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相濡以沫隻一瞬 許君諾言卻一生
字數:6371 加入書籤
那一天的天象之詭異,凡所見之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
老人家都說:“這天狗食日,食的是這世道,也是那人心呐,這是天老爺捂著人的眼睛,讓人摸著心窩好好琢磨琢磨呢。”
“琢磨啥?”
“虧心不虧心呐!”
虧心……
虧心……
虧心麽?
小猴兒摸摸自個兒的心口窩,閉上眼,那過往一幕幕都好像活生生的在眼前,騰格裏沙漠上她親手剔著弟弟和額娘,天津衛的鍋夥堆裏紮竄了數不清的腦漿,熱河行宮裏她一張嘴逼的那毛伊罕的安達撞了牆,狼崗的瀑布內她一刀毀了那林聰兒此生的希望……
畫麵最終定格在那拿著月餅吃的狼吞虎咽的奶娃身上。
小猴兒摸摸自個那並未跳的過度的心,她想:嗯,這丫八成跟她一個姓兒。
僧格岱欽說:你放心,我會待他如親子般,好好教養。
放心又能咋?不放心又能咋?除了掛著矯情的麵兒說句‘謝謝’,她還能咋?
她石猴子狠又如何?敢玩命又如何?
難不成像小時候一樣拿著把蒙古剔直接衝過去紮死那西太後和阿靈敖,再拿個抹步把那龍椅擦擦,直接給他丫的拽過來坐?
“姑姑怎麽還在愣著,快去換衣裳啊!”小伍子一進來,便瞧見那凳子上一動不動的石姑姑,哎呦喂,這都什麽時候兒了,全院子一個個的都忙瘋了,這石姑姑怎麽不著急不著慌的啊!
“秋萍跟著去前殿伺候了,我這兒也沒什麽事兒了。”
小猴兒想:婉瑩也真是個心思縝密的娘們兒,眼麽前都慌亂成這樣了,她還記得吩咐讓她留在頭所殿裏。
是的,便是如今救護大典從保和殿挪到這慈寧宮的大殿,也跟她們這頭所殿離了一整排的房,除非她飛簷走壁的站在那房頭上,要不然,甭想瞧見那廝丁點兒影子。
媽的,小猴兒真恨,這慈寧宮咋就這麽傻大傻大?
“我說姑姑啊,咱知道您今兒不用伺候,那您也得換上身兒素衣裳啊,誰知道欽天監的預測準是不準,萬一那日頭要是真食了呢,您這麽一身兒新鮮衣裳可是要開罪那天老爺的啊!”
“知道了,待會就換上。”小猴兒嘴上應付著,心裏頭卻是喃喃著,傻逼,天老爺要玩兒你,壓根兒不管你穿什麽衣裳。
“哦,對了!”小伍子拍了下自個兒的腦門子,“瞧我這腦袋,說說話兒就給忘了,我來是告訴姑姑,剛才鄧公公走的時候,吩咐人在二所殿前頭設了個小香案,說是怕咱們分著亂祭,再不小心給弄走水了,這不,讓們攢一塊堆兒救護,姑姑一會兒換了衣裳,穿暖些,也過來吧,這人多,沒個主事兒的也不成啊。”
“嗯,知道了。”小猴兒點點頭,“你先去吧,我換身兒衣裳就過去。”
那小伍子才要走,小猴兒又想起什麽把他給叫了回來。
“姑姑還有什麽吩咐?”
小猴兒起身兒到案台旁,拿起那桌上的八角漆木食盒遞了過去,“這蜜餞是皇上昨兒叫人送來的,你不是最愛吃甜的麽,拿去吃吧。”
“呦,姑姑,這……”
“拿著吧,跟我還客氣什麽?”小猴兒往他懷裏一塞,那小伍子也沒再推,茲稀罕的看著那精致的盒子,嘿嘿樂著:“還是姑姑最疼我!”
