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回 七閻王激蕩朝堂 將門女被灌迷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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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有著一雙眾生看不見的手,隨心一揚,每個人都終究要往命定的方向歸位。
後來的後來,關於石敢之女率石家軍在西北血腥鎮壓回亂一事,後世褒貶不一,有人說天降此女,是家國之幸,也有人說,魔星凡動,乃蒼生之苦。
種種,種種,後世論史嘛,反正不是自個兒幹的,噴的漫天唾沫星子也成不了酸雨,隨著自個兒過癮。
而這傳說中的主角兒,石家大妞兒猴子本人呢,若你問她咋想的,她一定噴你一臉唾沫星子,再把自己腦袋紮到茅房裏悶死。
為嘛?
她恨呐!野鴨子跑上架,凡事稀裏糊塗,後人不樂意?呸,她還懵圈呢?
小猴兒原本不過是想借由扶靈去歸化一程,自個兒敲鑼打鼓的做餌引林聰兒出來,她僅有的那麽丁點兒慈悲心隻在穀子,可不在咋畫都是亂的蒼生。
最最重要的是,她自個兒的破身子嘛樣兒,她自個兒清楚,與林聰兒周旋一番,能不能留口氣兒都尚未可知,去打仗?
打個屁,人還沒打死,她先折騰死了。
您問了,小爺兒,您不是一顆熊心照豹膽,不畏死麽?
我呸!那您怎麽沒看見誰家的熊豹舔著脖子往您刀尖兒上送,請您吃野味兒呢?
多大章程奏幹多大的事兒,沒那金剛鑽,也別攬那瓷器活,這是小猴兒禁宮‘窩囊生涯’中悟出來的道理。
再說了,丫命嘴皮子一張一早許給那廝了,人家廝的那麽小的心眼子生生給擠出來一句‘隨便你吧’,可不是給她這麽糟蹋法兒的。
可有嘛辦法呢?
想的再清楚明白,頂不上‘頭腦發熱’四字。
沒錯,是小猴兒自己蹦高高去的。
可能吧,注定當英雄,貼一身毛攢那兒也成不了狗熊。
且看——
就在小猴兒跪地求婉瑩放行之時,話還沒落地呢,殿外就來人了,不宣而覲,步履急匆匆,是人未至,哭聲先到。
“太後娘娘,石老死的冤呐!”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阿靈敖,但瞧他進殿就跪地慟哭,雙手攥拳,連連捶地,那模樣兒,怎一個恨字了得?
婉瑩一聽,也登時青白了麵,再看他所呈上的甘陝八百裏加急折子,到最後,手不由抖了起來。
您問了,這石芾又是哪位?
誒,您問到點兒上了,還真不是別人,正是前些日子派往西北剿撫回亂的漢將,此人年近花甲,曆經三朝,戰功雖不夠顯赫,卻是勝再為人大義,滿蒙漢軍中威望皆高,最最重要的是,此人曾為年幼的保酆帝講授過兵法,也是身為他哈哈珠子的阿靈敖和果齊司渾的老師,而今以帝師之名出師西北平亂,卻不想落得一個慘死。
按說上了戰場,‘死’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
可他這位老大爺的‘死’那絕對意義非凡,因為這大爺,一不死於戰場,二非死於埋伏。
說來憋屈,這位小猴兒的本家子大爺拿著朝廷‘招撫為先’的命令,滿懷雄心壯誌的去了,不管地方官員如何勸解仇非一日,回回凶悍,他仍舊憐見蒼生,摒著上天有好生之得,一顆紅心的盼著卸下兵戎坐下喝喝茶,吃吃酒,於是乎他揣著一顆慈悲心,端著一副菩薩麵,刀兵全卸的去尋那陝西回回的頭頭阿訇任武,苦口婆心的‘談道理,講道義’。
結果,非但他老大爺的麵子直接成了鞋墊子,連佛爺的麵子人家也照樣不給,非但人家沒跟他談,而且二話不說,就讓人給扣了,嚴刑逼供,打的老頭子哭爹喊娘,沒招兒沒招兒在人家虛構的‘朝廷欲要滅回’的口供上按了手指頭印兒。
手指頭上都是血,朱砂都省了。
最後賞他一痛快,用把大刀給那一身搖搖欲墜的老骨頭給拆了。
拆骨雞似的掛在城頭,戮來戮去幾日,再沒了‘菩薩’樣子。
這位石姓老大爺也許到死也沒明白,同樣是信神的,差距咋這麽大呢?
