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回 嫁與閻王做發妻 黃泉路上喂著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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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睿親王府依舊燈火通明,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兩條街外兵部侍郎圖門的路祭棚子裏,鄧昌貴慢條斯理的喝著茶,熱氣蒸騰而上,熏的那滿是褶皺的三角眼不由眯了眯,鬆散的眼皮一耷,看上去像是睡不醒似的,卻不知怎麽,就是帶著一股子陰冷之氣。

    圖門雖與他把兄弟相稱,卻因他畢竟閹宦,始終是敬他三分,忌他七分,雖說他如今這兵部侍郎的要職,是他給求的,可他心下也清楚,這是買賣,不是情份,他坐這位子,許多就是要還的。

    果不其然,一番虛以萎蛇後,鄧昌貴便說到了點兒上,隻問他:“你可熟悉那鄂倫?”

    鑲白旗都統鄂倫?

    提起這人,圖門蹙眉苦笑:“豈止是熟悉,自打這二年補了這兵部侍郎缺,就一直跟他們幾個老家夥周旋來著。”又歎了一口氣,圖門倒上了苦水:“弟弟我如今雖說掌著京營的調令,可到底也是外來菩薩坐本地廟,哪哪兒都掣肘,要說著京郊八旗軍的真正城隍,還是那幾個老家夥,無論我做大小事,都得那幾個老家夥先點頭,才做的下去。”

    “誒,對了,大哥怎麽問起他來了?”才問罷,圖門就倏的想到什麽,忽而正色道:“可是因為那幾個老家夥攛掇著與七爺結勢的事兒?”

    鄧昌貴點點頭。

    “怎麽?太後娘娘想要動那鄂倫?”

    鄧昌貴又點點頭。

    “那這可要從長計宜,雖說他不過一介年近花甲的老頭,可這鄂倫在八旗宗室中的威望,絕非尋常,若不是尋個合適的由頭貶他,定會激怒他,屆時,就算他不在其位,若是死心塌地隨了那閻王七爺,那可絕非一般的勢力。”自小在京營混大的圖門,對這其中的彎彎道道甚是了解。

    卻聽鄧昌貴笑斥道:“你小子當太後娘娘是幹飯的不成?你能想到的,她又怎會想不到。”

    “那太後的意思是……”

    “離間。”鄧昌貴道:“他們既然要結成連環船,咱們就鬆動鬆動那鐵扣。”

    圖門搖頭失笑,“那嫁與閻王爺的鄂倫之女早就死了,這關係也都成鐵的了,哪裏還能鬆的動?”

    “若是她沒死呢?”

    “怎麽可能?”圖門搖頭失笑,那閻王接連克死三個福晉,在這京中可是人人知道的秘密,頭兩個病死,第三個淹死,如今這側福晉,都病死了,那天橋的說書的都給這事兒編成了曲兒,連他兒子都會唱上兩句——

    閻王七,閻王七。

    嫁與閻王做發妻。

    敲鑼打鼓一路往西。

    黃泉路上溜著雞。

    奴才無事就把麻披。

    香燭元寶比粥稀。

    “不可能。”圖門失笑搖頭,“那鄂倫之女,都死上多少年了。”

    “這皇家宅院裏的事兒,可是說不準的。”鄧昌貴笑笑,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見他當真好似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圖門也道是疑了半分。

    “難不成,這當中真有什麽隱秘?”

    “這皇家從來最不缺的就是隱秘。”鄧昌貴抬眼看他道:“便是當初,這繼福晉,也不是病死的,不過是先帝想抹了這皇家的醜事,勒令封口罷了,那鄂倫更是從始至終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不然以他素來寵妻小的性子,便是鬧不得,也是定會留下忌恨的。”

    “不是病死的?”圖門很是吃驚,“那是怎麽……”

    鄧昌貴與他講上一番,便是輕描淡寫,那也是極為詭異,茲一想那胳膊反剪著,頭麵生生插在炭火盆裏燙的焦爛的畫麵,讓圖門這一武將都聽的是後脊梁骨發寒。

    “當年先帝委任查這案子的正是敖公,茲一查到那東頭上頭,便蓋住不提了。”

    “東頭兒?”圖門不由歎道:“黃蜂尾上針呐,這女人使起狠來,可是真真兒讓人慎的慌啊。”圖門邊說邊恭敬的給鄧昌貴續上茶,彼時又心下暗忖,那兩宮的女人,當真沒一個簡單的,這東頭兒的殺人不眨眼,是何等心狠性烈?那西頭兒的知知裝不知,又是何等城府?

