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七回 同枝金蘭背道 昔日發小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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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姑姑,求求您,救救我們家小姐!”
一個丫頭哭哭咧咧的闖進頭所殿,惹的正在洗臉滿臉胰子沫的小猴兒一個怔楞,她心道:這動靜兒不熟,哪位啊?
她不慌不忙用手指上僅沒有沫子的一處關節,把右眼的沫子一蹭,撕開一條線,擠著眼再瞅瞅,果然,這臉兒更不熟。
“你們家小姐哪位啊?”
“我、我、我是二小姐的丫頭圓圓呐!三小姐、不、不、不、姑姑不記得我了麽?”那丫頭連結巴帶卡殼,語無倫次,意識到自己說了禁忌,一張哭的花貓似的臉一會兒青白一會兒紫紅。
圓圓?
小猴兒沒擦沫子那眼睛已經擠的再擠就要長在一起了,她抓起毛巾狠勁擦擦縫兒裏的沫子,又倆眼瞅瞅她,得,還是沒印象,她哪裏記得一個丫頭是圓圓還是扁扁。
不過,瞧她這急的這恨不得點了火藥躥上房的模樣,外加那一句不長腦袋的‘三小姐’,十之**是那個更不長腦袋的人的丫頭。
“她怎麽著了?”不是有好事兒給宣進宮的麽?
“哎……”那扁扁、不、圓圓一聲歎息,連抽搭帶抹淚的哇啦哇啦給猴子講了因果原由。
盡管仲蘭與季嬌這個妹子,一個冰一個火,從來相見無語,可到底出自一門,榮辱怎麽著也是一體的,原本太後譴仲蘭督辦這育嬰堂就是抬舉果家,季嬌更是高高興興的派人接她入宮。
興許季嬌這些日子是又是獲封,又是抬舉的給飄到了天上,飄的她忘乎所以,甚至忘了,她這個二姐仙氣兒一上來,那牛勁八十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於是,仲蘭這一來,是嘩啦一盆涼水扣到她腦袋上,直接給她從天上冰到窖裏。
仙女兒說:“謝太後娘娘抬愛,這樣的事仲蘭辦不得。”
婉瑩笑道:“誒,何必自謙,別人說這話那是怕露怯,你二丫頭這可是大名鼎鼎的京城雙卿之一呢,區區小事怎難得倒你?”
仙女兒又說:“模樣再好不過頭麵,文章再好不過筆頭,仲蘭被稱作京城雙卿隻因此二者,可說來不過都是浮雲罷了,若論起真本事,全無用武之地。”
婉瑩笑容發僵:“你這孩子道是實在,罷了,你若不願,哀家也不勉強你,既然如此,不如你說說,此育嬰堂一事,京中女子誰來操持合適?”
仙女兒再說:“誰也不合適。”
婉瑩笑容越來越僵:“哦,怎講?”
仙女兒說:“其一,這育嬰堂收留女嬰一事,純屬醫得了頭醫不了腳,溺女之根本在於時人恐過豐的嫁妝,若隻建收容之地,不嚴令嫁娶從簡,說來不過沽名釣譽之舉。”
婉瑩臉色越發難看,仙女兒繼續道:“其二,雖隻操持女嬰之事,可說來還是權錢之事,仲蘭覺得,女子當權,到底還是牝雞司——”
“放肆!”
於是……
“三小姐、不、石姑姑,求求你救救二小姐,太後娘娘會不會一怒之下重責了小姐啊!我們小姐那性子就是這樣,說來她也不過是替七爺抱屈兒啊!”
“姑姑,姑姑,求求你!求求你了!就算念在前些日子我們小姐幫過你的份上,你也要救救我們小姐啊!圓圓給你磕頭了!”那丫頭說跪就跪,說磕就磕,好在猴子眼尖的把腳尖兒墊在她腦門子底下,阻止這圓圓的頭變成變成扁扁。
“得,等我死了你再磕吧。”猴子說話間全然不掩笑意,對這圓圓的話也丁點兒不懷疑,這樣不長腦袋還說的大言不慚的話,怕是除了那死丫頭,這世上沒第二人了。
她想:大抵婉瑩這輩子頭一回見識這樣油鹽不進的人吧。
當然,恁是仲蘭放出天大的炮來,她也絕不會有事。
她虎,婉瑩不虎。
如今捧著僧王一脈還來不及,哪裏還能為了一時氣不順去做這樣的自斷羽翼的事?
