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回 娘紮兒來娘不知 兒認娘兄兒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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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猴兒還未扯下蒙眼布,腦門子就被冰涼的鐵管子抵住,緊接著,她聽到了拉槍栓的聲音。

    “怎麽著,小子,就是這麽以德報怨的?”小猴兒壓根兒就沒躲,該咳嗽照咳嗽,該屁照屁,該扯蒙眼布照扯蒙眼布,完全沒拿腦門子上的鳥槍管子當回事兒。

    事實也是,那槍管子也就比劃比劃,就算小天養絕想不到眼前這人正是他親娘,他也壓根兒不可能開槍。

    “你是誰?”盡管天養極力壓低著沉聲,可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是讓他不由緊張,可這孩子自小看人眼色長大,緊張也好、興奮也罷,通通藏的嚴實,以至於小猴兒扯下蒙眼布後,看著眼麽前那直挺挺的端著槍的蒙麵小孩兒,又覺得他比想象中大了幾歲。

    “我是花果山的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猴子。”小猴兒又複了嬉皮笑臉,費盡扒拉的把癱在自己身上越來越硬的劉六連扒拉帶踹的弄到一邊兒,也不顧腦門子上的槍越頂越緊,大方的朝天養揚著一雙被綁的像粽子似的雙手,“喂,幫個忙成不,不過血了。”

    天養蹙眉,腦子和眉毛一樣擰成了結,他沉著臉,沒搭理她,茲沉聲又問:“你到底是誰?”

    “誒,你這呆頭小子,我不是告訴你了麽,我是花果山的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猴子啊~”小猴兒嬉皮笑臉的接著揚手。

    天養手中的槍管子向前又一逼,涼聲道:“再東扯西扯的,我就斃了你,說,你到底是誰,有什麽目的!”

    小猴兒“嘶”了一聲,嫌棄的把那形同虛設的槍管子扒拉到一邊兒,白眼損道:“端著這麽個鐵管子,你也不嫌手酸。”

    “少廢話!”天養佯威,心中卻納悶的不得了,丫到底是哪號人物啊,是真不怕死,還是丫心眼兒卻點兒嘛啊?她知不知道,如果現在拿槍的人不是他,換作教中其它任何人,那她的腦袋早成篩子了啊。

    “喂,你小子該不會正琢磨我腦子是不是有泡呢吧?”小猴兒冷不防一句話像是剛從他心裏轉了一圈兒出來,天養不由一激靈。

    小猴兒沒正形的哈哈大笑,幾口夜風迎麵嗆進來,忽而好一陣咳,咳的是麵色漲紅,乍一看,豬頭似的,好不滑稽。

    這回換小天養憋不住笑了,“花果山的猴兒哥,你這腦子裏頭真沒泡?咋樣,風好喝不?”

    這話一出,完了。

    小猴兒笑的樂不可支,怎麽瞅眼麽前這小子怎麽稀罕起來,您問了,為嘛?

    嘛為嘛,聞著差不多一樣的味兒了唄。

    嘛味兒?

    嘛時候嘛場合都能照樣不著調的味兒啊。

    於是乎,月黑風高,土坡光皮樹下,小猴兒笑的那叫一個春風掃落葉,好半晌讓咳給生生壓下來之後,她紅白交加著一張臉,終於給滿頭霧水的小天養一句實在話。

    “行了,大冷天的,咱們也別繞彎子了,小子,咱看上你了,想招攬你給咱辦點事兒,事成之後,小爺兒保你富貴,保你仕途,保你閃瞎你整個門楣,咋樣,幹不幹?”

    “閃瞎個屁門楣,我全家就我一個,門檻子都沒半截兒。”小天養心中敲起了鼓,於失望處燃起了一大撮兒希望的小火苗,不是吧,陽關道無樹,獨木橋有花兒?