他這一死,可熱鬧了,惹惱的可不僅僅是漢中漢人老百姓,就連隻恨漢人,隻殺漢人的回回百姓們都群情激憤。
朝廷要滅咱們?
那背水一戰也得戰到底啊!
而朝廷就顯得憋屈了,它必須得被惹毛,換句話說,不想毛也得毛。
否則甲匪騎在朝廷的脖子上暢快了拉了屎,乙匪怎麽看?丙匪怎麽想?
婉瑩這下可是頭疼的要炸了,眼前一花,隻覺耳邊嗡嗡直響,攥緊手中的碧玉珠,她不由在心中哀歎,先帝啊,這麽大一張滿是破洞的網,臣妾要如何織補啊!
阿靈敖殿下字字鑿鑿,“就算是有心之人從中作梗挑撥,事到如今也不能挽回了,回回反心已被激起,若不盡早滅之,恐要生大變動啊!”
滅之?
婉瑩蹙眉,滅這一字,太過嚴重,她雖初學政事,卻也知,豺狼帶領羊,羊變成狼,羊雖有罪,卻也無知。
然若要宰狼,必先殺羊,這把屠刀可絕非一般的重,婉瑩一時沒了主意,又不願盡信阿靈敖的主意,盡管她知道阿靈敖向來對朝廷,對天下都是一片赤誠,可她也知道,許多問題上,阿靈敖相當短視。
於是乎,她隨即命人去傳召老七、廉頗、馮滄溟等重臣來一同商議,又對阿靈敖好一番安撫。
而一直在殿中跪著的小猴兒,早已讓人忘
的小猴兒,早已讓人忘到了旮旯裏,跪的倍兒直,也沒人搭理。
……
小猴兒想罵娘。
反正她是沒想過,第一次跟延玨在宮中碰麵竟是如此模樣兒。
什麽混的好啊,有地位等等,都成了吹出花的牛逼。
現實是,她跪的渾身發酸,他走的氣定神閑,她全身生蛆,他儀容非凡,盡管她倆都相當有默契的誰也沒看誰,可更多的人在看到了跪在殿上的石猴子之後,都不由自然的瞥了睿親王一眼。
然他卻滿麵正色,目不斜視,越走越快的步子都足矣說明,他此時心中所念,絕非殿堂之上這一區區女子。
一直專心頭疼的婉瑩這才想起,小猴兒還跪在那裏,然,她沒有讓她起來,也沒讓她避諱。
對做了那個拿著一根金釵劃了一條銀河在牛郎織女之間的王母娘娘八年之久的婉瑩,今日暫且將那金釵擱置在了一旁,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對小猴兒的設防早已在幾個月前那場宮內的變故中,放到了最低,更是因為此時此刻,她實在分不出多餘的關注在那些兒女私情上。
國若不國,家又如何成家?
幾位重臣一一傳閱過那份奏折後,怒不可遏,馮滄溟甚至氣的白胡子都跟著哆嗦,眼中帶淚的恨呐,直歎:“魑魅魍魎!魑魅魍魎!”
不過就連小猴兒都知道,他也就能出個‘戲’,來段開場白了,具體事宜,一概隻會點頭和搖頭。
阿靈敖到是摒棄了素日政見,一番慷慨陳詞,上至大清祖宗尊嚴,下至黎民百姓安定都說了出來,反正核心宗旨一句話,“滅回震匪。”
他一番說辭,眾臣紛紛點頭讚同,隻餘老七沒有動作,瞇著一雙狹長的眼,不知在琢磨什麽。
婉瑩隻他內裏定有乾坤,隻問:“老七,你怎麽看?”