猴子心裏有底,遂不疾不徐的梳梳洗洗,還頗有閑情的去院子裏打了一整套的八段錦,就在那圓圓就快抽搭岔氣兒的當下,她揪揪她的耳墜子,“差不多了,走吧。”
果不其然,不出猴子所料,待她和那圓圓才出了徽音門兒,就遇上了仲蘭和季嬌一行人,隻看季嬌那鐵黑色的臉,就知道盡管人好整以暇的出了慈寧宮,可她還是給氣的不輕。
那圓圓見著主子,趕忙衝了上去,滿心擔憂的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看了一圈,確定安然無恙,才又嚶嚶哭了起來。
季嬌正無處撒火,回手就給那圓圓一個巴掌,啪的一聲,打的恁響,驚的過往的紫禁城的奴才們都紛紛低頭而過。
“拿不上台麵的賤丫頭,你當這是什麽地方?!還嫌丟人不夠麽!”
“何必指桑罵槐,你有什麽都衝著我來,尋一丫頭出氣算什麽?”仲蘭把那圓圓撥到身後,依然清冷如故,全無愧意。
季嬌氣的嘴唇直哆嗦,跟著髻上的步搖都抖,可恁是如此,她還是四下看看,見行人零星,才壓低聲音斥道:“你知道就好!你狂你的,怎麽著都沒人管你,可你別忘了,如今你姓葉赫那拉,是我果家的一家之主,你的一舉一動,都是我果家門楣!”
“果家門楣?嗬……”仲蘭冷笑,“何必說的這般忠孝,你怕的不過是我砸了你夫家的台麵,又何必扯上果家?”
“你——”
“不要
—”
“不要再說什麽為了果家,若你真的為了果家好,就別忘了爺爺臨走前囑咐咱們的話。”仲蘭一字一頓提醒她,“修生養息,平庸是福,爺爺生前最為疼你,你該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季嬌倏的被堵的沒了話。
“姐妹一場,我勸你一句,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你好自為之吧。”
撂下這一句話後,仲蘭施施離去,徒留季嬌怔楞在原地,莫名的右眼皮隨之一跳。
……
興許這紫禁城實在太大了,大到猴子一直抱著膀子跟這兒看熱鬧,恁是半天都沒給人發現,茲到那頭倆姐妹兒不歡而散,小猴兒才晃晃噠噠的湊了上來,帶她們出宮的不是別人,正是小伍子。
“腰牌給我,我替你去送,二小姐是我朋友,我們順便敘敘舊。”小猴兒打小伍子手裏接過腰牌,哥倆好的朝仲蘭呲著八顆明晃晃的白牙。
仲蘭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兒,也不說話,也不看她,隻有禮的跟小伍子頷了頷首,待他走後,眼中全無小猴兒,隻當她是一個‘送她出宮的人’,自顧徑直走著。
晌午已過,永巷的路磚曬的熱烘烘,踩在腳上,恁暖。
小猴兒兩個小跑一躥,仗著身高的優勢,摟上仲蘭的脖子,“誒,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我這著急忙慌的趕來救你,你咋連個謝字都不說?”
熱氣混著口水一股腦的噴濺在仲蘭的臉上,仲蘭煩的抹了一把臉,就卯足勁兒聳著肩膀,可小猴兒哪裏是一般的姑娘的針線勁兒應付得了的?
這一來二去的,她就像是個賴皮纏似的,恁是怎麽著,都甩不掉。
乍一看,這二人纏麻花兒似的,若不知道糾結的,還真的以為這姐倆兒關係多瓷,殊不知,仲蘭那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已經惱的小爐子似的了。
“石猴子,你鬆開我!”
