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將傾不顧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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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恩高如日,將威重若翳。陰翳踞天宇,日高何得見?”王正見喟然而歎,他節鎮北庭多年,深知節度使攬軍、政、民、財大權於一身,揮手間便可決定帳下萬千軍民的生死。

    “久居長安,竟不知邊鎮局勢如此險惡,若磧西諸鎮效仿安賊,吾家天下危矣……”建寧王強壓心頭不安,謙虛請教道:“嶽父大人,田賊手中之兵隻剩萬餘,他不專心守城,頻頻出擊騷擾我軍,又有何益?”

    “田承嗣老於戰陣,深知守城不可一味退縮,唯以攻代守,方可持久。”

    “田賊之智與殿下和節帥相比,不過米粒之光。”元載笑道。

    “嶽父大人不急於猛攻城池,莫非是為了伏擊幽州救援常山的敵軍?”李倓全身心思索戰局,根本沒聽見元載的奉承之詞。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攻則攻、能伏則伏,隨機應變而已。”王正見諄諄教誨道:“洛陽失守,叛軍盡得東都武庫和庭州器械,我軍已無法獨占軍械之利,攻城之難劇增,而河北諸郡縣紛紛反正,義從雲集,某才興起圍城伏援之意。”

    “田承嗣夜襲河北義軍……”建寧王訝然失色:“難道他已猜出大人的方略?!”

    “河北義軍骨幹為郡縣團結兵,看似人多勢眾,然未經戰火淬煉,遠遜叛軍。田承嗣襲之,意在剪除吾軍羽翼,逼我不得分兵設伏。”

    “田賊刁滑奸詐,大人何以破之?”

    “以北庭之兵襄助顏氏兄弟,紮密籠子困住田承嗣,不過是應急之策;說服平盧史思明直搗幽州,乃迅平叛之奧援;厘清軍政之權,操練河北義軍,汰其蕪雜、存其菁英,練出數萬忠於朝廷的精兵,方是平定幽燕之根本。”王正見早有腹案。

    “可惜,聖人敕封盛王為天下兵馬元帥,兵權盡歸李相一黨,節帥有誌難伸……”元載幽幽歎道。

    “元判官,聖人君臨天下,軍國大事乾綱獨斷,身為臣子者豈可妄加議論。”建寧王斥責元載的同時,忍不住打量著王正見的神色:“嶽父大人,求諸人不如求之己,史思明與安賊相交莫逆,與其等鼠兩端的他出兵,不若用心操練河北義軍。某雖不才,願為嶽父大人分憂!”

    “某為緋兒之父,自不願爾親冒矢石。然身為大唐臣子,見殿下有如此擔當,吾心甚慰。”王正見動情道:“唯願汝時時以天下蒼生為念,勿因私欲忘初心。”

    “勿因私欲忘初心……”李倓念及離開長安時父兄的種種舉動,心中一凜:“難怪王正見與父親大人若即若離,他們自始至終非同道中人……”

    正在暢談的翁婿二人均不知,從京畿至井陘關的漫漫長路,數羽振翅急飛的信鴿刺破夜空,它們纖細的腳上係著重若千鈞的驚天巨變……

    大明宮殿鬱蒼蒼,白衣卿相心茫茫。

    人聲喧囂的紫宸殿外,翰林學士李泌仰望子夜時分的燦爛星空默然不語,仿佛入定一般。

    “星耀宮闕固然壯觀,終不若月滿山林來得自然。”半披官袍半修道的李泌無端懷念起人跡罕至的終南山。

    一念方起,李泌旋即察覺,看似無故而生的思緒,其實是因突如其來的政變狂潮,擊穿了他貌似堅固的道心。

    “入朝十餘載,自負穎慧勝世人,隻手定乾坤。一朝風雲起,萬裏山河盡痍瘡,徒貽笑大方。”

    電影《教父》中有句經典台詞“花半秒鍾就看透事物本質的人,和花一輩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質的人,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少有令名的李泌毫無疑問屬於前者,在同儕尚懵懵懂懂,不知天高地厚之際,紛繁複雜的熙攘人間早被他的七竅玲瓏心辨析的一清二楚、黑白分明。

    透過李泌清明澄澈的雙眸,縱橫交錯的朝堂宛若涇渭分明的棋盤,各方棋子勾心鬥角、輪番上陣,所希求者,不過名利而已。貪婪若李林甫之流,所圖者自然是窮奢極欲;忠心如王忠嗣之輩,未必不戀青史之名。禦宇四海的聖人,割舍不斷江山美色;蟄伏東宮的太子,孜孜以求飛龍在天。

    世間各色人等,皆逃不脫名韁利鎖,順勢利導,則無往而不利。看透一切的李泌,以山川為爐、雲霞為食、霧嵐為飲、鬆石為友,於無盡天地間淬煉道心,以斬斷名利羈絆,體味大道之玄機。