“敖公說的在理。”延玨破天荒的附議了阿靈敖,他道:“如今教匪橫行,天下板蕩,又起回患,民心惶惶,若不火速壓之震之,恐教匪與之勾結,動搖我大清之國本,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你隻管說。”
“我大清自入關以來,向來滿、蒙、回、漢、同治,若如今對回回痛下殺手,恐壓了東廂,慌了西廂,若殺戮太重,其它族類難免兔死狐悲,若因此生了嫌隙……”
“那照你的意思,咱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難不成請天兵天將去收亂?”阿靈敖耐不住了,一心隻覺得這睿親王是故意給自個兒使絆子,又因婉瑩對他的話極其重視,更是心生憤恨。
延玨的性子如今是灌了鉛的,任人如何惱,都惹不出他的火兒來,他隻朝阿靈敖頷首道:“敖公節哀。”
這一句話,差點兒讓小猴兒不合時宜的笑出聲兒來。
這廝說話太損,他那意思是,別因為你丫老師死了,就急的跟個跳腳猴子似的。
這是他艾新覺羅家的天下,他比誰都謹而慎之。
這個道理小猴兒懂,婉瑩也懂,她把老七自幼帶到大,他是個什麽主兒,她心裏自然清楚。
就算他如今變了很多,可不變的始終不會改變。
婉瑩道:“老七,你什麽意思,詳細說說。”
延玨雙手執禮回道,“依兒臣看,眼下四方不靖,維穩是第一要事,殺是一定要殺,回回甚囂,敲山震虎勢在必行,可談及滅字,卻是太重,一來逆天行事,二來回回勢必與我滿清結下亙古仇恨,三來,如今民生初緩,聚財多艱,不可言大戰。”
婉瑩頻頻點頭,隻覺甚為合意,然阿靈敖存異,他辯道:“維穩維穩,說來容易,如何維,才能長久安穩?當年雲南回回起事的時候,若是血腥鎮壓一番,滅了那些妄回的囂張氣焰,又何來當日殘餘攪和的西北一團亂?”
“那本王道要問問敖公,滅要怎麽個滅法兒?回回惶惶大族,數以千萬計,如何才能滅的幹淨?好!殺一年殺不完,咱們殺十年,十年殺不完,咱們殺二十年,五十年,以此類推,那些打著匡扶漢人王朝旗號的白蓮教匪是不是也要滅族?外藩蒙古那些二心之臣是不是也要滅族?!”
“謬論!謬論!什麽維穩?不過是把問題留給後人,治標不治本!我不信滅它一族,不足以敲山震虎!介時安內攘外,誰人還敢叫囂朝廷!”
“敲山震虎?老祖宗留下的教訓就在眼前,當年咱們入關,在揚州、嘉定,何處不是狠狠的敲了山?可如今百年已過,剩下的是什麽?是我滿人的驍勇善戰?是我大清的赫赫威風?是一本本稗官野史,說書人口中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是揭竿挑事之人口中抹不去的鑿鑿證據!將來再過幾百年,也是我大清的如何抹也抹不去的罵名!”延玨厲聲厲色,字字珠璣,“我大清從關外小族一統江山多年,威懾天下,靠的不是強兵壓境,而是勤政仁政愛民之心!民心是什麽?民心是不挨凍受饑,民心是安靖不遭人欺,民心是朝廷的仁心,民心是朝廷的信義,民心若冷,總有江山萬頃,也終將傾塌一矩。”
此一番話了,馮滄溟、廉右弼等幾個老臣竟雙眼濕潤起來,甚至包括婉瑩自己,有那麽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先帝,背手而立,指點江山。
就連阿靈敖的氣焰都生生壓在那遮掩不住的帝王之氣之下,而心裏始終嬉皮笑臉念著自個兒小九九的小猴兒,此時內心的激蕩絕非三言兩語
非三言兩語能說的清的。
這一刻,她覺得延玨的身上好像在發光,一種和她記憶最深處的阿瑪一樣的光,刺著她的眼,紮著她的心。
這一刻,她第一次覺得延玨的政權奪勢,為的絕不僅僅是‘仇恨’二字。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全部的他。
他的心中裝的,從來不是江山之風華。
否則,他絕不會在這本該‘韜光養晦’‘坐山觀虎’的一刻,露出如此之大的鋒芒。
婉瑩攢著碧玉珠的手不知使了幾分力度才讓她不至於把延玨看成另外一個夜夜入她夢的人。
人就是這樣奇怪,尤其女人,越是恐懼,越是依賴。
這一刻,她好似全無主意了,她輕聲的問延玨,就像曾經心中有惑問先帝:“老七,現下當如何是好?”