小猴兒嬉皮笑臉,“你謝謝我,我就鬆開你。”
“你!”仲蘭氣的不成,一雙美眸無處可轉,無奈隻得道:“行!這一次你幫我,上一次我幫你,咱們扯平!你快放開我!”
“誒,你可別賴,你上次幫的是延玨,可不是我。”小猴兒全然一副無賴架勢,恁是她的手如今絕不像小時候那樣髒兮兮,可仲蘭對她石猴子的印象永遠停留在那邋遢的模樣兒之上,仲蘭生性喜潔,給她這麽摟個沒完,崩潰的恨不得上牙咬她。
事實上她真的這麽做了,當她一口咬在小猴兒使勁兒摟她的手腕上時,小猴兒都收了笑,怔楞的看她咬她。
“我去,你丫瘋了?”猴子這話絕對沒有半點生氣的意思,那種感覺咋說呢,就像看見一直雞蛋裏孵出一隻狗的那種感覺,不對窩啊!
別說是她,就連從小伺候仲蘭的丫頭圓圓都咋舌了,這、這、這是她那性情孤僻的小姐麽?
仲蘭連連平整著肩膀的褶子,又一見猴子那白嫩的手腕上紅且清楚的牙齒印時,不情不願的道:“對、對不起行了吧。”
猴子揉著手腕,扒著眼兒,一副看怪物的表情,“嘛?”
“對不起。”
“嘛?”
“對不起!”
如果說第一句的安靜如蚊,那第二句絕對可以稱之為吼,甚至說完這句之後,仲蘭的眼睛竟意外的泛著波瀾。
也許就連她自己都驚住了,這句梗在她胸口近二十年的一句話,多少次午夜夢回和醉酒後她對月說過無數次的一句話,一句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說不出口的話,卻不想,如此隨隨便便、不合時宜的說了出來。
她知道這猴子知道,她這句對不起,說的不是此時,而是彼刻。
十八年前的歸化,她和她也曾這樣笑鬧過,那時的她們幾乎可以說是……朋友。
是的,朋友。
這是一個與仲蘭這一生都無關係的詞。
從前無關,現在無關,今後,也不會有關。
“接不接受隨便你,我不過是求一個解脫。”仲蘭複了清冷,她定定的看著猴子,道:“也許我從來沒有覺得對不起你,我隻是討厭那個說謊的自己罷了。”
“你這人這真沒六兒,自己放的屁自己還得聞回去。”小猴兒嗤嗤笑著,像是全然聽不懂,亦或是根本沒放在心上的模樣兒。
仲蘭微怔。
卻聽猴子道:“八百年前的虧心事兒,就自個兒留著做噩夢吧,甭沒事兒翻出來惡心別人。”
“你真的不恨我了?”仲蘭是真的好奇。
猴子輕笑,“我連你爹長啥樣我都忘了,哪來閑功夫膈應你?告訴你個秘密,你可甭羨慕。”猴子煞有介事的指指自個兒,“我現在閉眼睛,都是美夢。”
“那你心還真大。”仲蘭破天荒的說了一句不算笑話的笑話。
此時陽光正好,正當的照在這高出她半個頭的猴子身上,明晃晃的映出她常呲的八顆牙,笑的那麽盡興,笑的那麽招厭,笑的那麽惹她……嫉妒。
是的,嫉妒。
盡管仲蘭不願意承認,可她自己心裏清楚,她是嫉妒她的,自小嫉妒她的萬千寵愛,嫉妒她總是歡聲笑鬧,嫉妒她從無煩心事。
後來,她更是嫉妒,嫉妒她可以稀裏糊塗便擁有那個她夢寐以求的人的心。
再後來的現在,她更更嫉妒她了,如今的她們同樣是‘曾經滄海’的人,她七魂中的六魄都葬身在那昭君
身在那昭君墓中,而她,依然是這樣明晃晃的笑著。
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睿親王府眼見她一心為他,她幾乎懷疑,她心中早已忘了他。
“誰有你二小姐心大啊。”猴子回著她的話,“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成日裏惦記著別人家的爺們兒,惦記的著也就罷了,壓根兒惦記不著,你還惦記個六啊?”
