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將傾不顧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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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刃衝天星鬥暗,鐵甲染塵月色寒。



    天寶十四載(755年)三月初三亥末時分(晚上22點多),伴著若遠若近的金鼓聲,氣喘籲籲的高仙桂在素葉軍參謀張穎倫引領下,驅馬進入血流漂杵、死傷累累的藍田城。



    “素葉軍的戰車團竟遭人偷襲,霨郎君還從未吃過如此大的虧吧?”高仙桂正思忖間,驀然看到縣衙上空,一麵殘破的安西軍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兄長怎會在藍田?”高仙桂愕然失色。



    “高司階,高樞密率千餘華州殘兵南下堅守藍田,數次擊退叛軍進攻,終保城池不失。不料霨郎君搬援軍即將抵達時,平盧別將史朝義突施暗算,高樞密身負重傷,眼下正接受素葉軍醫的救治。”張穎倫三言兩語便道清來龍去脈:“霨郎君也剛抵達縣衙,正在門口等候司階。”



    “豎子可恨!”高仙桂須發皆張、瞋目切齒:“封節帥目光如炬,為何沒看清此獠的真麵目!”



    “封節帥為保護高樞密,已中箭身亡……”張穎倫黯然道:“衛別將也遭重創。”



    “封節帥他……”高仙桂頓覺天旋地轉、淚迸腸絕:“快帶某去見兄長!”



    世間最恨生死別,鐵鑄男兒亦泣血。



    “兄長!”高仙桂飛步跨入殘破不堪的藍田縣衙,跪倒在一息尚存的高仙芝身前。



    病榻它側,一頭大汗的素葉軍見習醫師薛雅歌正使出渾身解數救治氣若懸絲的高仙芝。



    高仙芝卻顧不得回應族弟的問候,緊拉住王霨的手顫聲道:“霨郎君……河中……河中兵馬使李定邦……”



    曾風華絕代、威震磧西的一代名將,此刻連一句簡單的話都說得含混不清。



    “李定邦勾結叛軍偷襲華州,某已知之。”王霨急聲道:“高樞密,汝安心將養身體。”



    “藍田關……”高仙芝滿臉焦急。



    “樞密勿憂,崔副使與李晟已率兵驅逐殘敵,多虧樞密浴血苦戰,叛軍氣力衰竭,劍南軍正追亡逐北,收複藍田關不在話下。”王霨忙寬慰道。



    方才藍田縣城行將被叛軍攻克之際,他與崔圓及時趕到,一萬劍南精銳在李晟帶領下排出鶴翼陣型,如下山猛虎、出海蛟龍,自西向東驟然殺入鏖戰許久的戰場。弓弩手組成的鶴喙將密集的箭矢灑向力倦神疲的叛軍輕騎,騎兵組成的兩翼則疾若旋風突破層層阻攔,直刺敵陣中央,試圖圍殲敵將。



    李晟一手調教出真源騎兵隊經劍南戰事淬煉、甚為精悍,他們與素葉牙兵分別擔當鶴翼陣的翼尖,以一當十、縱馬突進,逼退人困馬乏的曳落河,解除藍田之圍後乘勝追擊。



    “潼關……潼關……”高仙芝臉上的憂色並未減輕。



    “潼關?!”王霨與盧杞麵麵相覷。



    “兄長,某來藍田路上巧遇回城報捷的雲舟,潼關不是安然無恙嗎?”心緒稍稍平定的高仙桂終於插進話來。



    “雲舟……”聽聞高雲舟返回長安,麵無血色高仙芝臉上泛起一絲喜色。



    “長安城中謠傳潼關失守,亂成一團,五楊宅被暴民付之一炬,大明宮也被團團圍住,李先生奉聖意詔北庭王都護、朔方李節帥、安西席副使、劍南崔副使、隴右劉破虜、沙陀骨咄支等率兵進京勤王。但某一路行來,見不少出城查探飛龍禁軍的袍澤遭人襲殺。”高仙桂泣不成聲:“兄長,長安城外動蕩不定,扶危定亂、輔佐聖人,皆離不得你!”



    王霨雖早料到急於上位的李亨會不擇手段斬斷李隆基與宮外的聯絡,可聽到本應馳騁沙場的勇士無辜喪命,他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健兒恨不沙場死……”



    不等王霨吟完詩,臉色蒼白的高仙芝突然咳血不止,渾濁的血沫染紅了高仙桂的鎧甲。



    “高樞密有薛小娘子照顧,定會轉危為安。”盧杞扯了扯王霨的衣袖後用力扶起高仙桂:“仙桂郎君,聽聞汝是奉命出城?”



    “險些忘了!”憂心不已的高仙桂顧不得擦拭血跡,匆匆掏出詔書遞與王霨:“聖人亦詔素葉軍進京護駕勤王。”



    “勤王……”王霨一臉苦笑,素葉軍方才在藍田城外遭遇數千騎兵偷襲,戰車團死傷慘重、各營軍械損失無算,能協助劍南軍收回藍田關已屬萬幸,談何進京勤王。



    “霨弟,某離京前見過霄雲郡主一麵,她因陪伴貴妃娘子被困於大明宮中……”高雲桂低聲道。



    “霄雲……”王霨本想著她已順利撤至西郊莊園,孰料橫生枝節:“不行,我得去救她!”



