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一碗殘飯立半邊 梨花開了又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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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接上回——

    卻說那日之後,烏布裏是哭了個裏外幹涸,差點兒沒背過氣去,茲給那屋子裏的三個大小爺們兒哭的鬧心不已,三人說遍好話輪番的哄,可誰也不好使,直到寶親王府過來人傳,說是舒舒瘋症發作,不知哪兒尋來的剪刀把一把青絲剪了個半殘,烏布裏一聽,抹抹眼淚兒,像換了個人似的,披上氅子就要回府,三個爺們兒原打算著跟過去看看,烏布裏卻紅著一雙眼又做犀利狀道:“你們又是鑼,又是鼓的做這麽大一場戲,肯定還有事相商,我自個兒回去就成了,反正我額娘也不是鬧一日兩日了,你們跟著回去也沒用。”

    “小丫頭崽子,還真是長大了啊。”璉玨寵溺的扒拉扒拉她的腦袋,然後又囑咐於得水隨她回府看看。

    “那你自己小心點兒,有什麽事兒就派人來傳。”璉琛不放心的嘮叨著。

    烏布裏噤噤鼻子:“你就甭替我操心了,你先想想自個兒用不用備上一口棺材吧,等四嬸子醒了,怕是你也活不長了。”

    “呸!她敢動我試試!”璉琛吹牛逼不怕事兒大。

    待烏布裏前腳才掀了棉簾子,後腳卻又返了回來,直直奔向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身兒的福祈跟前兒,一副刁蠻樣兒,“你再跟七叔那樣兒,我一輩子都不叫你哥哥!哼!”

    福祈清咳了幾聲,一臉的不自在,可哪管如此,他還是沒跟璉玨說過一句抱歉,他是個強種,隨他阿瑪。

    不管四叔怎麽說,他也固執的信他自個兒的判斷,從前他也不是不知道七叔的小性兒,如果七叔不心虛,為啥連嘴都不還?

    瞧他那副雷劈都不低頭的強樣兒,璉琛氣的又罵了他好一會兒,直到老七嫌他墨跡,把福祈也給攆回府了。

    炕塌上,璉玨兩條長腿一交疊,把煙袋續上火兒,滋兒滋兒的抽著,“我說老四啊,你還真是不頂那沒牙老太太,墨跡的我茲迷糊,這都什麽時辰了,待會兒雞都打鳴兒了,我這正事兒還一句沒說上呢。”

    “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四嫂說的對,你這小子良心都給狗吃了!”璉琛一邊鼻孔撐大噴著火氣,一邊坐到他跟前兒,可屁股還沒沾炕,就給他那濃濃的煙嗆的是一陣咳嗽。

    璉琛猛勁兒甩手扒拉扒拉濃霧,各種嫌棄,“我說你小子這麽個點火兒法,身子不要了啊,過了今年都二十七了,連個兒子都沒一個呢,還在這兒遭經自個兒,你——”

    “我說老四,算我求你了,可甭墨跡了。”老七滋兒了一口煙,又咂咂嘴道:“從前我斜眼兒也瞧不上老大,不過現在想想,我是打心眼兒裏佩服他,能帶著你這麽個娘們兒吃喝那麽多年,也真是夠不容易的了。”

    “你!”璉琛氣的不成,端起早就涼透的茶,一股腦仰頭幹了,瞪著個牛眼珠子忿忿道:“有事兒你就說事兒,沒事兒就趕緊滾!我這廟小,裝不下你這尊大佛!”

    “對,對,就這樣兒,以後見著我都這樣兒。”老七滋兒著煙,連連點著頭,茲氣的璉琛想把那煙袋鍋子搶下來摔一邊兒,可他忽而一轉,再品品他那話,才發現那裏頭還藏著別的話兒。

    “你的意思是,順勢就讓人以為咱們鬧掰了?”