話已至此,延玨當仁不讓,上前朗聲回道:“天地萬物,不過一陰一陽,剿回乃陽,事在必行,當名將強兵,揮師西北,疾速震懾,免生大變,此乃治標;而安撫乃陰,當在戰時集結智囊,起事挑撥,一改口徑,策反回眾,自內潰其反心,方為治本。而又一說如今天下板蕩,朝廷大力剿匪,如今再壓回患,必將防務空虛,北方羅刹國素來虎視眈眈,外藩蒙古紮薩克圖汗投其不過三年,若借此機會生事,我大清防不勝防,是以攘內必要先安外,以防內外合縱生變,以兒臣拙見,當在此時拉攏哈薩克汗阿布賚,擇皇室之女與其和親——”
“阿布賚?”阿靈敖出聲遏製,“且不說哈薩克與回回信奉一教,隻說此人,奸猾至極,當年先王在位時借我大清平定準葛爾之際,收服失土,向我朝廷臣服數年之際又與羅刹國動作頻繁,一人侍二主,此人不可信!”
“敖公說的也不失為道理。”婉瑩也點頭,“當年阿布賚進京朝奉之時,先帝盛情款待,哀家也有幸見過此人,卻是為人圓滑了些,看不出個真心來。”
“與外族交好,若用真心之人,那才是地地道道的蠢才。”延玨說話直接,並不轉彎,他道:“當年阿布賚進京時,皇阿瑪便知他早已與羅刹國交好,兒臣曾問皇阿瑪,為何明知其陽奉陰違,還要接受其降書,皇阿瑪說兒臣此言詫異,男兒膝下黃金,阿布賚甘於跪二主,絕非奴性,而是小小哈薩克,林立與強國之間,若不權衡,朝不保夕,此非奸猾,而是睿智。”
“如此睿智之人,既曉得如何在虎狼間周旋,必然懂得二虎之間若之剩一,那他哈薩克必為果腹之食的道理,就算回首向他求援,他也絕不會為了莫須有的信奉一教,而讓族民之肉軀袒在虎口之前。”
“……”阿靈敖再一次啞口,馮滄溟適時上前,“睿親王所說極為有理,臣附議。”
原本朝堂之上幾人就被說的群情激蕩,而馮滄溟這一開聲,接下來眾人接二連三隨仿。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附議之聲激蕩殿上,就連那些不懂政事的後宮奴才們,都不由攥起拳頭,暗暗使勁兒,他們不懂朝政,卻懂何為帝王之氣,那是讓人心悅誠服的氣度,那是讓人移不開視線的氣勢,那是讓人心甘情願追隨的氣勢。
婉瑩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她是矛盾的,既為先帝有子如此而安慰,又為老七身上再也遮掩不住的風華而擔憂。
是啊,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如今,他是她的臣,是她的定心丸,可總有一天,他是要和她揮刀相向的。
“好,就照你說的辦,哀家這就讓宗仁府著手去找適齡的格格——”
“太後娘娘,此舉事關我大清未來幾十年的國祚,此女不能僅僅是皇室之女,身處外境,要機靈善變,最為關鍵的是,要始終心係我大清。”
婉瑩一頓,“那你的意思是?”
