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燕子飛離心離德 沙塵起風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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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挨打眼珠子裏冒星星,可這一回,都是月餅。
怒罵聲、求饒聲、她通通聽不見,這會兒小猴兒瞪著眼,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空泛的像口井。
“賤婢!你可知錯?!”
小猴兒實成的點點頭,嗯,她知錯了,錯大了,錯的老大老大了——
為啥,她沒多買幾塊月餅?
“便是哀家平日太過縱你,竟由得你任意妄為!”
小猴兒又別過剛被巴掌給扒拉到那邊兒的腦袋,又點點頭,嗯,是,她太任意妄為了,明明腦子缺弦兒還自作主張——
那婆子叫他嘛來著?
掃把星?
可不,她怎麽就忘了,她斷掌、她爺們兒斷掌、她全家都斷掌。
“給哀家拉出去再打二十大板!誰再替她求情,一並受罰!”
小猴兒板鴨似的張著倆胳膊給人拖著,拖布似的蹭著涼嗖嗖的地時,她還沒忘了實成的點頭。
對,不用求情,她該打。
“這位大哥,煩請您使點勁兒。”趴在板凳條子上時,小猴兒萬般真誠的笑著跟那拿板子的大哥說,接著她在那大哥飽經滄桑的大眼袋裏看見了非常**的一哆嗦。
然後,板子落下,隻聽‘啪’‘啪’聲,媽的,怎麽都像打在別人身上,可很快,小猴兒就不那麽懊惱了。
深秋的風開始囂張的在她被血浸濕的屁股上竄來竄去。
嗯,不疼就罷了,冷也成。
可又過了一會兒,她冷也冷不成了,當院子裏嘩啦嘩啦一跪一片,抱著長條凳兒的小猴兒,歪過頭,繞過那拿著板子也跪著的大哥的腦袋,迎上了那兩顆塵世間最亮的星星。
那星星的主人疾步朝她走來,摘下了明黃的氅子蓋在她的身上,已經習慣了周遭的倒抽氣聲,小猴兒隻努努嘴,翻了他一記白眼——
悶驢蛋,你可真他媽討厭,你瞎吧,人家特意跟這兒當冰棍兒呢,你他媽非得給我捂化了。
“等我一會。”他的聲音很輕,很小聲。
‘朕。’小猴兒用嘴形好心的提醒他,我、我、我的我個屁啊,好壞都當了五年了皇上了,就算不幹啥正經事兒,也得扮扮亮相,是吧?
看著那頎長身形很快的消失在殿門口,小猴兒抓了抓身上那明黃氅子,深深呼了一口氣,那是一口用鐵鉤子從心底鉤上來的鬱氣——
媽的,她好像又欠了他一筆。
小猴兒沒機會瞧見裏頭那‘一家三口’上演著哪出人間悲劇,她隻能豎著耳朵聽著,聽著那‘咣當’聲後‘啪’的又一聲脆響,又過了不久,先是阿靈敖鐵青著臉背手出來,途經她的時候,還怒極的‘哼’了一聲,從小猴兒那仰頭的角度看過去,還清楚的看的到被他撐的提溜圓的鼻孔,彼時她沒心沒肺的想著——果然,再好看的人想要賞心悅目,也得注意點兒表情。
就在這個當下,小猴兒還以為,莫不是那屋裏頭的西太後終於牛逼了一回,甩了這舊相好的一巴掌?
而這個想法,很快就從屋裏頭又走出來的那個人身上破滅。
“上來吧,我背你。”那人就頂著半邊夕陽的俊臉蹲在她跟前兒。
“是朕。”小猴兒又翻了一次白眼兒。
“上來吧,朕背你。”他聽話的重複了一遍。
小猴兒伸手摸摸他尚有餘溫的半邊關公臉,咕噥道:“嗯,乖。”
延琮輕輕一笑,那純純傻樣兒,剪碎了金色的夕陽。
後來,眾目睽睽下,皇上背走了石姑姑。
再後來,鄧公公傳太後娘娘口諭:今兒看見的事兒,誰都不許傳出去!
再後來的後來,在屋裏頭跪著的秋萍偷偷跟她說,“阿靈敖這個老東西太張狂了!平日裏當著太後的麵兒摔打也就罷了!可這一回,他竟然在萬歲爺跟前兒一腳踹翻了香爐!他鬧個不休,逼的咱們娘娘沒了辦法竟賞了萬歲爺一個巴掌!瞧著咱們娘娘忍著氣跟那廝說著軟話的模樣兒,我就想著,哎……若是先帝活著,哪裏容得下的著別人這麽欺負她們孤兒寡婦?!”
