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回 人生若隻如初見 何事秋風畫悲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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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比這更糟糕的麽?
平日裏便是遇上都要避上三分,如今卻活生生給綁到了府上?
“哼!有什麽樣的姐姐就有什麽樣的弟弟,一窩的狐狸,都是騷味兒!”烏布裏看見猴子越罵越歡,彼時癱軟跪著的石墩還嘴:“你休要張狂!我、我姐姐也是你能說得的!你知道我姐姐是誰……長姐!你打我做甚!”猛的挨了一個巴掌,石墩更委屈了。
小猴兒狠狠瞪他一眼:“你給我閉嘴,等會我再找你算賬!”
“……”石墩一聲都不敢吱了,這一家大小,他都不怕,唯獨這個病殃殃的長姐,發起脾氣來,他全身都哆嗦。
卻見長姐朝那打他的小子走去時,他媳婦兒白玉霜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了,他一瞧見媳婦兒,更委屈了,眼淚都要出來了:“媳婦兒,我讓人給打了。”
“臉咋給撓成這樣?疼不疼?我給你吹吹。”白玉霜捧著石墩的臉,就不合時宜的吹上了,她這一吹,軟軟糯糯的,石墩兒眼淚就飆下來了:“媳婦兒,還是你對我最好了。”
“咋下這麽狠手。”白玉霜也跟著哭,她抽搭著道:“你是不做啥壞事兒了,人家幹啥打你啊?”
“……”石墩兒啞口無聲,如果不是夜太黑,肯定藏不住他那紅到耳根的臉。
卻聽那頭罵的甚歡,什麽難聽的都有,白玉霜越聽越不對勁,“咦?這動靜兒好似在哪兒聽過?”她說著,就擰頭去瞧,已經給小虎小狼帶到院子當間兒的那人。
“呀!烏布——”‘裏’字還沒說出口,白玉霜的嘴已經給人摁住了,穀子低聲道:“閉嘴,瞧不見那後頭跟著多少人呢麽?你以後讓不讓她做人了?”
她這一說,這小兩口都門口先後踱進來那些人望去,石墩一瞧,趕緊抱住媳婦兒,把臉埋在她懷裏。
白玉霜嚇了一跳:“你幹嘛啊?”
“別動,擋著我點兒,要給他們看著了,豈不是要笑話死我!”石墩悶聲呼道,這些可是剛剛一塊兒吃酒的那些大人呐,穀子拍了下他的腦袋:“嗬,你這會兒又知羞了?”
“這些人也還真仗義,這殷勤都送到西了。”穀子嘴裏諷著,卻也知道不能在外頭丟了石府的臉麵,遂跟他們倆說:“你倆先進屋兒,動靜兒小點兒,別給人看見。”
“誒,謝謝穀子姐姐。”石墩像是得到大赦般趕緊爬起來,穀子啐他:“滾遠點,這會子又知道我也是你姐姐了。”
白玉霜一步三回頭:“那烏——”
“別廢話,快走!”
倆個身影很快沒在夜色中,彼時穀子皺皺眉,奔著那更熱鬧的地兒走過去。
彼時烏布裏嘴裏已經塞了整整一坨子布條子,髒兮兮的,飛出來的布角都是油亮亮的,不是小猴兒耍她,而是事出緊急,那麽一大堆人踩進門檻子的時候,她也來不及找更好的布條子了,隻得抓了小虎刀柄上的纏布,一股腦扯下來,堵住烏布裏那張越攪和越亂的嘴。
“唔……唔……”烏布裏憋的臉透紅,瞪著猴子的眼珠子,都冒了火似的,胳膊腿兒都使勁蹬著,反觀猴子卻不冷不熱,隻一句話,她就消停了。
“你要非想讓人知道你一個大清的格格逛窯子,你就再使勁兒點鬧。”
見她老實了,小猴兒又威儀八分的對小虎狼道:“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給我帶下去!”
“我待會兒再好好教教你做人的道理。”甩了這話後,那些人已經來到小猴兒身邊,這其中,有一年約三十五六的大漢,一派氣忿的上前。
“姑姑,你可不能饒了這小子,瞧瞧他這張嘴!石家軍的威名,也是他能汙的!”
