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回 人間別久不成悲 兩處沉吟各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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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裏更多選擇做出來的時候,並不需要良久的思考,心一抽抽,嘴一張,話一出口,這就是決定。

    甚至在說這句話的上一秒,這樣的意識都從未在小猴兒的腦袋裏鑽出來。

    她委實驚了一下,卻也終於扳開了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怎麽辦,我發現我好像不是在開玩笑。”小猴兒倆眉一‘八’,一口漫長的歎息,掃的那一雙狹長的黑眼,沉下了不知幾許複雜的情緒。

    延玨盯著係簾子的瓔珞出神,撫上小猴兒的頭,淡淡的道:“累了吧。”

    “豈止是累呀?”小猴兒煞有介事的點點頭,甩甩軟的水蛇似的胳膊,噤噤鼻子嗤道:“讓你折騰的全身都快散了。”

    “誒~我說——”揚起的小嫩胳膊順勢砸在他的膛子上,水蔥兒似的手指搓著他的分明肌理,“我說你丫年三十兒吃的餃子是春藥餡兒的吧。”

    延玨低笑,“明明是你要吃了我。”

    “吃你丫怎麽了,八年一口,我沒嫌你丫糠了你丫奏美去吧~”小猴兒一副普渡眾生的牛逼模樣兒,她已經準備好了延玨會拿什麽損話來呲兒她。

    然,好一會過去了,連屁聲兒都沒一個。

    小猴兒掃興的翻身,趴著與他對視,“喂,損你丫呢,道是給個反應啊。”小猴兒發現自己極其矛盾,她既見不得他麵癱似的一直笑,卻更見不得現在這副‘曾經滄海’‘死生無謂’的模樣兒。

    人人都道如今的延玨氣度非凡,小猴兒真想罵一句,這話誰他媽說的,丫眼讓人當茅房給掏了吧,又臭又瞎。

    “喂~”

    “喂~”

    “喂!”

    小猴兒不爽的扯脖子連喊了三聲,可那‘尊貴’的廝還是沒丁點兒動靜。

    “咋,讓人給點**了?”

    “延玨,延玨,延玨~”小猴兒五指張開,跟他眼前好一頓劃拉。

    不知又叫了幾嗓子後,手終於被抓住,延玨低笑,“你叫這麽大聲,就不怕別人聽見了?”

    “怕什麽,我們家活人沒幾個,死人往哪兒飄我也管不著。”小猴兒使勁兒抽出自個兒的手,噤噤鼻子,“我說你又琢磨嘛呢,眼珠子不瞅人,準沒好事兒。”

    “琢磨你唄。”延玨直直看她,嘴角翹起一頭,一臉‘委屈’,“媳婦兒都不要我了,我還不好好琢磨琢磨。”

    小猴兒不是好眼神兒瞅他,讓他惡心的全身雞皮疙瘩。

    他道是挺有心情,活著時候天天惡心她,如今這人都‘死’了,還是不忘惡心她。

    好吧,她承認,一別八年,她變賤了,如今的她,十分享受這樣的‘惡心’。

    “說說吧,你這老和尚入定了半天,琢磨出嘛花兒來了?”

    延玨挑眉,“真心話和場麵話都有,你想聽哪一句?”

    “你牛逼,還真想出花兒來了。”小猴兒翻一白眼兒,端著下巴頓了頓,“先來場麵話讓小爺兒舒坦舒坦吧。”

    清清嗓子,延玨憋著笑意,“我也好,兒子也好,你要幹啥就大膽幹,可別娘們兒唧唧的顧著我們,八年都等了,還差這一年半載的,你放心,我不能跟別人跑了,你也不用惦記我,我如今相當牛逼了——”

    “操!”小猴兒倏的幾歪了,她就說麽,怎麽越聽越熟悉,丫的,這不是三年前他自皇陵回來時,她給丫的寫那封信麽!

    “你丫損誰呢!”小猴兒‘啪’的拍他肉上,登時跟她臉一樣紅。

    延玨掰過她別過去的臉,促狹,“知道聽上去多假了吧,你是真把爺兒當傻子哄呢?”他絕對不會說,那封信上的每一個醜到家的字,都早已爛在他的肚子裏,那樣的歲月裏,像是一張符咒護著他,隻要在心上從頭到尾默一遍,便夜夜安枕到天明。

    “滾蛋。”小猴兒氣不過。

    延玨挑眉,“怎麽,真心話不聽了?”

    “聽個屁。”小猴兒白眼兒,“咱倆誰不知道誰啊,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你那小心眼子當然希望我可你"pi yan"子灌鉛,嘛都聽你的了。”

    “嗬……還有呢?”

