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回 條條路總有岔口 天下無不散之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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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伊罕誕下皇嗣的消息傳到歸化,已經是十日之後。

    與此消息一塊兒從京城送來的還有一紙懿旨,上書——

    儲君之喜,大賀三年,天下一切興土修祠之事暫緩,將軍廟改為鎮西塔。

    “開什麽玩笑!這都開始動土了,哪有說拆就拆的道理?匾額都已經刻好了,難道還砸了不成!”

    “太後究竟把我們石家當成什麽了!”

    石墩兒炸了,從他那氣的眉毛直哆嗦的份兒上可見,他當真是越來越像一個石家的後人了。

    反觀小猴兒,這個真正的石家後人,反倒是摸著眉毛,始終不語的反複看著那寥寥幾字的懿旨。

    皺眉,舒展,再皺眉,再舒展。

    最後把目光鎖在那‘儲君’兩個字上。

    是的,那個小娃,才墜地不到三天,便被冊立為太子了。

    消息早在這封懿旨到來之前的三天,就已經傳遍整個歸化了。

    不隻是歸化,整個天下,都為這個消息所震驚,畢竟自高祖後,再沒有立過幼主做儲,更何況是在皇帝正值壯年時期。

    一時間整個天下都議論紛紛,不明所以的百姓們都在說,太後這個女人狠哪,這是要操控兩朝啊!

    而更多的明白人,都選擇了閉嘴,因為他們明白,這立幼主做儲如此倉促急迫,怕是太後真的慌了,看來這朝局勢必要開始震蕩了。

    可不?

    整個朝野,各派各黨都被這早產的新儲打了個措手不及,誰會想到明明比阿靈敖大人的侄女晚有孕的皇貴妃會先一步產子,非但先一步,居然還是個麟兒?

    更讓人措手不及的是,太後立此幼主做儲,居然整個朝堂過半的附議,幾乎除了阿靈敖一縱黨羽,僧王一脈和睿親王一脈竟然拱手附議?

    僧王道也罷了,那皇貴妃本就是他義妹,立儲一事本就與他一派係利益相關,可睿親王一派會附議,卻是大大跌破了眾人的眼眶。

    可不?

    若說太後急於立儲,防的絕對是勢力越發壯大的睿親王一脈皇親貴胄。

    而他一派居然拱手附議?

    眾人都糊塗了,沒人知道睿親王這步棋究竟下的是什麽意思,甚至連睿親王一派的內臣,也不為所知,據在京中招攬眾人的四爺延琛說,“老七的意思是,隻有這樣做,太後才會退一步,停修石家的將軍祠。”

    如此一番說辭,大部分的人都相信且感動,感念睿親王至孝,始終把先帝的名譽放在一位,從而更多守舊的八旗貴胄更是對他睿親王死心塌地。

    而那少有的精明人,則持觀望態度,諸如隨了延玨許久的陸千卷,他絕不相信那人是肯舍棄任何機會的人。

    當然,比起陸千卷,更了解他的人,是小猴兒。

    正如棋訣所說,棄子爭先,舍小取大。

    延玨從來都是那個後半局翻盤的人,這點她從不懷疑。

    立儲,絕對隻是一個開始。

    正像此前僧格岱欽所說:“那丫頭要是真的命好,就生個女兒吧。”

    是啊,女兒多好。

    可到底什麽祈願也掰不過老天。

    從毛伊罕生下兒子的那一天,她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終將改變。

    對了,那個孩子叫福祥。

    祥。

    從這樣平和無爭的字眼來看,就知道是延琮取的。

    悶驢蛋是希望這個孩子跟他一樣,能做到祥和無爭麽?

    嗬……

    唇角逸出一絲苦笑,小猴兒搖搖頭,把腦子裏那些個渾濁亂遭晃了個幹淨,與石墩兒道:“別再鬧了,按吩咐去辦吧,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嘴長在自個兒臉上,別說什麽話都跟放屁似的,時局敏感,萬一落了人家的話柄,咱們家反到麻煩。”

    “那這事兒真的就這麽算了!”石墩兒不忿。

    小猴兒挑眉,“不然呢?板上定釘的事兒,你能鬧出什麽花兒來?”

    “……”石墩兒憋的臉通紅,卻真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可不,那是懿旨,顧全了皇家的麵子,誰管你石家的麵子?