    小天養攥槍的手生了一層薄汗,鳳眼兒一眯,藏在夜的黑暗中,飛速琢磨著。

    “呦,還挺硬氣。”小猴兒說著風涼話,全然不急不慌,所謂實時務者為俊傑,她確信,眼前這小子絕對是個俊傑中的俊傑。

    您問了,小猴爺兒,您是怎麽瞧出來的?

    那您可得聽好了,首先,膽大包天的綁了石墩兒來威脅一方官員,這膽識絕不是一般人敢想的,更不是一般人敢做的,起先她原本懷疑這小孩不過是個出頭鳥,背後一定還有不願露麵的高人,可自個兒跟著轉悠這一路瞧著,那個老的當真事事都要問過這小子。

    其次,教中人那種非我族類,便是狗彘,沾上官字,通通惡人的缺眼兒的心,他是丁點兒沒有,不然她這一路八成是要渴死,由此可見他入教不深,不輕易被煽動,當然,或者他隻是心善,是個大好人。

    可事實證明他不是,否則絕不會在這一口一個哥的同伴被她掐死之後,一滴眼淚渣兒都沒掉,就過來跟她比劃。

    小猴兒確定以及肯定,這小子現在關心的準保是他自個兒的前途。

    她猜對了一半,天養確實關心自個兒的前途,可他更關心的卻是到底要不要跟眼麽前這病秧子表明身份呢?

    萬一眼前這人與僧格岱欽一路的人馬呢?或者有私下過節呢?

    那他豈不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

    不行,他不能說。

    哪怕有萬分之一的風險,他都不能說。

    那個睿親王的人他不怎麽得意,可他跟他說過的那句話,他卻是記在了心上。

    活著最重要。

    對,活著最重要。

    “我說,你小子別費勁琢磨了。”天降破曉,晨風寒涼,小猴兒不想跟這兒冰棍兒著,丁點兒不轉彎的直道:“就衝你這毯子暖和我這一道,今兒我就給你撂個實底兒,現在擺在你麵前就兩條路,一條必死,一條至之死地而後生,你沒有第三個選擇。”

    “你一早就埋伏好了?”

    小猴兒搖頭。

    “追兵馬上到了?”

    小猴兒又搖頭。

    “不然是你們找到那呆子將軍的藏身之地了?”

    小猴兒第三次搖頭。

    天養笑了,“那你是逗我玩兒呢?必死之路……半死之路……嗬,就憑你這五花大綁的隼雞兒自己?”

    小猴兒點頭,陪他笑著,笑了有一會兒,冷不防道:“小子,前朝袁崇煥怎麽死的,知不知道?”

    小天養的笑,很快變成了冷笑。

    “你丫還真毒。”

    小猴兒全當他在誇她,“小子,人精兒嘛,哥哥越瞧越稀罕。”

    “沒錯兒,跟你腦子裏想的一樣,如果你現在不應我,我這模樣兒也不能拿你怎麽著,你或者可以殺了我,回去領功,可別人我不知道,林聰兒我還是知道的,她的疑心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們倆人出來辦事,就這麽死一個,無論你如何說破嘴皮子,她都不會信你的,更何況,我已經吩咐下去,咱們這一路都不設路障,無條件放行,你想想,如果說沒接應,她會信你一路如此順風順水麽?”

    “當然,一切也都可以反過來,如果你應了我,他——”小猴兒指指劉六,“明天,他,就會在歸化城中風光大葬,而你再回去的話,就是發現內奸,並且殺了他的教中英雄。”

    “你錯了,她一樣不會信我。”小天養可沒這麽樂觀,否則早在劉六每天對他流口水的時候,他就找個機會做了他了。

    那妖婆子的疑心他可是領教過,怎叫一個了得?

    小猴兒卻笑笑,“我知道,所以我沒說這是一條活路,茲說這是一條至之死地而後生的路。”

    天養腦子轉的相當之快,“怎麽?你要我赴傷回去?”