延玨麵無表情,喉嚨卻是滾了滾,頓了有一下,朗聲道:“兒臣心中有一人選,懇請太後娘娘準許。”
“你說的是……”婉瑩停下了手中攢的珠子,不可置信的看向殿下的老七,但見他眉眼皆冷,作禮的雙手卻是直如笏板。
果不其然,卻聽延玨開口道:“沒錯,正是烏布裏,這丫頭的機靈,不用兒臣說,想必太後娘娘也清楚。”
婉瑩長歎一聲,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口氣已由太後變成一個祖母,帶著幾許滄桑,幾許不忍,“那丫頭確是機靈,也絕對是和親之首選,可老二如今杳無音信,舒舒又……若這個時候讓烏布裏遠嫁,對她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延玨又滾了滾喉嚨道:“國是大,家是小,烏布裏身為我大清的格格,這樣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
頓了許久,婉瑩又是一番長歎,再看殿上所立之人,越發入夢。
這對父子真像啊,為了這江山社稷,什麽都可以舍棄啊。
“好吧,哀家這就讓人擬個公主封號,讓理藩院的人去安排。”婉瑩一句話,此事拍案。
此時殿上所有的人都再一次領教了這七閻王,狠心絕情到什麽地步,送自己最親的侄女兒去那語言、文化,種種都不同於大清的荒蠻之地,竟連眼都不眨。
隻有小猴兒一個人,看見了他了心。
一半是冷的,一半卻是滾燙的,他冰的是自己,燙的卻是這萬裏江山。
有那
有那麽一刻,小猴兒忽然覺得自己不配跟這樣的男子比肩,他所扛起的那片天下,她小如螻蟻,她忽然想起阿瑪,那個戎馬抗敵的阿瑪,那個口中總是家國、家國的阿瑪。
小猴兒從未像現在這一刻一樣,替自己感到羞恥,想到如今自己對家國之冷漠,對蒼生之冷漠,她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巴掌,她想:將來自己死了,何來臉麵去見阿瑪?
她跪在地上,跪的筆直,腦子裏激蕩的是兒時常見的金戈鐵馬,戰鼓壘壘,耳邊是阿靈敖的聲音:“臣也附議,隻不過,臣覺得既然事分陰陽,就算八旗勁旅前往,也要譴漢將作為先鋒,隻是漢將本就少之又少,石老如今又歿,要擇何人前去?”
“我石家如何?”小猴兒鬼使神差的一嗓子,砸的整個大殿都措手不及,彼時人人看向旮旯裏那個跪的直挺的女子,卻見她滿麵英氣,雙眸炯炯的朗聲道:“家父一生為國為民,兢兢業業,從不懈怠,如今朝廷有難,我石家深沐皇恩多年,怎敢不效犬馬之勞,奴才跪求太後,準我石家帶兵,前去平亂。”
眾人都怔了,誰也沒想過忽然生出這麽一茬兒來,可眾人也都默了,因為他們腦子裏確實都認為,石家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一來,石敢威名,震懾邊疆,石家軍近一年來又是聲名在外;二來,石家有名無兵,任如何掛著這麵石家的旗,也沒有趁亂坐大威脅朝廷的風險;三來,石芾姓石,與石家同宗,若在此上做文章,大可激發軍心民心;四來,平亂之根本到底是劊子手,這樣的殺戮落在石家的頭上,何樂而不為?
石家,確實有著不可冷卻的餘溫。
石家,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同樣,石家,也是讓婉瑩最為頭疼的選擇,且不說她心中明白,就算隻打旗號,那石墩兒前去也隻有祭旗的份兒,石家能用的人,恐怕隻有這丫頭了。
可這丫頭……
婉瑩沒來由的看向老七,然卻見他仍舊麵無表情,甚至連餘光都不曾給過那丫頭一眼,他隻冷聲道:“兒臣也覺得,石家可用。”
怎麽?
是她想錯了麽?這丫頭在老七的心裏到底還是比不過這江山……
婉瑩心緒複雜難平,這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先帝,如果殿上之人,換了她婉瑩和先帝呢?
她想:他也一定毫不猶豫的推她出去吧。
“求太後成全。”猴子伏地叩頭,腿腳早已麻的沒了知覺。
婉瑩失笑,心中對這傻丫頭是又憐又恨,傻孩子,瞎折騰什麽呢,折騰了半輩子還不累麽?你為了他心中的江山,送了性命,又有誰來憐你呢?