小猴兒呲牙掛著笑麵,嘛也沒說。
……
《清史》記載:崇治五年臘月辛卯朔,午時忽日食既,星見晦暝,咫尺不辨,雞犬驚宿,人民駭懼,曆半刻複明,日赤如血。
消息傳的很快,巳時一刻起,北京城裏上上下下都亂了套。
在京文武百官紛紛趕往禮部、京畿八旗各公所也紛紛警備,正陽門外的店鋪大多關上了門,而百姓們也都三五一群的攢在親友家,設壇奉錢,乞求老天爺寬恕自個兒的虧心。
巳時二刻,慈寧門前,後宮妃嬪、皇親宗室兩百餘人免冠、著素服、立於丹墀之下,腳下皆設素色坐褥,大殿一側設高台,禮部祠祭司官員及欽天監博士各兩人立於其上觀象,鑾儀之上,設香案、陳金鼓、備禮樂,崇治帝與東、西太後一前兩後的跪於那案前,雙手合十,率眾人麵朝太陽,隻待那食日一刻,行三跪九叩救護禮。
彼時,小猴兒也換上了一身兒淺綠色旗裝在二所殿的院子裏,看著那百十來個丫頭奴才們來來回回的鋪鋪張張,設香案的設香案,鋪墊子的鋪墊子,有的更誇張,明明還有半刻才到那預測的時辰,卻已經跪伏在那墊子上喃喃自語的求上了饒。
“一個個的臊不臊!姑姑還沒言語,你們道是先亂了套!還有沒有規矩了!咬群騾子似的!”小伍子吊著尖嗓子,眼梢子一挑,一副半個主子的模樣,可才一轉頭對上小猴兒,卻又掛上了笑模樣兒,“這些個奴才,不罵不成,有點兒事就慌慌張張,什麽體麵都給忘了。”
“得了,咱們誰不是奴才。”小猴兒懶得搭理他,隻跟那些個都停下手上活計等著她石姑姑的發話的奴才們道:“怎麽著都成,就是動靜兒別太大,要麽擾了那院子的大典,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奴才丫頭們一個個的‘哎’著,心下紛紛念著:道是這石姑姑寬厚,跟那些個最愛仗勢欺人的沒根兒玩意兒就是不一樣。
這宮裏頭,主子有
這宮裏頭,主子有主子的位份,奴才也有奴才的等級,便是不說小猴兒如今是太後身邊兒的人,就單說有皇上寵著,也人人拿她當大半個主子待。
這不,像今兒這樣的日子,主子們都不在,那香案下頭的首位,自然是石姑姑的,非但如此,就連她膝蓋下頭的跪墊,都比她們厚了不隻三五層。
可如今臘月天寒,甭說在外頭跪上一陣子,就算隻待上一會兒那也是受不得的,更何況肺子本就不好的石姑姑。
果不其然,才站上一會兒,小猴兒便咳了起來,一旁的丫頭奴才見狀,趕緊給她遞上了暖手爐。
“姑姑,莫不如您就回屋歇了吧,這心若誠,那裏跪都是一樣的。”
“是啊,姑姑,這一食上,還不知道要叩多久呢。”
“咳咳……也成。”
終於,在小猴兒咳的倆眼兒都淚汪汪後,才‘勉強’聽的丫頭們的勸,小伍子殷勤的說送她回去,卻被小猴兒一口回絕了。
送個屁,她跟這兒硬咳這一會兒都咳的嗓子疼的快冒煙兒了,要是再裝一會兒,肺子就得從脖子裏飛出來。
沒錯兒,小猴兒是裝的。
她可不想傻了吧唧跟這兒跪上大半個時辰,大冬天的,萬一著了涼,還得加藥。
想來人都真他媽可笑,那日頭本就是天老爺自個兒的,他想嘛時候吃,咋吃,吃多少,那都是他自個兒的事兒,就是人腦袋跪遞上砸出狗尾巴花來,那老牲口該吃不也照樣吃?