“誒,你可別誤會,我可沒跟這兒倒醋桶子,我就是好奇,你活著圖一嘛?”
猴子沒指望仲蘭真能應她這話,可——
“圖意什麽?嗬……”仲蘭自嘲的笑笑,思及這些年醒了醉,醉了醒的人生,苦笑不已,她誠實的道:“你說的對,除了他,我已經不知該念著什麽了。”
小猴兒撇撇嘴,“你還真當我不存在。”
“你在乎麽?”仲蘭輕飄飄的道。
小猴兒翻一白眼兒,“我傻啊我。”一個有夫之婦這麽大言不慚的惦記一個有婦之夫,作為那個有婦之夫的婦,她雖然沒多介意,可說高興,也談不上吧。
“你又何必在乎我?”仲蘭看她,“便是我念他成災,又能如何,若無心再多的緣,也不過是枉然。”
小猴兒也不是無情之人,可情深到仲蘭這地步,對她來說,還是理解不上去,“吃不到的屎總是香的,要是月老真給你倆牽根線兒,這股子勁兒一過,不見得你還稀罕成這樣兒。”
“也許吧,其實到如今,究竟執著在他,還是執著這份執念,我早已經分不清了,我隻知道,執著太久了,我已經回不了頭了。”仲蘭淒然一笑,唇盼開出一朵絕塵淒美的花。
周身的陽光混著塵屑一繞,映襯著絕美的容顏,如仙如幻。
這一刻,猴子都覺得,延玨那廝八成瞎了,這麽一姑娘,惦記了他將近二十年,他可能連她長什麽樣都不記得。
冤呐。
“嗨,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看上他嘛了?”猴子是真真兒擰勁子的好奇。
仲蘭陷入沉思,許久後,搖搖頭道:“忘了。”
“那你呢?”她又問小猴兒。
猴子也正兒八經的翻出腦漿子裏的塵芝麻爛穀子,過往種種又清晰,又模糊,混成一團團卷在腦子裏,每一件都像是很重要,每一件又都說不上是絕對的重要,許久之後,她也得出了跟仲蘭相同的答案。
“我也忘了。”
仲蘭笑笑,“情之至癡便會忘卻,忘情忘情,也許便是這個意思吧。”
“矯情。”猴子酸的倒牙,好一陣激靈,“好好的姑子不好好念經,成日念個狗屁詩。”
“何必總拿這來打趣我,我若當真能看破紅塵,怎會落得如斯悲哀,說到底不過一不空不淨的俗物罷了。”
不知不覺,二人竟然一路說到了西華門,猴子這宮中紅人的臉,到哪裏都吃的開三分薄麵,那守城的侍衛連腰牌都沒怎麽看,就恭恭敬敬的讓她們三人通行。
待丫頭圓圓攙扶仲蘭上馬車之後,一陣風吹起,一塊青色絹怕撲在猴子臉上。
猴子抓起來一瞧,但見絹絲上的繡工針腳細密流暢,上書——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猴子看不太懂,卻又有些懂。
她喊了一嗓子喚住車夫,小跑過去掀開簾子,把那手絹團了一個團兒朝仲蘭一丟,揚臉兒隻道——
“誒,餓上個五天,再看飯碗,那碗大米飯,絕對比嘛玩意兒都招人稀罕!”
……
後來的後來,猴子回到慈寧宮聽小伍子說,那育嬰堂一事,還是不曾旁落她人,隻是這一次,從果二小姐,直接變成了郡主。
聽說,是其其格自個兒請纓的。
婉瑩又再度大肆封賞一番,於是沒過幾天,這滿京城,都知道僧王府出了個‘菩薩格格’。
一時間,‘育嬰堂’官紳聯辦一事,成了京中茶餘飯後最大的話題。
又過幾日,當小猴兒的黃豆碗裏,就剩下三粒兒黃豆之時,僧格岱欽的大軍,終於到了城外。
預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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