    “不止,要重傷。”

    “想騙過林聰兒的眼,必須是很重的傷。”小猴兒又補充了一句,鬼使神差,心沒來由的一抽抽。

    “如果我兩個都不選呢?我也可以殺了你之後,亡命天涯。”小天養說著自己絕不可能選的路,他如此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眼前這人,究竟是何種段數。

    然,到底這薑還是老的辣,茲聽小猴兒輕笑,“咋,你小子還想試我?”

    “還真是花果山的猴兒精兒……”小天養咕噥著,白她一眼,而後痛快的把手中的槍管子一丟,蹲下來,一言不發,給她鬆綁。

    “嘿,我說你介小蛋子還挺別扭的,拜了碼頭不用叫聲大哥啊!”知他已經做了選擇,小猴兒又沒正形的逗上了殼子。

    “大哥個屁,我有命撐過去再給你買點兒供品貢上,燒三支香吧。”

    “滾蛋,咒我死是不是?”

    天養哧哧笑著,“咋?你以為擺上供果的都是神仙?我就樂意那麽孝敬你難道不成?”

    “……”小猴兒竟讓他給噎住了,且噎的十分憋,腦子轉了半天也沒轉出個詞兒來。

    嘿!神了,眼麽前的小子肯定不知道,她長這麽大,從嘴兒上能讓她吃憋的除了某廝沒有第二個廝,丫的今兒竟憋一臭小蛋子手底下了。

    “誒,小子,你行。”小猴兒嘴兒扁的可以。

    天養沒事兒人是的隨口問,“誒,以後怎麽稱呼你?”

    “我不是告訴你了,我是花果山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猴子,你以後就叫我猴兒哥吧。”小猴兒其實挺誠懇,無奈她這人實在有點孫悟空七十二變,不知哪個是真身,天養會信她才怪。

    “成,小猴兒哥,在下——”天養頓了頓,朝她眯眼一笑,“我還是信不著你,等有命下次見麵我再告訴你我的事兒吧。”怎麽著他也得留一手。

    “誒,你小子!”剛得自在的小猴兒,抬手就照他腦門子削下去。

    天養兒翻兒了,“操,你打我腦門子幹什麽!”

    啪——

    話音一落,又挨一抽,這一抽,勁兒不大,可猝不及防的,天養竟整個人臉朝地栽下去,等再抬頭,蒙麵布竄到脖子上,整張比小猴兒想象中要小上一圈兒的小臉兒混畫兒的沾的都是泥,怎一個狼狽、滑稽了得。

    小猴兒哈哈大笑,許是黑夜,許是那一灘灘的泥,又或許是天養實在抽長的太快,以至於她竟全然沒發現,麵前的輪廓正是她日夜都要在夢中想上幾遍人。

    不然,她絕對做不到攥著那麽鋒利的刀,把那尚未發育完全的身子,紮的沒有一處好地方。

    小猴兒下刀極準,隻見血肉,不見血管。

    任誰看著都不像能活的模樣兒,他卻絕對不會死。

    最為關鍵的是,這小子非但從頭到尾一聲都不曾吭過,竟還在跟她說著風涼話,“刀法不錯,比我動手好多了。”

    天撕開一角時,小猴兒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血跡淋淋的小天養扶上馬背,她拍拍他的腦門子,誠心讚著,“小子,隨你哥我了,是條漢子。”

    天養伏在馬背上,喘著粗氣,“別說廢話了,那個石、石將軍……還在我、我手裏……”

    “這個不勞你操心了,待會兒我自個兒去找,你以為你哥我真傻呢,蒙著我眼睛,我就不知道你們倆帶我圍著城牆繞圈圈麽,且不說那風東南西北的胡亂吹,茲說羊橋那臊味兒我都聞著兩三回了,我要沒猜錯的話,那人壓根兒一直就被你們藏在羊橋吧,轉這麽多圈圈,不過是想把那車火槍給帶走,可你們又怕官道上有埋伏,所以一直在這兒繞圈圈,打算轉個半天再走,是吧?或者說,你們的暗據點,根本就在歸化城中。”