小猴兒邊想著,邊踢飛了腳邊兒的一個小石子兒,那小石子兒砸到牆上,丁點兒動靜兒都沒聽著。
因為彼時,隔著一堵牆的前殿,已經奏樂聲起,那鼓點聲之大,像是一把錘子敲到了耳朵裏頭,直震的小猴兒倆手指頭齊齊出動,各堵死一邊兒。
小猴兒歪脖,抬頭望天,眯眯著眼,看那煎蛋黃似的日頭,心下想著:那傳說中的天狗就要來吃它了吧。
正想著,呼聞那鼓樂聲中,一聲尖利的‘跪!’聲響起,但見那天上的日頭,竟當真一點點消失!
從煎蛋變成半個餅,從半個餅變成香蕉,那狗吃的老快,隻片刻,那才剛還好好的日頭,竟隻剩下了一環再細不過的光圈,詭異的掛在天上,像一隻巨大的眼睛俯視著人間。
天地一下子陷入黑夜,幾步之內難辨人影,霎時間,人間像是變成了活地獄,眼睛失了用處,四下裏的鼓樂聲、叩拜聲、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詭異的響徹四周。
“跪!”
“叩首!”
“跪!”
“再叩首!”
那不掩驚懼的尖利聲自那院傳來,便是膽大如小猴兒,也屏住呼吸,寸步不敢動的站在原地,隻愣愣的看向那天上的眼睛。
多少年後,桃兒拿著本書跑來問她:“額娘,這話什麽意思?”
小猴兒隻看一眼,就想到了今天。
天在上,眾生皆為狗芻。
小猴兒跟誰都不曾說過,這一刻,她想到了死亡,她想到了真的再也見不著他們爺們兒了,她想到真的永遠永遠就要分開了,她忽然什麽都不怕了,也什麽都不想了,瘋了似的拔腿兒就跑,奔著那聲音,奔著那黑的什麽也看不清的前方,冷風刮在臉上也不覺得,腳下絆的踉蹌也不覺得,這一刻,她腦子裏嘛都沒有,隻是跑。
她甚至不知道自個兒怎麽摔到地上,也不知道那‘地’怎麽沒有預想的冰涼,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緊緊綁在那堅實高壯的懷中,呼吸瞬間便被瘋狂的抽離。
一片黑暗中,她什麽都不知道。
她隻知道,瘋狂的回咬。
咬向那冰涼的唇,咬向那鉤纏的舌,咬向那每一處能觸及的唇齒間,她不能停,也不想停,一如他也那般瘋狂的咬噬一樣。
那不僅僅是兩條纏在一起的舌頭,而是他們五年來藏在最深處的濃濃的思念。
她好想他,甚至連說這樣一句話的功夫都舍不得,她隻能用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吮著他,咬著他,便是舌尖血腥味兒漫開,也不舍得鬆口。
天地一片死寂的黑,誰也看不見他們的瘋狂。
許久之後,他粗喘著抵著她的額頭,急促的冰涼體息噴在她的臉上,“再等等……等我……”
小猴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狠狠的點著頭,她死死的攥著他胸口的衣角,手都在不住的顫抖。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使了多大的勇氣,推開他的一刻,像是一塊肉活生生從心口扯下。
那日頭漸漸複明之時,已經再看不見他的影子。
小猴兒靠在那紅牆上,咂咂滿是血腥的唇,生生咽下湧出來的淚,仰著頭看著那赤紅色的太陽。
那顏色遠比剛才詭異,可她,什麽也不怕了。
她跟自己說:延玨,別說一天,一個月,就是一輩子,我石猴子也等你。
……
------題外話------
呃…。如果我矯情了,請你們原諒猴子,哈哈,實在是我想這個情節,想的心裏頭有點激動……
話說,我小時候見過一回日食,乃們呢?(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