“容哀家想想。”婉瑩還是沒有鬆口,不是置江山於不顧,而是她不能不想著老六,這丫頭對老六來說……
“皇額娘,她既有這一番赤誠,就準了她吧。”延琮的聲音先他一步進了殿,此後的種種已經全然不重要了。
命運之輪就在一刻再次轉動起來。
他這一句話,改寫了大清朝的命運。
改寫了這殿堂之上每一個人的命運。
更是改寫了小猴兒的命運。
……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要嫁什麽阿布賚!他的年紀都能做我爺爺了!他的妻妾三十多個人,最大的都能當我奶奶了!”
“他連漢化都不會說!嫁給他我要隨他吃,隨他念狗屁不認識的經,而且我還要一輩子蒙著麵紗不能見人!”
“我不嫁!我不嫁!”
寶親王府內,烏布裏跪地哭的像是一攤爛泥,她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甚至將舌尖咬破了,可那樣的鑽心的刺痛告訴她,這一切是真的,不是做夢。
“起來!我艾新覺羅家的子孫潑皮似的撒潑打滾,成何體統!”延玨聲音之冷硬亦如他的眉眼,此刻他坐在靠窗的藤椅之上,耳邊還能清楚的聽見窗外堆著雪人的二嫂的‘童言童語’。
烏布裏的眼淚根本止不住,她雙腿跪地朝七叔蹭過去,把著他的腿搖著慟哭:“什麽體統,什麽尊貴,我都不要,七叔,我隻要跟娘在一起,七叔,你聽,娘在笑呢,她從過了這個年,還沒有鬧過呢,她不怕我了,終於、終於願意跟我玩兒了,她、她、她、今兒一早,還讓我陪她堆雪人呢……”烏布裏泣不成聲,伏在延玨的腿上,哭的全身顫抖,“七叔……七叔……求求你……求求你……烏布裏不想嫁……不想嫁……”
一旁的精衛見此,心酸不已,就算這丫頭平素牙尖嘴利的損他耍他潑辣的僅,可如今看她,也不過是個才過十五的小丫頭。
塞外路遙,此一去,再無親人,永別家鄉。
延玨長歎一聲,大手撫上烏布裏顫抖不已的頭,由著她哭個夠,璉琛不知何時進了屋子,見此情此景,眼睛倏的就泛了淚。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璉琛就是這麽沒出息,捂著眼,就嗚嗚哭了起來,聽著外頭二嫂銀鈴似的笑聲,他哭的比烏布裏還要大聲。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惱老七一句,他抽搭著說:“丫頭,你這一嫁,我們誰心裏都難受,可你不能恨你七叔,送你走,他比誰都難受,可他還是得這麽做,為什麽,為的是咱艾新覺羅家的天下,為的是邊關安定,為的是江山社稷,誰讓咱們姓艾新覺羅?誰讓你這丫頭又奸又靈的,你說說你,但凡傻一點兒……也
點兒……也輪不著你……”璉琛的話勸著勸著,就全歪了,他的嘴也跟著哭歪了,來的路上,他也是這樣一遍遍的勸著自己,才強忍著沒進宮去給這丫頭求情。
可不?誰讓他們姓的是艾新覺羅呢?
他們的腳下走的每一步,都打著艾新覺羅的烙印。
“狗屁艾新覺羅,我不要姓……不要姓……我要額娘……要額娘……”烏布裏捂上耳朵死命哭著,喊著,她不聽,也不想聽那些大道理!
她不聽,不聽!
她像瘋了似的衝出屋外,漫天白雪,舒舒背過一隻手,凍的紅撲撲的臉,笑著朝她招手,“烏布裏,過來,過來啊!”
烏布裏撒腿朝額娘跑去,臉被風刀割的生疼,迎麵一個雪球子砸過來,惡作劇的笑聲在她耳邊漫開,她熱淚滾下,在雪麵上劃下兩道淚痕。
舒舒孩子似的捂著耳朵,像是怕極了烏布裏要還擊她,又像是極為期待。
然此時此刻。
烏布裏卻撲通一聲跪下,濺起了雪花,風一吹,迷亂了舒舒的眼。
她這才發現,“咦,烏布裏,你怎麽哭了,是我打疼你了麽?”
