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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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家小妹在葉大哥走後二十年,同她的相公先後離開了。葉半夏在小妹的葬禮後,回去了天荒殿。他的分神在外太久,對他本身並不是一件好事。

    同年,白然死了。

    當年葉九幽在其身上留下過印記,那邊魂飛魄散,他才想起原來還有這麽一回事,隨口告訴了葉九秋。

    葉九秋聽過便罷,安排好瑣碎事宜後,就拿著道典閉了關。

    中間他出關過幾次,都是與九幽一起去各地朋友處拜會,看著他們身後的勢力在莽蒼大陸上鋪陳勾畫,以天作畫布,星辰軌跡為筆墨,以地作棋盤,山河萬物為棋子,手筆宏大,氣魄雄偉,令人驚歎,見著便生萬丈豪情。

    他們將與天鬥。囚天,再葬天。

    他並不知道,他每一次出關,同樣令人驚歎。

    修為飛快的晉升,根基卻那樣沉穩牢固,深不可測,堅不可摧。

    即便知曉他身後有著大陸各大勢力的支撐,卻也不得不對他感到驚訝。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比葉九秋做得更好。

    煉虛期,合體期,大乘期,渡劫期。

    葉九秋最後一次出關,是渡劫中期,為了參加圖幾的成年儀式,也是他接任風狼族族長的日子。

    終於長高的圖幾越發桀驁不馴飛揚不羈,看見葉九秋依舊會習慣性的嘴花花兩句。不過當他站在族人之中的時候,葉九秋才發現,當年那個野性難馴的小孩已經有了足夠的擔當,高大的身軀承載著一族的責任,可靠而值得信賴。

    想必九幽在另一個世界與圖幾相遇時,所見便是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風狼狼王。

    而他如今也見到了。

    他莫名感慨,時光荏苒,白雲蒼狗。

    那一次在黑霧森林參加風狼族的儀式後,他再次閉關積累,待再出現在眾人麵前時,他的氣息已是相當恐怖,渡劫圓滿的威壓若隱若現,令人想不到他僅僅踏上修行之路不到五百年。

    他已做好了準備。

    莽蒼大陸也已做好了準備。

    數名從上古活到現下的老祖宗付出巨大的代價,卜算出葉九秋渡劫之際最合適的時間與地點。

    他們給出的結果讓葉九秋與葉九幽恍然。

    那一天,是葉九幽沉沒於黃泉河底的日子。

    那個地方,是葉九秋初見葉九幽的萬墓墳場。

    世界的齒輪傾軋而過,在這一刻完美的契合起來。

    距離那一日還有一年的時間,葉九秋提前來到了萬墓墳場,調整自身,他會在既定的時間裏達到渡劫大圓滿的巔峰,以最好的狀態迎來那一戰。

    萬墓墳場已經變得空曠,他曾經收走了這裏的雷靈,但數百年的積累,此處雷雲的威勢並未減少,或許再有千萬年光景,會再次孕出新的雷靈來。

    他與葉九幽二人在這裏搭建了一間小屋,就此住下。

    他並不需要再怎樣去修煉,隻消控製著自己的境界,直至那一日到來。

    於是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看他。

    當年一起闖出往生沼的同伴,被圖幾吆喝著來看美人的妖獸,在東大陸結識的朋友們……

    有赭紅蓮戰意高昂的表示她如今修為雖不及葉九秋,但定會磨礪自身,追趕上來。

    有魔龍子無奈攜著拖油瓶燕行雲來此,場麵尷尬的表示不論誰是他救命恩人,他總是要道一聲謝的。

    有萬祁帶著好酒來與之共飲,大笑他終於逃脫了東大陸天魔宮的掌控,從此逍遙自在天地間。

    師長天帝樺等人更是常來與他分析各大勢力在莽蒼大陸上的多年布置,叫他了然於心。

    最後一個月,封玉書與狄朔過來,陪他直到天劫的前一日。

    師父不曾明言過,但葉九秋知道,師父的修為早已至渡劫,隻是壓製著修為,不願提早飛升離去,想要看著他渡劫成功。

    “為師做錯過不少選擇。”封玉書說,“但應下你這個弟子,是為師犯錯之後,做下的最好的選擇了。”

    他在天劫前離開,因為他渡劫圓滿的氣息可能會引動天劫的變數。

    “誒,沒見著何師兄呢。”目送師父離開時,葉九秋看似無奈的歎了口氣,“算啦,何師兄心軟得要命,大概是怕自己紅眼睛,就不敢來了罷。”

    他說完就笑了起來,飛快的出手,將角落一隻不起眼的小螞蟻捉到手中,撥弄著:“是吧,何師兄?”