    老七挑起一頭小胡子,“嗬,你府上這些年用的什麽鹽,回去也給我抓兩把,你這傻症吃好不少啊。”

    “去,別說閑話兒,說正事兒!”璉琛正兒八經起來,他這腦袋一轉,也想明白個七七八八,如今老七雖不閑散,可那阿靈敖卻是處處盯著他,防著他坐大,姑且不說他現在的差事本就得罪人祖宗三代,就說不得罪,那朝中的眾臣哪個不看著阿靈敖的臉子行事,敢往他這投靠啊,不說別人,就說那馮滄溟,那可是老七的老師,從前一口一個‘七爺是老夫最得意的弟子’,可眼麽前老七都回來這麽久了,別說過府看看,居然嚇的稱病返鄉,連京城都不敢多留。

    再說他老四,好歹一個親王,皇上和太後這些年對他都不錯,要不是跟老七走的過近,那一個區區廉頗敢拿他的欠賬做文章麽?

    這麽一想,他猛地明白了。

    老七今兒個若是賣了麵子,不抄他,那他自然被劃到老七的一邊兒,人人也連帶防著他老四,反而老七今兒抄了他,麵上倆人是鬧掰了,他這內務府的官職是保不住了,可也是盤活了他,做點什麽也沒那麽多雙眼睛盯著他。

    有一點,老四是有自知之明的,為啥這麽多皇子裏,偏他一個順風順水,不是因為他奸,恰恰是因為他蠢。

    人人都覺得他老四成不了大氣候,不足為懼。

    其實就連他自個兒也這麽覺得。

    璉琛做夢都沒想過,老七會把這麽大的事兒交給他來做,更沒想過,他的‘蠢’居然此生還能有這麽大的用途,多少年後,當璉琛作為這大清朝活的歲數最大的皇親宗室,在他一百零二歲的壽宴上,聽著那些子孫們津津樂道他當年的‘假癡不顛’,說的他雲裏霧裏,他們纏著他給他們講講當年是怎麽樣創了大清的第一銀號,他更迷糊了,說啥啊,他是真稀裏糊塗。

    璉琛稀裏糊塗了一輩子,唯一不糊塗的就是信了那兄弟情意,信了老七,是以在璉玨當政後,狠手清算了一大批人,直殺的整個朝堂人心惶惶,可那刀鋒卻從未擦過丁點兒他老四。

    當然,那些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眼麽前,對於璉琛來說,隻有讓他足矣傻眼的‘信任’。

    看著眼麽前,老七推過來的一整個匣子裏頭的東西,璉琛就差把下巴掉到胃上了。

    “這……老七……”璉琛結巴了,他翻著那匣子裏一張張的田契、地契、翻到後來手都哆嗦了,誰都知道皇阿瑪活著的時候最疼老七,最肥的工部也是一督好些個年,也都知道哥兒幾個裏老七的田丁最壯,可他就算用腳趾頭想也沒想過,居然、居然有這麽多……他老四管了這麽多年內務府,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可就說這匣子裏的東西,說是一個‘小國庫’也不為過啊……

    “喏,都給你了。”老七輕飄飄的一句話,璉琛徹底懵了。

    “啥?”他傻瞪著眼,直勾勾的看他,“用、用不著這麽多。”這、這、這抄他幾十次家,也抄不出這麽多東西啊。

    呼……

    老七深呼了一口氣,搖搖頭,簡直不想再看老四那一副蠢的無可救藥的臉,茲低頭從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個東西,遞給了老四。

    那是一個印章,隻嵌著四個大字:瑞豐寶號。

    “啥意思?”璉琛懵的倆眼珠子冒星星。

    老七怕自己待會兒後悔把這麽大事兒交給他,滋兒了一口煙,忙道:“我譴人開了幾家當鋪,那賬房裏存了些銀子,再加上這些田產地契,我算過,怎麽也有個三千萬兩。”

    “三千萬兩?!”璉琛下巴都快掉地上,三千萬兩?三千萬兩!

    三千萬兩是多少銀子?

    小戶人家二十兩就能過個豐厚的一年,一個一品京官一年的奉銀一百八十兩,就算加上各地方孝敬的冰敬、炭敬,養廉銀,印結錢,種種也不過**百兩,就茲說他們親王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是一萬兩,更別說那戶部一年實收各地的地丁田稅,了不起一年也就兩千萬兩,可他老七——

    “你到底是貪了多少啊?”璉琛那感歎真真兒是發自肺腑,彼時再一想想他如今所幹的差事,心下更是覺得滑稽。

    老七壓根兒沒接他那茬兒,怎麽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要怎麽用這筆銀子,錢是死的,勢是活的,如何用他現在僅有的銀錢來生勢,才是最重要的。

    而對於璉琛來說,當前最最重要的,也不是那銀子究竟有多少,而是老七把他這些個全部家當都給了他。

    他再傻再蠢,也知道那瑞豐寶號,不是簡簡單單的賺銀子。

    “我查我的虧,你就借貸你的,黑臉我做盡,白臉都給你,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脾性,你跟我對著來,沒人防著你。”璉玨說。

    璉琛終於懂了,他這是讓他用這‘雪中送炭’的銀子,去結勢?