“什麽石家軍,嗬。”小猴兒笑笑:“我小弟年紀小,不懂事兒,諸位將軍怎麽還跟著胡鬧。”
“姑姑可不能這麽說,要不是今兒我們哥兒幾個,酒吃的多了些,就石大人的好拳腳,哪裏能吃了這悶虧?哎……說到底,還是咱們沒照顧好石大人,惹姑姑惦記了,在下跟姑姑賠個不是。”
“將軍這又是何必?”小猴兒笑笑,越笑越假,“知道酒不是好東西,以後少吃些就是了,如今不過是我小弟挨了打,若是他日耽誤了城防,便是咱們都擔待不起的了。”
“姑姑教訓的極是!想姑姑一巾幗,心中裝的竟是家國天下,我秦敬身為男兒真真兒汗顏。”
“原來是秦將軍,失敬失敬。”
“姑姑可折煞我了,下走不過區區三等侍衛,哪裏配稱什麽將軍。”
“哦,原是在宮中護著咱們的兵爺,怪不得總覺的麵善,平日裏在哪裏巡護啊?”
“回姑姑,隆福門當差。”
“哎呦,這可是咱們內宮的喉舌之地啊,咱們安枕可是靠秦兄弟了。”
“能護的姑姑平安,是小的榮幸!”
卻說穀子始終打猴子身邊兒站著,聽著這些個人一個個的跟這兒報上姓名拜著碼頭,這些個嘴臉她到不意外,反是小爺兒這進退有度,倨傲不嬌的模樣兒,反是讓她瞧了個新鮮,從前她雖總是聽說她如今處事得體,然當麵見著,卻真真兒是頭一回,瞧瞧,茲三言兩語,一個個的打發的都樂樂嗬嗬,既不得罪,也沒許下什麽,相當的有模有樣。
待半晌,一一都拜完碼頭之後,不知誰先說:“今兒太晚了,便不打擾姑姑了,以後有什麽
擾姑姑了,以後有什麽事兒,隻管召喚兄弟幾個,咱們都是石大人的兄弟,都是自個兒人,不必見外。”
“誒,今兒招待不周,不送了。”
“姑姑留步!都是自家人,什麽送不送的,不是見外麽!”
……
待人前腳才走,門吱嘎一關,小猴兒就啐了口唾沫:“操,磨磨唧唧,跟他媽娘們兒似的。”
穀子咯咯直笑:“小爺兒,我到沒瞧出來,你還有這兩下子啊?瞧瞧那一個個迷湯讓你給灌的,都不知東南西北了,八成都想著,這就靠上你石姑姑了。”
“不然呢,都罵跑了,滿京城遭經咱們去?”小猴兒斜眼瞪她,越想越來氣,“這他媽不長進的玩意兒,就他媽知道給我添亂!”
“哎呀,他也不是有意的,那小子知道什麽啊,姑娘味兒還沒聞著呢,就給打回來了。”穀子說著,一下反應過來,“哎呦!格格還綁著呢!”
“你急嘛呀?”小猴兒揪住疾步的穀子,“人還沒走遠呢,那丫頭幾嗓子都得給喊回來。”
“哎……”穀子歎口氣,“你說說,這越亂越添亂,平日裏躲都躲不過來,如今還來這麽一遭,不過想來格格對白玉霜那丫頭還真是實心,給她這麽一嚇唬,咱們家那小子估摸以後都不敢往八大胡同跑了。”
“該長長記性了,這小子豬尿泡一吹,都他媽快飄上天了。”
“哎……”穀子又歎氣,“那小子道好管教,可格格咋辦呐,這三歲看到老,打小就是個不好惹的,你聽說沒有,前些日子把季嬌都給撓了。”
“嘿,這事兒幹的漂亮!”
“搗什麽亂呐你,你也不想想,這丫頭連僧王福晉都敢上手,更何況咱們?這可怎麽辦呐?”
小猴兒撓撓鼻子,打了個噴嚏:“有嘛難辦的,小時候咋辦,現在咋辦唄。”
穀子眼珠子翻翻,想那格格小時候在槐暖軒,坐地不起嚎啕大哭,哭的是所有人都拿她沒辦法,當時小爺兒茲說:“不管她,讓她嚎。”果不其然,當許久過後,瞧誰也不搭理她,她自個兒就不哭了。
而如今呢?