    鄧昌貴點到即止,隻說過去之事,並未再言語,所謂的‘依舊活著’是怎麽一回事,圖門也是極有分寸沒有再問,他知西頭兒必是想要用這事兒攪出一團風雲來,而鄧昌貴故意跑來與他說,也絕不是說著閑話兒,遂圖門隻道:“我知大哥給太後辦事,不便多說,我就一句話,若有用得著老弟的地方,大哥隻管吩咐便是。”

    鄧昌貴抬起三角眼看他,笑笑道:“你挑幾個心腹,換上睿親王府府兵的衣裳,在外頭侯著那鄂倫一家……”鄧昌貴手掌做刀抹了下脖子,又道:“隻嚇嚇,別出人命。”

    圖門隻一聽,便知這是要徹底離間這鄂倫和睿親王府的關係。

    “大哥放心,一定辦好。”

    “我也該回去了。”鄧昌貴起了身,卻說這時不知哪兒竄出來一隻黑貓來,打鄧昌貴的腳麵踩過去,呲牙瞄叫了一聲後,縱身一躍,跳到那案幾上,瞪著綠汪汪的琉璃眼,慵懶的蹲坐著。

    圖門一見,忙失笑道:“驚著哥哥了,這是犬子養的畜生,今兒他非纏著我來瞧熱鬧,誰知把它也給抱來了。”

    “無妨。”鄧昌貴也笑笑,伸手去逗弄那貓,然那貓卻是又朝他呲牙一瞄,瞪著油亮的眼珠子,好不嚇人。

    “你這畜生,倒像個小老虎

    這畜生,倒像個小老虎,威風的緊呢。”

    圖門是極少數知鄧昌貴有那等隱癖的人之一,見狀忙道:“哥哥要是喜歡這畜生,隻管抱走就是。”

    鄧昌貴笑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送客時,做著長揖的圖門聽著那一聲聲貓的刺耳尖叫自馬車上傳來,隻覺得後脊梁骨鑽著涼氣。

    “阿瑪,阿瑪,你是不是把我的小黑送給那陰陽怪氣的閹人了?”**歲的小娃不知打哪兒鑽來,一股腦冒出一句話,嚇的圖門死死的捂住他的嘴,生怕給那馬車之中的人聽著分毫。

    多年打交道,他心中清楚,隨著權勢的如日增添,那人越發扭曲了。

    ……

    少頃,那黑貓奄奄一息的癱在車板子上,下體被和弄出一個血窟窿,彼時那油綠綠的兩隻眼隻能睜開一半,看著那鄧昌貴將自它身上割下的東西裝在一個錦囊裏。

    鄧昌貴擦了擦手,又擦了擦那刃上帶血的回子刀,斂去那滿眼的興奮,複了平靜後,這才下了車。

    卻見一人來回,附在鄧昌貴的耳邊說了好一陣,罷了,鄧昌貴道:“繼續盯著,一舉一動,都要回我。”

    “咱們也不敢盯的太近,畢竟二位姑姑瞧著咱們眼不生。”

    “嗯。”鄧昌貴點點頭,“謹慎點兒,萬萬別讓她們發現了。”

    “是,公公。”

    鄧昌貴摸摸腰上還有餘溫的那錦囊,將藏的最深的一抹怨毒沉與眸底。

    他不怕她做什麽,就怕她什麽都不做。

    ……

    與此同時,睿親王府的另一處,才下筵席的陸千卷,正與幾位通政司的昔日同僚說著各省近日返回來那些關於養廉銀一事,各省各地收到的回奏,不無意外,皆是讚聲一片。

    如今的陸千卷,在別人眼中,再不是那個借由贅婿躋身朝堂的宵小,而是堂堂正二品吏部侍郎,非但手握官吏任免、考課、升降、調動等實權,更是睿親王的門下親信,如今的他,可謂終於挺的直腰板了。

    “怕是咱們纏您太久,嫂夫人可是要來尋了。”一人打趣著,陸千卷失笑搖頭,全然當作笑話,然當眼前幾人眼神漸露驚豔,他一回頭,竟見仲蘭當真站在他麵前。

    陸千卷眉頭緊蹙。

    “嫂夫人有禮了。”那幾人不失禮儀的作揖,讓陸千卷不由緊攥的雙拳,怕她一張嘴又是那般譏諷的拉他麵子,遂未等仲蘭說話,他先攔在前道:“幾位太客氣了。”