    不過李泌非消極避世的隱者,他從不認為道在荒野。大道與天地同生,彰於塵世萬民。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出世,必先入世。不曆塵世風霜,如何悟得道之玄妙。故而李泌所求之道,在守護天下萬民。他躋身朝堂,隻為諦視皇權之威;投靠東宮,則因厭惡朝局震蕩,擔心殃及天下。

    令李泌無奈的是,他看得透世情人心,亦能以庖丁宰牛之態,遊刃於朝爭漩渦,卻無力革除人心之貪鄙。李泌費盡機巧,保搖搖欲墜之東宮不倒,卻無法阻止權欲熏心的太子不擇手段圖謀不軌。

    心係蒼生扶太子,東宮反為天下賊。

    得知李亨為扳倒李林甫而誘使楊國忠縱火焚燒盛王糧倉時,李泌對太子的質疑和不滿達到了頂峰。對於東宮一黨私下的小動作,他並非一無所知,但李泌之前更願相信太子是被李靜忠等小人蒙蔽,李亨為了自保不得不捏著鼻子忍受些許齷蹉手段,隻要自己在,大唐終究會雲開霧散、乾坤清朗。

    長安東郊的焚天烈焰,不僅燒盡了盛王的存糧、災民的生路、李相的希望,還燒滅了李泌的最後一絲幻想。他驀然察覺到,身陷權力爭鬥的泥潭,本應潔白如蓮的道心不免沾染了凡塵,犯了舍本逐末的謬誤。

    在東宮日久,太子近乎言聽計從尊崇令人如沐春風,陶陶然的李泌偶爾也會淡忘,幫扶太子的初心是為四海安寧、天下太平。

    幸而李泌絕非醉心權欲的庸人,一旦現身陷歧途,旋即應機立斷,遠離長安朝堂,以遊曆磧西之名跳出淖泥。李泌之所以如此果斷,除了懊悔與避禍,還因京中已有人主動扛起守護萬民的重擔。

    出乎李泌預料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王霨並未能阻止幽州鐵騎掀起的腥風血雨,赤縣神州頓成濁浪排空的阿鼻地獄。

    山林固可戀,庶民更足珍。

    馬不停蹄返回長安後,李泌繞開舊主直接投效聖人,參讚軍機,渾不在意愚眾的風評。

    前來京師途中,李泌單憑隴右兵馬行軍遲緩,便識破哥舒翰的心機,力諫聖人為大局安撫隴右軍,以保洛陽安危。無奈兩京軍民久不識幹戈,封常清與王霨雖竭盡全力,卻功虧一簣,未能守住東都,倒是隴右軍先鋒及時救下在洛水河畔斷後的素葉軍。

    洛陽淪陷、天下震動,然李泌並不氣餒。細細查閱山川地理、河北軍情後,他敏銳意識到,叛軍占領東都後,不僅疾若利箭的攻勢隱隱透露出強弩之末的疲態,幽州與洛陽之間的漫長糧道也成為敵軍的致命軟肋。

    高仙芝、王正見、李光弼等邊鎮宿將與李泌不謀而合,在眾人力推下,聖人和盛王否決楊國忠興兵反攻洛陽的愚蠢主意,采取“北攻南守”之策,集重兵出河東,而王正見果不負眾望,複太原、出井陘、圍常山,步步逼近叛軍老巢。

    與此同時,磧西勤王兵馬先後抵達京畿,長安軍情遂安,盛王出鎮華州就任天下兵馬元帥,更令關中民心大定。對於盛王,李泌談不上喜歡,也不覺得他能比李亨強上多少。但既然聖人已下定決心另立東宮,李泌便不會阻止,除非此舉威脅到平叛大局。

    目前看,帝王手腕老而彌辣,輕描淡寫間,盛王聲譽日隆,太子一黨黯淡無光。李泌深信,一旦王正見或李光弼攻克幽州,安祿山授之日便是東宮易主之時。

    對朝堂格局和人心幽深洞若觀火的李泌深知太子不甘心失去東宮之位,定會伺機而動。為避免長安朝爭幹擾前線平叛戰情,李泌經高仙桂與高封二人暗通書信,部署安西兵馬於京畿要地,拱衛華州大營。

    葛邏祿人曾在西征石國時背叛大唐,封常清與王霨皆提醒李泌嚴加提防心機深重的謀剌思翰。李泌擔憂其在前線生亂,有意將之留在遠離華州的長安西郊,並命北庭藩屬沙陀部負責監視。

    在世人眼中,河東勢若破竹的王正見乃太子一黨為數不多的武將。李泌與王霨可謂忘年交,他自然清楚王正見與東宮若即若離。不過,即便如此,當哥舒翰奏請派劉破虜扼守蒲建渡防備王正見時,李泌還是建言聖人準許哥舒翰所奏。

    並非李泌不信任王氏父子,隻是天下危若累卵,他絕不容許再出任何差池。

    可即使聰慧若李泌,也有鞭長莫及之時。方才貴妃娘子找聖人泣述,在殿外回避的李泌細細梳理、推敲政變前長安城內外的各方動靜,隻用片刻功夫便理清政變的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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