帶小猴兒回了自個兒的院子,把烏布裏塞嘴的布條子給拔了出來,便吩咐所有人都不要管她,又叫白扇去看住白玉霜,別讓她跑出來,而她自個兒搬了椅子坐在她跟前,由著她罵的盡興,無論什麽難聽的詞兒,她都該吃藥吃藥,該喝茶喝茶,那叫好一個悠哉,直氣的烏布裏越罵越厲害,越罵越有氣。
半個時辰過去了,她嗓子已經有點啞了,而小猴兒的藥已經變做了茶,蜜餞也變成了薩其馬。
“給她喝口水。”小猴兒嚼著薩其馬,吩咐著,可小狼才遞過去,手就挨了咬,茶杯倒地,啪,碎了。
小猴兒頭不抬眼不睜,“不喝拉倒,繼續吧。”
烏布裏依舊罵著,詞兒都不重樣,就是那嗓子鐵勺刮鍋底似的,越來越難聽。
又過了半個時辰,烏布裏開始蔫兒了,便是依然有氣,卻是嗓子冒煙,罵不出來了。
“咋,罵夠了?”小猴兒打了個嗬欠,困的不成的模樣,茲氣的烏布裏生生憋的咳嗽起來,穀子趕緊上前給順順背,彼時的烏布裏連聳她的力氣都沒有了,茲屁股靠在樹上,全身都累的哆嗦。
石猴子起身伸了個懶腰朝她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罵夠了,該我了。”
“來啊!怕你啊!”烏布裏啞聲啞氣的喊著,一副不肯服輸的模樣。
卻聽石猴子道:“知不知道自己哪兒錯了?”
烏布裏冷哼,死死瞪她。
“你不用費勁瞪我,眼珠子冒出來遭罪的也是你自個兒。”
見她笑的愜意,烏布裏氣的不成,竟死死的閉上眼。
“這就對了,年紀小,還是多聽聽長輩的好。”
“呸!”烏布裏又睜開眼,“你是我哪門子長輩?”
“你說呢?”
烏布裏冷笑:“那我該叫你七嬸子呢,還是六嬸子?”
“七嬸六嬸不都是你嬸兒?”石猴子挑挑眉,說的輕鬆。
“惡心!”烏布裏再度閉上眼。
猴子也不跟她繞彎子,隻道:“我惡心不惡心是我的事兒,你惡心不惡心就是你的事兒了,你丫一格格,跑八大胡同幹嘛去了,我不想知道,可萬一給別人知道了,那丟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臉麵,你瞧不見石墩身邊兒跟了多少人麽?今兒你得幸,那小虎狼哥倆是江湖人士,沒動你一丫頭給帶了回來,若是給那些人摁在那兒,到時候惡心的是誰,你自個兒明白吧?”
“哼。”烏布裏冷哼,喉嚨卻是滾了滾。
小猴兒又道:“我知道你膈應我,可耍脾氣這東西,也得分場合,你罵我,我瞧在舒舒麵子上,我不跟你計較,可你當著那麽多人麵兒罵我,若是別人背後動了什麽冷刀子,我可照顧不到,你們家中如今還剩幾個人,你心裏清楚,你四叔、七叔都不在京城,誰能老遠照顧得上你?萬一你真出了什麽岔子,你讓你娘咋辦?”
“我對不對,輪不著你來教我!”烏布裏仍然嘴硬,氣場卻低了八分。
“輪不著我?嗬。”小猴兒笑笑,低頭鏟了一腳土,“最有資格教你的就是我,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比你性子火多了,可你瞧瞧我現在,你聽著我跟剛才那些人說話了吧,我說實話
,我說實話,那些廢話,說的我茲反胃,可又能咋的?我還是得說,不是因為用得著他們,是不想多得罪一個,如今你寶親王府什麽處境,你比我清楚。”
“死丫頭,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少一個敵人。”
“……”烏布裏沒了動靜兒,也不看她,隻盯著地上被小猴兒鏟出的那個坑看。
小猴兒也不多說,回頭問問穀子:“嘛時辰了?”