彼時的小猴兒歪著頭撓著頭皮,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掰扯孰近孰遠這個問題。
她隻知道一件事兒,她的這出離間計奏效了。
盡管婉瑩當著阿靈敖的麵兒又是毒打她,又是生生甩了那一心護她的悶驢蛋一巴掌,可也沒挽救的了她和阿靈敖之間的信任裂縫。
小猴兒的這一計算到了阿靈敖的心裏,人吧,都是一麵銅鏡,你瞧著誰,其實看見的都是你自己。
所以那天晚上,在悶驢蛋傳太醫給她上了金瘡藥以後,她趴在他的龍塌上破天荒的好心說:“去瞧瞧你額娘吧,她心裏得比你還不好受。”
從前她石猴子不懂,可如今,她比誰都明白,打在兒身,疼在娘心。
……
又過了幾天,慈寧宮的奴才們就把這事兒給拋到腦後了,宮裏頭的人忘性都大,也是,隔這地方你要什麽都記腦子裏,那沒個三年五載,腦子也就撐炸了。
就連太後似乎都忘了她石猴子給她惹了多大的麻煩,茲那天的一頓板子,竟再也沒找過她別的碴兒。
當然,最近太後就是有這個想法兒,也沒這個心情。
這幾日,連管茶水兒的丫頭都捶著酸疼的肩膀抱怨說:“咱們宮裏什麽時候來人來的這樣多?”
的這樣多?”
可不?從前這慈寧宮了不得是那些個後妃女眷的晨昏定省,可這幾日到好了,從早到晚,那接待的是胸前各種補子的朝臣,自進去就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吵得連房簷上壘窩的燕子都挪了地方。
那些可憐的鳥兒隻得挪到隔壁的養心殿,可沒一會兒,又給比這還吵的動靜兒給逼的換地兒,沒招兒,鳥兒想著,咱哥兒幾個飛遠點吧,可憐他們累死累活撲騰到大東頭,可鍾粹宮的門口又碰上這些個鬧哄。
鳥兒喳喳的告訴他們:誒,那裏頭的主兒瘋著呢!聽不明白話!
他們瞪鳥兒:用你廢話,咱們知道!
是的,他們知道,如此亂套,隻因那阿靈敖大人的稱病不上朝。
如今的朝臣們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那武將出身的阿靈敖帶兵打仗都不成問題,如今一句‘染了風寒’,就病篤在塌?
誰信呐!
他們瞧著,怕是鬧這一遭,來阻著皇帝親政吧,畢竟當初先帝遺詔上說,五年之後,還政新帝。
誰也不糊塗,阿靈敖大人這是不想還呐,可不?他也不能還,也不能讓他還,他要是說還就還了,丟下了那些個做了一半的事兒,他們這些跟著受益的‘革新派’要怎麽辦?
就連他們的死對頭‘守舊派’也不幹,若是他阿靈敖還政了,僧王不也得跟著還?他若是還了,他們那些做了一半的事兒,要怎麽辦?
姑且還有一些不為一己私欲,忠心為國的吧,可就是因為這,更不能還政於皇帝,他們表麵上恭敬,可心裏頭誰都明白,這崇治帝他就是個擺設。
所以,朝臣們難得的眾誌成城,大夥兒擰成一股繩兒,來這欺負她們孤兒寡婦。
慈寧宮裏,嘰嘰喳喳,打前兒起,這些個朝臣們終於沆瀣一氣,揪著如今京城物價飛漲的事兒,說個沒完,原本他們是去養心殿奏請皇上的,可婉瑩溺子,什麽都想擋在他的前頭,如此一來,這二百一十七封急奏就挪到了她的案上。
“太後啊……”
“太後啊……”
“太後啊……”
就在一旁伺候的小猴兒都被這些老掉渣兒吵的腦袋嗡嗡響的當下,終於那始終翻著折子沒吱聲的西太後怒了,但聽她一嗓子怒罵:“都給我閉嘴!一個一個說!”
終於,三百隻蒼蠅死了二百九十九隻。
隻剩一隻作揖上了前兒,跟半年沒吃過白麵饅頭似的愁眉苦臉道:“回太後,並非臣等有心叨擾,實在是刻不容緩呐!這物價上漲絕非一時拮據的問題啊,正所謂牽一發以動全身,長此以往,官錢票愈發不值錢,銀價飛漲,那升鬥小民就會叫苦連天!那天下,可是要亂的啊!”
啪!
婉瑩將手裏的奏折拍到案上,忽怒道:“這天下若是真亂了套,哀家第一個要你們的腦袋!”
她的聲調之激憤,連成日伴她的鄧昌貴都嚇的一顫,那些個朝臣人人揣度,素日都隻她是溫婉賢惠的女人,可今日見著顏色,真算是開了眼界。
但瞧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跪成黑壓壓的一片,俯首不起:“太後息怒!”
別人不知道,可石猴子知道,婉瑩這威風是做給人看的,哪管她眼神兒瞪的閃了金光,可她那攥著碧玉珠的手,也用力的發了青白。
婉瑩她確實是個聰明的女人,可不代表她懂那些個朝堂上的繁雜經緯,就像小猴兒也覺得自己不傻,可那些老頭囉囉唆唆的話,她一句也沒聽明白,可再往下聽下去,她就發現更悲催的事實,就算你聽明白,他也沒屁用。
有人上前稟道:“回太後,辦法道也不是沒有,官錢票不值錢,咱們就不用票子,用現錢,這樣一來,銀價馬上就會回平,銀價一回平,物價一定往下掉,這物價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話雖是這麽說,可鑄錢可是要銅的,一時半會兒哪弄得來這麽多銅?”婉瑩道是聽出些頭緒。
“回太後,采辦銅是戶部的事。”
婉瑩轉而問那戶部侍郎,“哀家問你,如今這銅約莫有多少庫存?可夠使喚?”