    “霨郎君勿急,某有一策……”盧杞較之心急則亂的王霨要冷靜得多,而他心中已隱隱覺得,高雲舟未必能平安進入長安。



    王霨正要側耳傾聽,卻見涕泗橫流高仙芝拚盡全力吼道“霨郎君,潼關危矣!”



    雨洗常山陣,笳喧細柳營。



    綿綿春雨的萬千柔情,洗刷不去充塞天地的兵戈之氣。三月初三深夜,藍田城外戰事方歇,幽燕之地,常山(今河北正定縣一帶)城北,突兀的衝殺聲打破春夜的寧靜。



    數百身披蓑衣的叛軍輕騎馳入唐軍大營,欲在雨夜掩護下奇襲圍困常山城的北庭軍,迎接他們的卻是寒光閃閃的長槍和密如牛毛的弩矢。



    “田賊何其蠢也!”陪同王正見觀戰的北庭判官元載嗤笑道。



    “田承嗣乃安賊心腹,以狡詐聞名於河北,元判官切不可輕敵。”沉著指揮士卒圍殲叛軍的王勇分神提醒道。白馬銀甲的勇將馬璘則早已一騎當先,揮槊蕩敵。



    “田賊當斷則斷,敗而不亂,不可小覷。然他豈知吾軍中藏有一支奇兵。”建寧王李倓笑著對蘇十三娘拱了拱手。在北庭軍出井陘前,早有公孫門弟子喬裝潛入常山城,故北庭軍對城中叛軍動向了若指掌。



    “分內之事,何足掛齒。恨隻恨屠殺懷州桑梓的田乾真不在此地,否則吾必手刃此賊!”一身勁裝的蘇十三娘殺意滔滔。



    “不對!”凝眉長思的北庭兼河東節度使王正見忽道:“某觀田承嗣用兵頗有章法,從不做徒勞之舉。夜襲我軍,恐是聲東擊西之計……”



    王正見話聲未落,城南夜空陡然一亮,燭天火光送來隱約的廝殺聲。



    “河北義軍!幸虧節帥早有防備。”王勇不等王正見下令,當即翻身上馬,與李紀一起率兩千摩拳擦掌許久的黠戛斯輕騎出營向南。



    “小心半路有埋伏,吾陪汝同往!”蘇十三娘躍上紫騂馬,如離弦之箭,消失在夜色中。



    “嶽父大人,常山以南諸郡縣多已反正,歸順朝廷。我軍紮營於城北,扼守常山通往幽州之鎖鑰。田賊困守孤城,欲脫身必然北上,此刻故布迷陣南攻顏氏兄弟統領的河北義軍,豈非南轅北轍?”李倓雖貴為皇孫,然對王正見甚是恭敬,兩人私下相處,宛若尋常百姓家的翁婿。



    “殿下可知田承嗣並無棄城而逃之意。”王正見撫須道。



    “請大人明示。”建寧王有身先士卒之勇,然其畢竟年輕,與敵對壘、料敵製勝的經驗還甚是匱乏。



    “若殿下掌兵,當以何策平定幽燕之叛?”王正見的回答十分跳脫。



    “掌兵平叛……”建寧王愣住了。



    “節帥,而今盛王才是天下兵馬元帥,建寧王不過……”



    元載話未說完就被王正見打斷:“某之問無關朝局,隻為考校殿下的兵略,元判官多慮了。”



    “東西二京乃國之腹心,年初叛軍陷洛陽,四海動蕩,天下騷然,聖人一夕數驚,朝堂上下皆以收複東都為念。”建寧王並未直抒己見。



    “莫非以殿下之意,當聚重兵出潼關,與叛軍決戰於河洛?”



    “潼關易守難攻,出關邀戰,棄長就短,非智者所為。”建寧王搖頭道:“以某之淺見,河東虎視河洛,應嚴守潼關門戶之餘,分兵光複河內,奇襲洛陽側翼。”



    “殿下有如此見識,實屬不易。但以某之見,平叛之肯綮,不在河洛,亦不在河東,而在常山。叛軍之巢穴,皆在幽燕;安賊之精銳,雲集三川。自幽州至洛陽,蜿蜒若長蛇,常山則為蛇之七寸,斷之則蛇首尾不可兼顧,南下之叛軍方寸必亂,定思北歸。”王正見的眼界遠非建寧王可比:“田承嗣乃安祿山麾下首屈一指的智將,豈能不知常山之戰關乎天下大局。”



    建寧王若有所悟:“難道田賊並不打算逃遁,而欲死守常山,等待援軍?”



    “孺子可教也!田承嗣若惜身保命,早可一路北遁至幽州,何必困守孤城?”王正見撫須而笑:“安祿山背棄綱常、犯上作亂,跡近禽獸,然平心而論,其頗有識才用人之能,深得軍心。田承嗣將門之後,世受國恩,卻甘為叛軍獨撐危局,渾不顧自身安危,可恨可敬可歎……”



    “安賊之恩,皆盜於聖人和朝廷,田承嗣等將焉何執迷不悟?”建寧王甚是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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