    “你不怕我——”

    “你了解我,我就不了解你麽?”老七直接堵死他的嘴,這個蠢老四是個什麽貨色,他心裏有數,不說他這些年照顧家小,就說當年老大喪良心的事都做盡了,他還是傻乎乎的死跟著他的屁股後頭信他、護他。

    男人之間的感情很奇怪,膈應和欣賞很模糊,瞧不上和信任也並不矛盾。

    “老七……”璉琛拿著那印章,隻覺滾燙,又不知怎麽眼眶也跟著一塊兒燙。

    “嘶——真他媽受不了你,你像個爺們兒似的成不?”老七懶得看他,端著煙袋鍋子又抽了一口,好半晌等老四那眼淚渣兒都憋回去了,才與他說上了好一會兒細節,一番攀談之後,璉琛也明白了他這個一手刀砍,一手送藥的局,他連連喂歎這老七的心思之縝密,然他卻有一事還是想不明白。

    “既然為了拉攏,又何必立下那額數多就罷官的規矩,隻清償銀子便是,何必非得把人都得罪到底兒了?”

    卻見璉玨忽然斂了斂眸,難得正色的看他:“我剛才那話不是說笑的,若是咱們鍋大米多,分個幾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這些年咱們大清朝給折騰成什麽樣兒,你也是心中有數的。”

    “皇阿瑪一生操勞,為黎民,為百姓,為江山,為社稷,這是他的心血,不能就這麽亂了。”

    “……”彼時的璉琛終於明白,為什麽皇阿瑪會獨獨欣賞這老七了,就茲這一番話,他們兄弟幾個都說的出來,可在他眼前幾乎四麵楚歌的情況下,還能顧慮這些,當真……

    那句話,璉琛本是不想問的,可茲憑著老七跟他掏心窩子這翻話,他還是問出了口。

    “老七,你跟我交個實底兒,你是想結勢,還是想——”璉琛翻轉了手掌,做了個‘反’的動作。

    老七沒正麵回答,隻道:“如今的國基,鬧騰不起。”

    他說的隱晦,可老四還是聽明白了,他知道老七這睚眥必報的性子是不會變的,便是誰也不曾議論,可就是他老四也明白,當年大哥反的蹊蹺,二哥丟的蹊蹺,皇阿瑪死的蹊蹺,老七關的蹊蹺、老六的皇位來的更是蹊蹺。

    這是秘密,卻是昭然若揭的秘密,可——

    “老七,你答應四哥一件事兒。”璉琛忽而正經八百的道。

    “說吧。”

    “不管將來怎麽著,你不能動老六,他是什麽角兒,你比我清楚。”

    “……”璉玨沒說話,隻端著煙袋抽了一口,吐出一片霧靄。

    ……

    崇治五年,臘月二十一,慎親王璉玨請旨辭去內務府總管一職,舉朝皆驚,一

    朝皆驚,一時人人自危,恐那‘閻王’敲上自個兒的府門,當日下朝後,慎親王璉琛揪著睿親王的脖領子放話,此生與他勢不兩立。

    崇治六年,二月,戶部查出虧空白銀一百八十七萬兩,官員遭參劾過半,半月之內抄家二十,追回白銀八十餘萬兩,一時人皆非議,群臣奏疏彈劾睿親王。

    崇治六年,三月,戶部大量發行崇治重寶[銅錢],短短一月,物價猛漲雙倍,百姓人心惶惶,鐵錢、銅錢幣值竟低於所占之銅鐵比重,一時間,百姓分分溶錢做銅鐵,換作白銀,官票、寶鈔更是形同廢紙,百姓蜂擁而至官銀號兌換白銀,戶部銀庫吃緊。