“回太後,戶部的庫存雖是有些,可若是說鑄新錢,那絕對是九牛一毛,不過這到不是問題,大可以邊造著,邊派人去雲南采辦,算起來,應該來的急。”
婉瑩頷首:“好,那就這麽辦,這件事原就是你們戶部的照例行事,你隻去抓緊辦便是了。”
“可太後……。”
“又怎麽了?”
“這采購的銀子,恐怕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聽到這‘銀子’倆字,婉瑩是終於聽明白了,畢竟她也伴在先帝身邊二十餘年,不懂裏子,也總是懂些皮毛的。
果不其然,這給銀子,各個爭,這要銀子,各個訴苦,各種名頭的職掌度支都鑽了出來,又是軍費又是國用的,名目極為繁雜,總之萬語千言,都匯成一個意思——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到後來,他們口沫橫飛,說的有理有據,讓婉瑩是連駁也無從駁起,彼時她隻能攢著那碧玉珠苦笑,她明白的,不是沒銀子,而是她西太後,弄不來銀子。
果不其然,當翌日婉瑩讓皇上親自去阿靈敖府上探病之後的第三天,銀子有了,新錢也著手造了,大臣們也都不來了,就連慈寧宮房簷的燕子都飛回來了。
可那之後,打掃
之後,打掃慈寧宮花花草草的丫頭發現,太後房裏,開的恁好的花兒怎麽都給剪了?
而屁股開花的小猴兒呢,其實她各種懊惱,雖說這西太後和阿靈敖彼此越發忌恨,可那恨究竟有幾多?是想互利共存,還是你死我亡?若是後者,那必是那主兒的機會,可若是前者,她丫的就是白鬧一回。
可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時候的小猴兒根本不知道,也正是因為這造新錢一事,日後竟成了老七重新走回權利中心的奠基石。
……
大清崇治五年,深秋,一場接連三日的沙塵肆虐了北京城,那沙之猛,像數隻破籠而出的猛獸,凶殘的鑽到四肢百骸,那塵之多,像是那後羿持箭仰射,欲要滅了這世間最後的日頭。大街小巷之間,風如鬼哭,沙如利刀,隻一卷便掀起陣陣狂飆。
這場沙塵來的奇怪,以至於逼的城內外的老百姓一個個的鑽到屋子裏,貓在炕頭上,誰也不願意輕易出門。
可是,就在這風聲鶴唳,沙卷半邊天的當下,卻有一支馬隊,沿著城郊的官路,艱難的朝城門兒趕著,恁是風沙吹進馬眼,惹的馬不時仰蹄嘶鳴,那隊伍,也像是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直到半晌,兩匹馬自城門方向揚蹄而來,但瞧那馬上著三品武官袍服之人在那車隊最當間兒的馬車前勒韁停住,而後翻身下馬,萬般恭敬的就地打了個千兒道:“驍騎營參領達答海見過七爺,下官奉太後娘娘懿旨前來護送七爺進城。”
才說完,卻見那玄色嵌金絲的棉門簾子裏鑽出一太監打扮的腦袋:“還進什麽城!瞧瞧這天兒,都像是走到了絕路上來,咱們這路程好好走也要一個多時辰,可如今這馬都快給迷瞎了眼,要咱們說,莫不如跟前兒找個地兒,今兒晚上個先打個尖兒,等明兒這沙子過了,咱們再走也不遲吧?”
那達答海沒回話,似是有些為難的臉色憋脹,尋思了好半晌才重重的垂了下頭道:“七爺,您老聖明,奴才們也是奉旨辦事,身不由己啊!”
“誒,你——”那太監一聽這話,眉毛都跳了起來,然卻在這時,隻聽身後傳來一聲淡淡的聲音——
“於得水,不得無禮。”
緊接著,隻見那太監模樣的人萬般恭順的沒了動靜兒,而少時再掀開簾子時,隻見那車駕裏頭盤坐著一個一穿著黑緞子掛麵兒的玄狐巴吐魯背心的年輕男子。
他看起來二十多歲,模樣生的極為俊朗,那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臉上雖然橫著一雙看上去狠戾的狹長的鳳眼,可也因為那兩條小胡子下的薄唇始終掛著的弧度,卸去了危險。
達答海納悶兒了,嗨,這七爺跟傳說中的也差太多了吧?什麽陰狠毒辣,格路,性小兒,他是丁點兒沒瞧出來,可不,單說那些個皇家貴胄,有哪個像他這麽跟他們這些人掛著笑麵兒的?
達答海就這麽愣在風沙中,好半晌卻聽那笑麵男子溫和有禮的道:“是走,是停,悉聽二位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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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寫到老七了,這廝長胡子了(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