    “哈,陸大人,既然紅袖添香,咱們也就不惹人嫌了。”那其中有人看出些門道,隻道:“改日在下做東,薄酒素菜,咱們再聚上一聚。”

    “好。”陸千卷點點頭,隻想快些散去,少些尷尬。

    然,當那些人拜別時,身後的仲蘭竟拂了拂身子。

    便是依舊清冷不語,可如此舉動卻也是足矣讓陸千卷意外了,是以在二人麵對麵時,陸千卷那素日對她的厭惡也生生少了七八。

    可他眉心的結卻並未打開,果府的二小姐癡戀睿親王,這在京中貴胄之中從來不是秘密,陸千卷更是心如明鏡,就在他們神魂恍惚的那個夜裏,並未飲酒的他,清楚的記得,她嘴裏喃喃的,也是七爺。

    便是他無心忌恨,可說到底他畢竟是男人,如今更是在朝堂中盤踞一席之地,想著如此被人嚼著舌根子,他心裏便有如嚼了一把黃蓮。

    “你來做什麽?”

    “與你無關。”仲蘭清冷依舊,可她的話卻是讓陸千卷火冒三丈,他拂袖低喝,“你不要臉我還要!丟完人就趕緊回府去!”

    “我今天不想跟你吵。”

    “……”陸千卷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迎上她的眸子,隻覺那一灘死水中盈動著什麽,這樣的仲蘭,竟讓他有些愣了。

    他蹙眉看她,像看著陌生人。

    仲蘭說:“借一步,我有話同你說。”

    ……

    彼時,鍾粹宮來了一位貴客。

    婉瑩一身縞素,隻攜奴才四五,進了鍾粹宮的院子,值夜的奴才一瞧見,便是如今七月盛夏,也不由得打起了激靈,慌慌張張進屋通傳。

    少時,婉瑩摒退了兩側,隻一人入內。

    卻說暖閣中,竟未掌燈半盞,黑漆漆的屋子裏,隻能憑借擠進來的月光勉強能夠瞧得見屋中的一形一物。

    “姐姐既沒睡下,怎麽不掌燈?”

    “嗬。”玉錄玳冷笑,“對我來說,有什麽不一樣麽?”

    婉瑩莞爾一笑,並不惱怒,隻施施行至那玉錄玳旁側的炕塌上,尋了個位子自顧坐下,黑暗中,卻隱見玉錄玳摸著茶杯,飲著茶,全然沒有半分不適之感。

    “這麽晚了,你西太後過來可是有什麽旨意?”

    婉瑩笑笑,輕柔軟語,“隻是睡不著,想過來看看姐姐。”

    “睡不著?”玉錄玳放下茶杯,陣陣冷笑,“怎麽?是怕做噩夢無顏麵對舊人?”

    “舊人?”婉瑩失笑,輕歎,凝視黑暗中的某一處,失神道:“我道是日日盼著,他卻從不肯到我夢中來。”

    “姐姐呢?可曾夢到過他?”

    “每天。”玉錄玳喉嚨發緊,黑暗中交握的手,有些輕顫。

    “姐姐好福氣,妹妹好生羨慕。”

    “好福氣?”玉錄玳冷笑,尋著她的聲線方向轉頭,黑漆漆的眸子看著婉瑩,月光下亮的晶瑩,

    亮的晶瑩,“夜夜夢裏都夢見他被你一劍殺死,那熱燙的血濺我一臉,恁是我如何捂上眼睛,那慘叫聲都在我耳邊,如何都不肯散去,這樣的夢,算是哪門子的好福氣?”

    許久,黑暗中都沒有聲音,屋內安靜的落針可聞。

    好半晌隻聽婉瑩長歎:“姐姐信與不信都好,我沒有殺他。”

    “嗬,人都死了,隨你怎麽說。”玉錄玳冷笑,聲音淒蒼,“連淳伽那自小你帶到大的孩子,你都下的去手,又何必非要辨這無用的?”

    當年的那場宮變,便是誰也不曾說過,誰心中又沒有一番盤算?

    “道是我們都小看你了。”

    婉瑩不再解釋,隻幽幽歎道:“這宮牆之中,又有誰的手,是幹淨的呢?”