“戌時三刻了。”
“時候不早了,你額娘該鬧了,你回去吧。”小猴兒說罷便揮揮手,小虎小狼了然的把繩子解開,烏布裏揉著手腕子看她,眼神有些複雜,雖仍然不服,氣忿卻少了八分。
她想說點什麽,卻聽猴子又道:“待會兒你從後門走,要不然給你家那些人知道你來我們石府,說不好又要說你什麽了。”
“小虎,小狼,你們去備車,送格格回去。”穀子一旁說著。
“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
“回哪兒去?這是外城,到你們內城,馬車還要走上半個時辰,怎麽著?你腿帶軲轆的?還是我給你揣倆饅頭,你腿兒回去?”小猴兒話糙理不糙。
烏布裏知她說的對,也知額娘晚上離了她不成,可托她的人情,又拉不下來臉,憋在那,一張臉憋的通紅,耍著倔。
穀子怕小爺兒再說什麽不中聽的,趕緊上來圓場:“去,把少夫人喚出來。”
“格格,你今兒是幫白玉霜解氣,按理她該送送你。”穀子邊說,邊伸腿兒踢踢小猴兒的腳,小猴兒便也沒多留,背著手,晃晃悠悠進了屋,許是這冷風吹的久了,進門之前是一頓猛咳。
烏布裏嘴沒攔住:“她怎麽瘦成這樣?”
“哎……”穀子歎了口氣,隻道:“格格,許多事,哪裏是一句兩句說的清的?她比誰都不容易。”
……
當媳婦兒從被窩給拉出去送人的時候,石墩兒就懵了,彼時他已經知道那個撓她的是寶親王府的格格,他更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可媳婦兒不怪她,長姐是絕對饒不了他的。
石墩兒實在太害怕,隻盼著今夜熬過去,長姐明兒一早便得回宮。
可便是他已經裝睡的呼嚕聲都打的老響,卻還是給石猴子從被窩裏拎了出來,拎的時候還費了老勁,小猴兒都沒想到這小子都長這麽沉了,拎不動脖領子,隻好揪耳朵,不管白扇、穀子、孟姨怎麽跟旁邊說,小猴兒還是揪著他耳朵,一路揪到了祠堂。
祠堂黢老黑,就倆蠟燭,牌位卻足足有五層,黑壓壓的一片,老瘮人,石墩兒平時最害怕的就是這屋兒。
“跪下!”小猴兒一嗓子,手裏不知啥時候多了一個藤條。
石墩兒嚇的猛哆嗦,“長姐,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錯哪兒了你,說!”
“我、我、我不該去逛、逛窯子,不該、不該、敗霍銀子,不、不、不該惹上格格,不——哎呦!疼!”一個藤條子抽在石墩兒背上,抽的他幾乎跳了起來。
“你還知道疼呢?那你就他媽長長記性!”小猴兒氣的不成,藤條子接二連三的往石墩身上招呼,茲疼的他抱著腦袋嗷嗷哀嚎,小猴兒每抽一鞭子便說一句——
“年紀不大就跑出去喝花酒,崽子還沒一個呢!也不怕染上窯子病!”
“人家請你喝花酒,你就去!也不想想請的是你嗎!”
“石家軍?!石家軍個屁!”
“你自己幾斤幾兩自己沒數?”
“你丟得起那人,石家上跟你丟不起那人!”
“長姐,別打了,別打了,我知錯了,我知錯了!”石墩兒哭的稀裏嘩啦,實在是太疼了,小猴兒可沒絲毫鬆手的跡象,不給他點顏色,他可記不住!
可身邊兒的人都看不下眼了,白扇不敢作聲,孟姨和穀子都跟一邊兒勸著,可小猴兒還是抽,抽的石墩滿地亂滾,到後來給孟姨眼淚都抽出來了,平日裏便是她最疼石墩,茲瞧著這樣,她哪裏能受得了,她猛地上前抱住石墩兒:“你打吧,打吧,連我這把老骨頭一塊兒打折,我們娘們兒也好去見老爺!”
“孟姨!”小猴兒氣死了,小的不懂事,怎麽老的也跟著搗亂?
“就是你平日裏縱他縱慣了,這小子才越發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縱他誰縱他!咱們滿院子的人,誰拿他當過主子瞧!打他給接過來,誰跟他好好說上過一句話!石墩兒是不懂事兒,可你叫他怎麽懂事兒,他一個窮鄉僻壤長大的孩子,到著北京城裏來,他心裏有多怕,你們想過嗎!成日裏這個罵一句,那個罵一句的,不是讓他不要這個,就是讓他不要那個的,都說來咱們家是享福來了,可哪兒福了啊!”孟姨嗷嘮嗷嘮喊著,給屋子裏的其它三個人都給喊愣了。
卻是,孟姨雖是愛說話,卻是從沒跟他們生過氣,尤其是小猴兒,更是打小都沒跟她大聲說過一句。
可抱著嚇的直哆嗦的石墩,她那雙老眼裏就都是淚了:“是,石墩是咱們家後來的,可那宗譜上,也是咱們家人呐,他是笨,可他不是壞孩子啊!一時不懂事迷途了,教教就是,打能打好麽!”
