令六百輕騎分三個方向一並殺出,以騎射騷擾敵軍,阻其列陣。同時命三個百人隊防範林中之敵。

    車環結成壘、窗開露簇鋒。

    田乾真本以為對方會派騎兵與曳落河對射,掩護行動遲緩的輜重營。孰料敵將竟反其道而行之,讓四輪大車急速向右回旋,在廣闊的雪原上首尾相接,築成一座移動的堡壘。本應衝鋒陷陣的騎兵卻躲進車營之內。

    “不知兵的草包,天助我也!”田乾真放聲大笑,他雖未讀過幾本兵書,卻也知戰車笨重不堪用,機動靈活的騎兵才是戰場爭雄的主力。

    笑聲未落,尖銳刺耳的破空聲接連響起,慘叫聲隨之此起彼伏,田乾真當即變色。

    “怎麽可能?”一臉疑惑的田乾真猛踢坐騎,靠近戰場邊緣竭力張望,勉強瞧見敵軍馬車朝外的車窗大開,粗若短矛的弩矢接連不斷噴射而出,疾風驟雨般收割著曳落河的性命。

    弩箭的力道剛猛異常,射穿一名全身披掛的士卒後餘力不減,沾滿鮮血的箭簇依然能夠造成殺傷;巨弩能靈便調節設計方向和角度,躲避起來異常困難。最令人鬱悶的是,弩箭射程遠超騎弓,比軍中常用的步弓還要強上數分,精於騎射的曳落河被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不由士氣大沮。

    因被巨弩壓製,曳落河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根本無法騷擾敵軍列陣。片刻功夫後,車陣內飛起源源不斷的箭雨,曳落河的傷亡愈發慘重。

    “散開!後撤!”急令六個百人隊退到巨弩射程之外的田乾真並未留意到,大車後門斜板上,一台台結構複雜的投石車正緩緩駛下。

    “好紮手的刺蝟!若用重甲騎兵列隊猛衝,或可突破大車銜接處的空隙,但死傷定將慘重。”田乾真回頭瞥了眼風雪深處:“好在還有別的手段,某倒要看看,刺蝟身上究竟有多少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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