    天養吃力的咧咧嘴,“行了,跟著……你…你…混,我放心了……”

    “三天後,如果我…過了這關,北市懸壺醫館……見。”

    ……

    僧格岱欽一直守在城門口。

    看見小猴兒一人飛騎回來,他利落翻身,策馬迎上。

    “怎麽著,和尚,就這麽信不著我?”小猴兒離遠喊著,彼時早已吃了塊兒大煙膏子,止了咳,看上去頗有精神。

    僧格岱欽朝她身後看看,又看看她,“天……”

    “關天嘛事兒,啥都叫它保佑,我多沒麵子。”虛驚一場過後,小猴兒格外輕鬆。

    馬頭並進,她用手肘拐了下僧格岱欽,“誒,和尚,別苦大仇深的,事兒都辦利索了,過來,過來,我跟你說說。”

    小猴兒一把拉過僧格岱欽的韁繩,趁著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把剛才發生的事兒都告訴了他。

    “怎麽了,我這麽聰明,你羨慕不成?臉僵的跟中風了似的。”

    “嗬……”僧格岱欽笑的僵硬,心中狂擰,卻還是壓下了所有的話,隻道:“累了一夜了,反正羊橋也沒多大,石墩兒我去找,剩下的事兒我來辦,你回去休息吧。”

    “成,盛情難卻,我昧著良心應了你了。”小猴兒笑的不要臉,身子卻是虛的連拍他肩膀的力氣都沒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她得休息,不然接下來的事兒更費神。

    待到城門處,一眾官員都頂著兩個黑眼圈站的鬆似的跟那兒侯著,徐海更是跪的一副等著審判的罪人像兒,小猴兒經過的時候他不由一陣哆嗦。

    然,小猴兒壓根兒沒搭理他,茲在走了不遠後,回頭罵了他一句。

    “堂堂大清朝廷命官,跪姿這麽醜的,你到是頭一個了。”

    徐海一怔,不明所以。

    然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猛地抬頭,看著小猴兒纖瘦的背影,他竟沒出息的抹了把老淚。

    “就這麽放過他了?”僧格岱欽問。

    “不然呢,那個叫什麽來著,水太清就沒有魚了,再說了,這幫人都是冬蟲夏草,蛀蟲也是它,棟梁還是它,看哪頭重要唄,與其換個不認識的重新琢磨,道不如就用他吧,好說還欠我個人情呢,是吧?”

    “就你歪理多。”僧格岱欽笑著拍拍她的頭。

    惹的小猴兒一陣惡寒,再看向他的眼,隻覺格外溫柔。

    嘿,丫這是吃錯什麽藥了?

    ……

    白日裏的羊橋,熱鬧的不能再熱鬧。

    這人頭竄著人頭,每個人頭都有一張嘴,盡管語言不盡相同,可傳話兒的能力那可是女媧娘娘給的。

    很快,大批官兵在羊橋的一處臭棚子裏給抬出來一個華服男子的事兒,就傳的人盡皆知了。

    又一會兒,人人都知道,那個華服男子之所以能夠得救,是因為一個叫劉六的漢子帶著最後一口氣傳來的消息。

    而且不止於此,這位劉英雄,還幫朝廷繳獲了一車位數不少的軍火呐!

    下午,官府便貼出告示,什麽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等等等等,反正意思就是,劉六是英雄,要厚葬,要全城祭拜。

    原本這滿是商賈的城裏人對這等事兒不怎麽走心,然據幾個在徐海徐大人家裏伺候的奴才傳出來的話兒說,因為這劉六一死,徐大人竟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整哭上了半個時辰!

    這下好了,官的爹就的商人的爹,官的恩人就是商人的恩人。

    於是乎,劉六火了,整個歸化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有個英雄,他叫劉六!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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