    小螞蟻躺在他掌心,裝死狀。

    “師父居然肯帶你過來?你給了狄師叔多少好處?”葉九秋繼續戳小螞蟻,想到不染塵埃的師父揣著隻螞蟻來這兒,他就有種強烈的違和感。

    小螞蟻繼續裝死。

    “嗬。”葉九秋好笑的拿開逗弄螞蟻的手,靜默片刻,終是柔和了眸色,“好吧,謝謝你來這裏。”他的聲音極其溫柔,“何師兄。”

    小螞蟻終於彈了彈腿:“……不要大意。”身體內傳來與其不合的低沉嗓音。

    但不等葉九秋回答,小螞蟻細長的腿腳一攤,這下倒不是裝死了。

    對著失去操縱者的小螞蟻,葉九秋依舊認真的點了點頭:“恩。”

    以萬墓墳場為中心,方圓十萬裏空空蕩蕩,人煙絕跡。

    而在範圍之外,更遙遠的地方,卻有無數修士麵朝這方,極目遠眺,麵色慎重而嚴肅。

    其中更是有一撥龐大的隊伍,無數傀儡拱衛著當中一人,氣勢浩浩蕩蕩,卻都擔憂的望向遠方。

    這一日終於到來。

    葉九秋站在萬墓墳場當中,緩緩釋放出一身渡劫大圓滿的氣息。

    “我還記得,第一次踏進這裏,我快要被嚇暈過去。”他指向腳下,可憐又委屈的看著身邊波瀾不興的男人,“就在這裏!你變本加厲的嚇我,吸我的血,掐我的脖子,踩我的臉,還想與我同歸於盡!簡直太過分了!”

    葉九幽閑閑的抄手看他演,等他控訴完了,他才抓過人飛快的親了一下,似笑非笑:“這樣的補償,足夠了麽?”

    葉九秋眉開眼笑:“哪裏夠了。一命換一命,整個人都要賠給我才行。”

    葉九幽勾起沒有血色的唇瓣:“不是早就已經賠給你了麽?”

    那雙曾經冷漠暴戾,暗無天光的眸子深沉如地獄,而今也能在望向一個人時,溫暖柔和,包容寵溺。

    這都是因為自己。

    葉九秋笑容燦爛,能在五百年前遇見你,這是我此生最為感激的一件事。

    是世界的意誌讓你來到我的身邊,所以我會窮盡所能,成為世界意誌的刀與劍,葬了這片天!

    “轟隆——”

    仿佛預兆了什麽,天劫醞釀得極快,威勢也極其可怖。

    “要來了。”他抬頭望天,目光堅定。

    劫雷不知疲憊的落下,然而葉九秋站在原地,支撐得輕描淡寫。外界的太陽升起又落下,日夜輪回交替,數月時間一晃而過,但天劫下的葉九秋,毫發無損。

    渡劫於他很輕易。隻是他今天站在這裏,並不僅是為了渡劫飛升。

    遙遠的彼方,有眼睛注視著這一方,有聲音沉沉道:“要開始了。”

    天劫微弱下去,渡劫即將成功,天道氣息顯化。

    雷海之中,葉九幽麵無表情,一掌推開了三世棺的棺蓋。他漆黑的眸子印著銀白雷光,森冷無比。

    單看外表,從未顯示出任何非凡的黑棺,在這一刻騰空而起,終於呈現出其神異的底蘊。

    好似長鯨吸水,朝二人劈來的劫雷詭異的在半空扭曲,都往黑棺之內瘋狂湧去。三世棺如同無底之洞,要將整片劫雲吸扯下來。

    仿佛察覺了三世棺的動作與意圖,已經開始消散的天劫再次凝聚起來,卻是比先前還要可怕,威勢壓得天劫範圍外的修士紛紛軟倒,心神崩裂,不得不遠退萬裏,再退萬裏,這才心有餘悸的看向宛如末日的天劫籠罩之處,不敢想象身處其中的葉九秋與葉九幽是如何麵對這場毀天滅地的災難。