    “還能有嘛?”小猴兒逐一掰著手指,“身子破別瞎折騰,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盼著亮了,就算不想你延玨也得想想兒子……”小猴兒忽然說不下去了,彼時延玨的笑意早已全消,換上一副深沉的摸樣,他沉聲道:“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你惦記穀子,可兒子如今也是音信全無,你等了我延玨這麽多年,遷就了我這麽多年,也苦了這麽多年,甚至我現在依舊除了一句‘再等等’,什麽都給不了你,你說的對,我性子什麽樣你最清楚,我恨不得你什麽都聽我的,可如今,我對你一句要求都提不出口,我沒資格。”延玨的眼神固執無奈,還有幾絲酸楚。

    這是小猴兒,甚至任何人都絕對從未見過的延玨,也許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讓他這樣。

    是的,延玨從未懷疑過小猴兒的那句‘不等’是要跟他斷了情份,他是了解她的,就像了解自己一樣,他們的血是冷的,卻也是最燙人的。

    那日探子來回,說她自阿克敦府上吃酒出來,連打了自己十數個巴掌之後,延玨就知道,她等不了了。

    被他的一句‘我沒資格’說的心酸,小猴兒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兒裏,吐著熱氣,喃喃,“誒,延玨,

    ,喃喃,“誒,延玨,告訴你個秘密,你別太得意。”

    “嗯,我盡量。”

    “滾蛋,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叼住一塊嫩肉,小猴兒咬的他‘嘶’了一聲,頓了有一會兒,才支支吾吾的囫圇了一句,“我剛才以為我要死了,嘿嘿,美死的。”

    低低的笑聲傳來,延玨隨之一句,“我也是。”小猴兒僅有的羞澀還是穿透了厚厚的臉皮,思及剛剛自個兒的瘋狂,小臉兒倏的紅成了胡蘿卜。

    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瘋了似的愛他,興頭上的時候簡直恨不得把他鑲在自己身上,就算被活活釘死,她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從前這樣的事,盡管也曾給她帶來過歡愉,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樣的瘋狂,讓她四肢百骸都找到了歸屬。

    “有那麽一會兒,我跟做夢似的,好像長了翅膀,撲騰撲騰越飛越高,我美的什麽都忘了,可就那個時候,我居然看見了穀子,她一身是血的在我跟前兒,眨著那小綠豆大的眼珠子,一臉跟著我一塊兒高興的死樣兒,就那麽看著我。”

    小猴兒喉嚨一滾,叫不夠的叫他,“延玨。”

    “嗯?”

    “你說一輩子怎麽就這麽短呢?短的跟個屁似的,稍微使點勁兒就剩點兒味兒了,給熏著的能記一陣,熏不著的,它就是個誰也不耽誤的屁。”

    “延玨……”

    “嗯。”

    “我不想穀子這輩子,是個沒人肯聞的屁。”

    接下來的許久,都隻剩下兩人的呼吸,室內安靜的落針可聞。

    許久許久之後,延玨揉著小猴兒的腦袋,一聲歎息。

    “隨你吧。”

    ……

    孟姨去的安詳,破五那天,外頭炮仗響的極甚,她破天荒的吵著要喝**。

    幾口下肚,忽然一哽,就翻了眼珠子倒在塌上,又過了一會兒,漲如鼓的肚子癟了,屎尿都還給人間,她老人家輕飄飄的升仙去了。

    家中見喪,白扇又慌了,他滿臉淚還沒擦幹,就跟猴子說:“鳳兒,要不你去跟太後給孟姨求個誥命,咱們風光大葬一下吧。”

    小猴兒搖搖頭,“不用,她不會樂意的。”

    就算孟姨沒說,她也知道她是怎麽想的,阿瑪額娘分屍的分屍,拆骨的拆骨,她又怎麽會願意一個人躺在墳包兒底下,孤獨千年?

    不管白扇如何哭求,小猴兒還是秘不發喪,在自家人跪靈七日之後,一把火燒了屍身。

    那日院子裏,薪堆如山,火光熊熊。

    孟姨燒的坐了起來,石墩兒嚇的當場翻了眼珠子,白扇淚流不止,唯白玉霜紅著眼兒抽搭的問她:“主子,孟姨是不是就變成舍利了?”

    別說,那一日,婉瑩還真的派人送來了一套佛家裝舍利的那種內外八層有金有玉的套盒。

    孟姨住在了裏頭,比誥命還要風光。

    白扇驚歎:“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好東西,太後老人家真是疼你,不過咱們也沒發喪啊,太後咋知道的?”

    小猴兒笑笑,“咱們府上的奴才不多,主子可不少。”

    回宮的那日,小猴兒換上一身素服,不知是誰傳了話出去,才一入宮門,就接連遇上好些個人,一個個的以一種‘節哀順便’的眼神看她,往她手裏塞著為數不少的銀子。

    待到了慈寧宮的時候,她的袖口已經滿的鼓起了包,跪地謝恩的時候,掉出幾個來,婉瑩總算展了正月裏的第一個笑顏。

    盡管皺紋較之去年多了不是一道。

    婉瑩問她:“家中人商量好如何安葬了麽?”

    猴子當即伏地,“還請太後成全。”

    婉瑩抬眸,“看上哪快地了?”

    猴子起身搖頭,直直看向婉瑩,“庶母臨終遺言,隻盼此身葬在歸化,望太後娘娘成全,準我與弟弟扶靈前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