烏布裏強忍住漫出來的眼淚,狠狠抽搭一下,紅著眼兒,直直看著額娘道:“額娘,孩兒這一去,不知何年再能相見,你以後要聽叔叔嬸嬸的話,要好好吃飯,按時吃藥,不能耍脾氣,不能欺負自己,你要在家乖乖的等著我和阿瑪回來。”‘回來’二字,以被淚淹沒,烏布裏知道,此一程,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你要幹什麽去呀?是去找二爺麽?”舒舒說著說著,就慌了,慌著慌著,就開始自言自語,說著說著,又瘋了,幾個丫頭一同製住,製的住人,製不住她的聲,舒舒發出的聲音,像是野獸一般哀鳴,塞滿了烏布裏的耳朵。
她泣不成聲的跪地叩頭,三個、又三個,再三個……
雪地上濺滿淚花。
不遠處,延玨背手而立,任由再冷的風吹過,也麵無表情。
……
過了一天,石墩兒受封了鎮西大將軍,據說,若不是小狼跟一旁扶著,他腿軟的都恨不得癱在地上。
再過一天,石府的禮物又堆成了山。
又過了一天,猴子的屋子裏,各宮的賞賜也堆成了山。
又、又過了一天,猴子端著下巴,對著延琮苦笑:“喂,悶驢蛋,有沒有後悔藥,給我來一服。”
延琮隻笑不語。
猴子翻兒了,“喂,你丫不是吧,我這眼瞅著人就要去送死了,你丫都不放個屁?”
“說什麽呢?”延琮眨眼看她,“不是你自己要去的麽?”
“嘿!你丫成啊!”小猴兒氣的不輕,伸手去拍他,‘啪’的一聲拍他肩膀頭子上,倍兒狠。
她戳戳自個兒臉:“瞧不見,這會兒臉上寫的嘛麽?”
“小爺兒我後悔了,我就納了悶兒了,那麽一會兒,我怎麽就鬼使神差的吐露嘴了呢,誰給我灌了**湯不成,我想嘛呢我?”
延琮低低笑笑:“老七這碗迷湯灌的夠狠的啊,連你這石頭做的心都給迷住了。”
“滾蛋!”被說個正著,小猴兒臉一紅,想要哏兒上兩句,卻又在看見悶驢蛋一如既往‘悶’的模樣兒後,噤了聲。
如果延琮此時但凡流露丁點兒不舍,她都不會像現在一樣酸的。
她知道,在這禁宮中,她的存在對他來說代表著什麽意義,絕不僅止是旁人口中的風花雪月,更重要的是,她是他唯一的伴。
八年寒暑,雨雪同在。
“喂,悶驢蛋。”小猴兒下巴拄在拳頭上,翻眼看他,“等我再回來,你丫會不會徹底成個啞巴?”
“你回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延琮的話說的輕而淡,可小猴兒卻是聽的懂他話裏的意思。
他是再說: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嗯。”小猴兒點頭,忽的朝他伸出小指,“來,咱倆拉勾,我惜我的命,你張你的嘴,都要當爹的人了,總不能讓奶娃子們看你笑話不是?”
延琮笑笑,伸出小指,附議了她的無聊行徑。
手指鉤住的時候,小猴兒許久都沒有鬆開。
她發現她好不舍,這樣的不舍,遠超過當年與延玨的生生分離,對她來說,延玨如果是天,那延琮就是地,她一心追逐天,卻始終不曾離開過腳下的地。
過往八年,一幕幕鑽上腦子。
怎麽形容呢?
小猴兒忽然想起當年在狼崗,狼群葬身與官兵的刀光之下時,延琮的那一聲哀嚎。
“悶驢蛋,等我回來,我讓你見識見識,嘛叫雙斷!”
“嗯。”
延琮笑笑,眼睛好像世上最亮的星子。
……
------題外話------
能追住我的,都是好漢…。(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