    葉九秋的確支撐得很艱難。他的餘裕在天劫重新凝聚的刹那就消失了。

    三世棺抓住了天道氣息的尾巴,它要抓著這尾巴,將天道葬入棺內。

    這是反叛,是謀逆,是不可饒恕。

    天道被觸怒了。

    於是降下懲罰,要粉碎了黑棺,要抹殺了黑棺後的修士,要在世間抹掉叛逆者的一切痕跡。

    這是天道的意誌,葉九秋以一人之力,無法抵抗。

    然而他並非是一人。

    葉九幽在他身邊。莽蒼大陸萬千修士在他們身後。

    同一時刻,莽蒼大陸各處,有陣法同時運轉而起,浩蕩的靈力波動席卷整片大陸,如同浪潮滾滾,疊加著,湧動著,朝著同一個終點奔騰而來,勢不可擋。

    葉九幽站在黑棺之側,黑發在風暴中飛舞。因為靠近黑棺,天道的反擊他首當其衝,慘白的皮膚在寸寸皸裂。

    但他並未退後一步。

    他伸手覆於黑棺之上,耳邊再次聽見了世界的聲音。

    有草叢簌簌,有樹林婆娑,有蟲鳴魚躍,有飛鳥啾啾,有走獸低吼,有風生水起、電閃雷鳴……

    葉九秋站到了黑棺的另一側,他的七竅都淌出了鮮血,麵容卻依舊平靜。他將手放在了黑棺的另一側。

    他也聽到了聲音,是修士浴血戰鬥的廝殺,是魔物絕望不甘的怒吼,是萬物生靈凋零的歎息……

    黑棺之上,有無數星芒溢散而出,匯成一幅幅古老的畫卷,每一副畫卷都是一個故事。

    若是通過天荒殿考驗的修士或許可以認出幾個熟識的故事來。

    比如大地與竹綿綿,比如藏靈宗的師兄弟,比如帶領生靈反擊的帝熾,比如自封於天荒殿的代代天之驕子……

    但更多的,是不為人知的,更加平凡普通的人或妖獸或其他生靈的故事。

    渺小的不值一提,卻組成了三世棺上那漫長的畫卷。

    這就是三世棺。匯聚了世界的意誌,為這天,鑄了一口棺。

    天道盛怒。

    因為叛逆者終於真正對它有了威脅。

    它即將走到末路,於是更加瘋狂。

    然而,有莽蒼大陸的力量匯聚於黑棺之上,使星芒越發耀眼,即使在罡風之中,在劫火之下,也依舊璀璨奪目。

    天之上,是窮途末路的掙紮,地之下,是漫長歲月無盡生靈的執念。

    所有經曆過這一年的修士,永遠都不會忘記,那猶如開天辟地的盛景,天空顫抖,大地破碎,卻不叫人感到畏懼。他們聽見了許多細小的聲音,即便已記不清那些聲音說了些什麽,卻還記得當時的心情。

    是寧靜的,平和的,喜悅的,感動的。

    心靈有刹那的空白,空白之後幾欲潸然淚下。

    最後一日,他們若有所察的望向高空。

    有看不見的力量自往生沼,自厄難穀,自無始道,自天荒殿而來,筆直的投入天劫籠罩之地。

    然後他們耳邊“砰”得一聲響,仿佛有什麽被大力合上。

    下一刻,他們奇怪的打量四周,下意識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有什麽消失了,有什麽新生,卻在環顧四周後,茫然的呆立在原地,說不清也道不明。

    直到他們再抬頭,發現被天劫覆蓋了一年,也陰暗了一年的方向,竟然晴空萬裏,陽光明媚,於是自我解釋,為心底那抹奇怪的感覺找到了借口。

    ——原來是天劫終於散了。

    天荒殿內,葉半夏已從池底走出,他跪坐在青玉圓台上,身前是彌留之際的守墓人。

    “天劫散了。”他低聲說。

    守墓人不知是否聽見,他一直注視著殿內垂下的水幕。

    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著黑棺緩緩沉入黃泉河底,喘息著大笑三聲:“好!好!好!”

    然後他閉上了雙眼,滿含欣慰,溘然長逝。

    往生沼內,蘇七手間繞著血紅藤蔓,望著輕靈之氣彌漫的往生沼,那些執念褪去了汙黑的怨恨,顯露出單純美好的願景,在他身後匯聚,隱約顯露出幼嫩的新芽模樣。

    “寒山,我們重頭開始罷。”他微微一笑,抬手在身側巨石上書寫下三個大字:

    藏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