“孟姨……”小猴兒真不知道說啥了,怎麽說她也是她如今唯一在世的長輩,她說話對她來說還是相當有力度的。
“快起來,地上涼。”穀子跟白扇也一頭一個的去
頭一個的去扶她,可她卻打上滾,說什麽不肯起來,還越說越厲害,她哭的動靜兒老大,砸著胸脯道,“既然我說了,我就說到底,這些話憋在我心口多少年了,我再不說,這口氣就要帶進棺材裏了,到時候我哪什麽臉去見老爺夫人!”
“你們一個個的都說石墩不知天高地厚,你們知道!石墩最少知道個怕字,你們一個個的,都以為自己有九個腦袋不成!”
孟秋杵了下扶著她的穀子的腦袋:“你!你這丫頭!如今都二十五了,成日忙裏忙外的,忙這個忙那個的,怎麽就不見你忙忙自己?!夜裏回來就知道讀書讀書!你知道我多少次想把你那些個書都給燒了!女兒家有多少個好歲數,你讀再多書能讀出個歸宿來不成!知不知道人家背後都說你什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差在哪兒啊!怎麽就非得讓人笑話著活呢!”
“還有你!”孟秋又慫了下白扇,“你快三十了吧!成日裏拿著掃帚掃來掃去,怎麽就不見掃一個媳婦兒出來!咱們府上缺銀子麽,啥時候差給你娶媳婦的了?我給你尋了多少個了,不是瞧不上,就說不著急,你不急,我都替你急!”
白扇跟穀子給說的都沒法吱聲,知道不對勁兒,猴子踮著腳往外走著。
卻聽孟秋一嗓子,“你給我站住!”
小猴兒一激靈,咕噥咕噥嘴,旋踵。
“跪下!”孟秋一嗓子,所有人都一楞,就算孟秋是長輩,可石猴子是石府的大小姐,她是妾,怎麽說,也沒有跪她的道理。
可石猴子還是老老實實跪下了,孟姨是她半個親娘,便是不能聽她的話,也不想給她添堵。
“不是給我,是給老爺夫人!”孟秋從地上爬起來,小猴兒已經老老實實的朝爹娘牌位跪著了,她低著頭,做好了她磨叨她的準備。
然看她‘乖乖’的態度,孟秋氣的直哆嗦,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知道,你這丫頭主意正,跟這兒也是敷衍我這老太婆,可這些話,我若不說,我沒臉見老爺夫人!”
“你自己抬頭瞧瞧,咱們家還有幾個活人?是,從前苦,都苦,你給老爺平反,下了多大功夫,吃了多少苦,咱們都明白,孟姨是心疼的恨不得事事替你,一門心思隻想著平反之後,老爺夫人終於在天能安生了,可如今能安生麽!你一天天的都在想什麽,誰不知道?你說石墩兒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你有多少個腦袋,多少年紀,能這麽熬下去?”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頭!有頭麽?!你心裏存那念想有著落麽!今兒一個小丫頭就恨你恨成那樣,明兒一大家子人都湧上來,你怎麽辦?怎麽辦?”
“你過了今年才二十四,你這身子骨就糟蹋的還不如我這老婆子,便是有哪一天,你有命等到麽?”
“孟姨……別咒我啊。”小猴兒怯生生的嘟囔著。
“咒你!你怕咒麽!你聽聽,剛才那格格都說的是什麽!這京城是一個人這麽說你麽!你怎麽就不走走心呢!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把每一個咒你的嘴都撕爛了,我撕的過來麽我!”
“嘿…。”小猴兒呲牙看她樂,“那就別生氣了唄。”
“我不生氣,我幹啥不生氣!我生氣的不是她們罵你,是你挨了罵!還沒享著福!”
見她話茬子變軟,小猴兒呲牙樂樂,趕緊爬起來過來扯她胳膊,“放心吧,我肯定好好活著,硬實兒的給你伺候到死。”
“呸!你個丫頭,別咒我!”她一過來,孟秋就軟了,小猴兒趕緊見縫插針:“孟姨,你看看你,我們都不急,你這是不是自個兒著急了,要不我給你尋一門親事?”