    崇治六年,四月,崇治帝連下五道詔書,命睿親王采用一切手段,懲治貪腐,追捕虧空,阿靈敖奏請慎親王璉琛襄助睿親王查虧,次日朱批準奏。

    崇治六年,六月,西北白蓮教再度揭竿,西北告急,僧格岱欽帶兵前往平亂,戰事吃緊,並無過多的人注意,此行將軍身邊多了一個小男孩。

    崇治六年,七月,黃河決口,魯南、皖北、蘇北大批災民流離失所,紛紛入撚,一時間,淮河南北,遍地皆撚,次月,撚軍揭竿,奪取糧食。[撚子:民間秘密組織]

    崇治六年,八月,阿克敦奏請帶兵出征淮河平亂,臨行前夜,在睿親王府門前長跪兩個時辰。

    崇治六年,九月,睿親王璉玨奏請清查地方虧空,反對聲浪之高前所未有,無奈黃河遭災,西北、兩淮軍餉吃緊,受大錢所影響的擠兌尤為嚴苛,遂,崇治帝又三道詔書,準奏。

    崇治六年,十一月,阿靈敖上書,國庫吃緊,民怨沸騰,始於八旗惡疾,請求裁撤旗民餉銀半數,次日,朱批準奏。當日下午,內城十萬旗民大鬧八旗署理衙門。[注:旗民不工、不商、不農、按編製吃朝廷空餉。]

    崇治六年,臘月,通政司左通政陸千卷,收十萬旗民聯名奏疏恢複旗餉,同月,八旗貴族京官紛紛上書彈劾阿靈敖。

    崇治七年,元月,發生正藍旗旗民三百搶漢民田地之惡事,百官再次上書,請求輔政大臣還政新帝,朝野紛亂,無奈,阿靈敖隻得名義上還政皇帝。

    ……

    白雲蒼狗,隻一瞬,梨花開了,又凋謝,轉眼,一年多過去。

    崇治七年,三月,乍暖,紫禁城裏淺草泛綠。

    第一天脫了氅子的小猴兒,這會兒才從造辦處辦了事回來,想著昨兒僧格岱欽的那封信,隻覺腳下步子格外輕快,連那一塊塊讓她快煩死的紅磚牆都瞧著倍兒鮮豔。

    僧格岱欽說:有人夜襲軍營,那小子揀了刀就衝出去了,攔都沒攔住,非但沒怕,居然還殺了兩個,這膽子,真真是像極了你。

    廢話,你也不看看誰家崽子,誰的根兒。

    小猴兒美滋兒滋兒的想著,想著兒子變成什麽樣了,想著兒子他老子變成什麽樣了,每天都這麽想上幾遍,這日子也過的挺老快的。

    哎,媽的,小猴兒抬頭望望天,看看那火紅的日頭想著,你丫啥時候再給狗吃一次,讓俺們兩口子再見上一回。

    她有好多好事兒想告訴他呢,比如啊,他額娘那煙癮都忌利索了,這一年人也圓潤了不少,身子骨也硬朗了許多,過年那時候還有勁兒掄她一巴掌呢。

    還有啊,四斷如今嘛情況,估麽他不知道吧,他兒子現在老神了,據說都識字過千了,媽的,那不是比她這個做娘的認識的還多?不成,這個不能告訴他,得讓丫的埋汰死。

    對,還有個事兒,她得說,她去年那副藥吃的極好,今年開春肺子一次都沒鬧過事兒,她最近又勤快,天天打上一套八段錦,出出汗,這身板子,再下十個崽兒也都小意思~

    對,她得想想,再生孩子叫嘛呢,叫嘛呢?

    ……

    ……

    啊,有了,第一個叫桃兒,猴子偷桃,第二個叫月亮,猴子撈月!

    哈哈!小猴兒閑出屁的自個兒在那自言自語,邊嘟囔邊樂的肩膀頭子發顫,一路笑到慈寧門,還沒等往裏頭走,就被一丫頭攔住。

    “姑姑,姑姑!敖公吃了酒,又來鬧皇上了!”

    ------題外話------

    那個銅錢的那個就是個背景,用現代的話說,應該就叫通貨膨脹吧。

    快見麵了,哈哈,雖然我一筆帶了一年。(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