    “成者王侯,敗者寇。”玉錄玳語聲如冰,“這個道理不用你來教我。”

    婉瑩失笑,“姐姐的性子還真是從沒變過,如此這般,我道也心安了。”

    玉錄玳細細將這話品來,半晌心下一驚,複了許久才平靜了語調,“看來今兒,老七府上不會太平了,是吧?”

    ……

    子時已過,那睿親王府上上下下折騰了一整天的人們早就乏了,靈棚內外,那些和尚重複重複再重複的念經聲,像是催眠曲兒似的,熏的那些守孝的孩子們跪地打著瞌睡,此時的府上雖是燈火依舊,來往之人,卻隻剩幾十,賓客大多不是宿在外麵的路祭棚子,便是回了府,而諸如小猴兒這些宮裏來的貴人,以及親眷,多是被安排在府中宿下。

    這個晚上,佛爾果春恁是如何都睡不著,不僅僅是因為她眼皮跳的她心慌,更重要的原因是——

    那旁邊床上之人的鼾聲……

    不知是晚上吃酒吃的多了些,還是此時的蛤蟆仰天的姿勢,那鼾聲極為**,不是響徹如雷那種,卻是如口哨一般,呼吸三次一鳴,聲音不亮,卻實在擾的人睡不著。

    尤其常年伺候玉錄玳的佛爾果春,養成了睡覺極輕的毛病,便是她眼皮越發的沉,卻怎麽也睡不著。

    終於,在第不知多少次翻身之後,佛爾果春終於坐起來,合衣下地,走到那床前,看著那床上睡的極為酣暢、張嘴流涎的主兒,掩嘴輕咳:“咳咳、咳咳……”

    一聲、兩聲、三聲……很多聲後……

    佛爾果春嗓子咳幹了。

    無奈,她隻得伸手去推推她,可誰知,才碰了她肩膀一下,那明明睡的極死的主兒竟一個激靈的伸了腿,佛爾果春還未反應過來,就腹痛如刀絞的栽到了地上,‘庫咚’一聲撞到了身後的凳子。

    床上的那主兒也猛的對折起來,怒瞪著猩紅的雙眼,滿是因為熟睡被吵醒的怒意。

    “哎呦。”佛爾果春吃疼的哼著,這才把小猴兒自全無意識的起床氣中拉了回來,她撓著刺癢的頭皮,茲一瞧見那臉色疼青白的佛爾果春,口氣不耐,“你睡的好好的,來惹我做嘛?”

    “你還說——”佛爾果春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卻見那主兒翻下床來,趿拉著鞋過來把她一把拽起來,又氣兒不順的咕噥著:“我先說好啊,我可不是有意的,睡毛了。”

    “不是有意的便這般疼,若是有意我還不是要斷了氣?”佛爾果春失笑,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道是並未生氣,隻是這一腳——

    “我這點兒睡意,怕是都折騰沒了。”

    “嘛時辰了?”小猴兒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佛爾果春說:“子時了吧。”

    子時?

    小猴兒一聽,揉揉眼睛,搓搓手,胡亂****臉,一頓把臉不當臉的好搓了一頓,精神許多,佛爾果春見狀,笑問:“怎麽,你也不睡了?”

    “嗬……”小猴兒幹巴巴的笑了一聲,“我他媽道是想睡了。”

    不過應該沒得睡了。

    小猴兒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兒,果不其然,她這脖子還沒硬呢,就聽一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敲門聲響起,嚇了佛爾果春一跳。

    道是小猴兒沒事兒人似的,裹了裹衣裳,晃晃噠噠的去開了門。

    果不其然,是鄧昌貴身邊的小太監。

    “姑姑,不好了!”

    實在受不了這老舊的開場白,小猴兒翻一個白眼兒,打了一個哈欠,“咋,詐屍了?”

    “嗯、嗯。”那太監誇張的點了點頭急道,“才剛從隔壁的院子的地窖裏抬出一個人,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是這府上十年前就歿了的繼福晉!”

    “是嗎?”小猴兒極其配合的驚詫了一下,半晌點點頭,“知道了,你去回了鄧公公,我跟佛姑姑收拾收拾就過去。”

    關上門,轉身後,卻見佛爾果春一張青白的臉,欲言又止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小猴兒打了個哈欠,“走吧,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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