“你這丫頭,還拿我開涮了!”
見孟秋好言好語,猴子趕緊給遞了個眼神,白扇去把石墩兒扶起來先走一步,穀子吹了祠堂的蠟燭。
蠟燭一滅,屋裏黢黑。
小猴兒露一排白花花的牙:“嘿嘿,你看,阿瑪都當看不著了。”
可下把孟秋哄到屋裏睡著了,猴子和穀子是一身疲倦呐,彼時月光剪碎,片片丟在地上。
石猴子和穀子倆人相視一笑,咯咯樂了半天。
“這人年歲大了,真是,哎……記得從前第一回見孟姨那會兒,她給咱們馭馬,多一句話都沒有,冷漠的緊呢,你說說,這些年怎麽就變了性了呢?”穀子哭笑不得。
“哎,她也是看不得我打那小子,孟姨沒孩子,咱們總也不在家,石墩和白玉霜又乖巧,她自然是當成自己的犢子護著。再說了,她說的也沒錯啊,你這讀再多書能讀出來個歸宿不成?沒、人、要、的、老、姑、娘。”小猴兒每說一個字一頓,活生生氣著穀子。
穀子不服氣,“哼,你還說我,你比我好到哪兒去麽?”
“呦,可別拿我跟你比。”小猴兒斜她:“我這崽子都有了,變不得主兒了,跟你可不一樣。”
穀子眉染鬱色,很快變複了笑顏:“嘿,咱沒那紅鸞星,也不嫁了,我這輩子就吃定你了。”
“呦喂,你可甭嚇唬我。”小猴兒身子往後一閃,指指孟姨那房間方向,“養這麽一個老寡婦,我耳朵都不安生了,再來一個,老了日子我可怎麽過啊。”
穀子死纏住她胳膊:“那你就當我嫁你了。”
“嗬,那我兒子叫你啥?叫爹不成?”
“還是別了,
還是別了,不然我以後嫁給四斷吧。”
“哈,我到無所謂,我兒子受得了就成。”
“就這麽說定了。”
“那先叫聲婆婆來聽聽。”猴子自己給自己逗樂了,穀子也跟著樂,然,小猴兒卻突然鑽出一句來。
“其實那陸千賤對你也不錯,我打聽了,仲蘭雖是一府之主,卻是天天自個兒憂傷自個兒的,你若真的嫁進去,她也不會為難你的。”仲蘭那性子,小猴兒知道,傲著呢,下作的事兒不會去做的。
穀子懟她一杵子:“別跟我提他,我這輩子嫁雞嫁豬嫁狗都不會嫁他,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再也回不到當初了。”穀子歎了口氣:“哎,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畫悲扇。”
“去,滾一邊兒吟詩去!聽著倒牙。”
“哈哈,你不愛聽,我偏要惡心你!”穀子邊說著,邊撒開她,背手望月,柳撫衣衫,好一派風華,她朗聲吟著——
殘月斷劍怒衝天,湖畔亭中把盞。
杜康可把心寬?
楊柳扶過,絮飛滿天,向竹梢稀處,一片一片。
棄之?攬之?
皆成虛幻。
空倚地,望長天,香已淡,此情何堪?
猴子沒打斷她,她雖聽不懂,卻知她在想什麽,多年鐵瓷,誰不了解誰?
她們是一樣的,沒有將就,沒有湊合。
……
彼時,月亮劃過牆頭,院子裏,竹林前,藤椅上躺著的阿克敦抓著一壺酒,仰頭幹下。
一壺罷了,他抹抹嘴,摸了摸蓋在身上的氅子,反複在那補丁處摩挲。
他笑著低吟:“空倚地,望長天,香已淡,此情何堪?”
……
這個晚上注定不安生。
石墩兒挨了打,哆哆嗦嗦的在被窩裏苦等著軟乎乎的媳婦兒回來,想想剛才孟姨跟他說的那些,他也覺得自己對不住媳婦兒,正想著怎麽跟媳婦兒道歉呢,可媳婦兒今兒晚上是回不來了。
過了亥時,小虎一個人回來了。
猴子跟穀子一塊睡的,倆人給從被窩裏拉出來的時候,兩對迷迷糊糊的眼,茲一聽小虎一句話,瞬間睜大。
“寶親王府的二福晉丟了。”(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