    “行了,再怎麽說,咱們改建兵製,掛了石家大旗,太後娘娘不也是沒再提過這碴兒?咱們也見好就收吧。”石猴子鮮少跟石墩兒這麽客氣的說話,老實說,這小子會有這番反應,她還是挺樂見的。

    石墩兒扁著嘴嘟囔,半天竟有些哭腔的鑽出一句話來,無盡委屈。

    “沒了將軍廟,孟姨住哪兒……”

    小猴兒頓頓,好半晌搓著手指頭嗤笑道:“就算有了將軍廟,也一樣是坐空廟。”

    可不?

    阿瑪、額娘、弟弟,所有的石家人,都是屍骨無存,甚至連修衣冠塚,都要重新做上新的。

    她想:孟姨也寧願跟他們一起散在這片草原上,也不願獨自住在廟裏終日飽食香火吧。

    ……。

    新儲當立,所有的人都開始有了動作。

    很快,祁晉便主動求見,帶著一份墨跡還未幹的禮單。

    “下官擬了一份禮單,不知是否合適,還請大小姐過目。”

    拉開有她一條半胳膊那麽長的禮單,小猴兒飛速的掃了一遍就丟到了一邊兒。

    不是看完了,而是大部分字她完全不認識。

    不過以祁晉的見識,她相信那份禮單,絕對件件兒稀罕。

    “你介動作倒是相當快。”小猴兒肺腑的誇讚著,連一句多問的話都沒有,直接拍板定釘,“行,賀禮你安排就是了,你放心,我石猴子也不是吃白食的人,禮是你出的,我自然會讓人在太後麵前表了你的功。”

    祁晉道也不矯情,沒說那些推來擋去的話,隻相當利索的道:“下官謝大小姐抬愛。”

    說罷這句,便借備禮之由請辭退下,旋踵時,小猴兒喚住他。

    “等等。”

    “大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我會單獨備上一份私禮給皇上,到時候隨你大盛魁的商隊一塊兒送進京吧,如今時局亂著,你大盛魁的商隊,想來比官兵護送路子野的多。”

    “是。”沒有一句廢話的應聲後,祁晉便退下。

    果然,跟祁念鄉這個人精兒說話,小猴兒簡直身心舒爽。

    是的,就算這個太子的出世再怎麽紛爭不斷,對她來說,都有另一層意義。

    嗬嗬……好個悶驢蛋,悶聲不響的竟也是做阿瑪的人了呢。

    這麽想想,她開始好奇了,那個小崽兒的眼睛,到底是像醜丫頭那樣的一條縫兒,還是悶驢蛋臉上那兩顆最好看的星星呢?

    “笑什麽呢?離的老遠都瞧見你那咧著的嘴了。”低低的笑聲由遠及近,不用抬頭小猴兒也知道,那動靜兒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我道是誰,原來是咱們國舅爺兒啊。”

    小猴兒站起身,爐子上拎起燒滾的水壺,熟練的沏著茶,然後注滿了兩個茶盞,一手端著一個,一個推給才剛坐定的僧格岱欽,一個自個兒端著,一屁股坐到他身邊兒的椅子上,邊吹邊小口兒刺溜著。

    見僧格岱欽也不吃茶,也不說話,隻一門盯著她,她又損道:“怎麽?這春風得意了,我這尋常茶都招待不了你了?”

    “你這丫頭這張嘴啊,非要臊的人都沒了話。”僧格岱欽搖頭歎笑,端起了茶,隻輕輕沾了唇,又再度放下,頓了頓,才歎道:“就算那丫頭誕下太子,太後也不可能扶她上後位。”

    “呦,我倒是小瞧你了,原來你還是個這麽重情誼的好哥哥。”小猴兒一副完全不意外的表情。

    本來麽,用腳趾頭都想得到,以毛伊罕這個亂藩之女,能坐穩皇貴妃都是燒高香了,扶她上後位?那跟把她釘在靶子上,沒甚麽區別。

    “哎……”僧格岱欽又是一聲歎,“也不知這對她來說,究竟是福是禍。”

    “放心吧,別人我不知道,那醜丫頭我還是了解的,她一門心思掛在皇上身上,能給皇上生兒子,她做夢可能都得笑醒。”小猴兒腦袋裏浮現出毛伊罕那一臉小雀斑,又醜又倔的樣兒,也不由笑了起來,一時心想,這世上如果都是傻子,該有多好。

    隻可惜不是,這世上聰明的人大有所在,比如……眼前的僧格岱欽。

    小猴兒能夠看的出來,他對這突出起來的身份轉變,並不是如別人對他的想象一般,春風得意,那眉眼間隱約閃現的憂慮,和那格外明顯的黑眼圈,足矣說明,他察覺到了大戰前的擂鼓。

    “真沒勁。”小猴兒沒頭沒腦的說出了她的潛台詞,僧格岱欽卻接的萬般自然。

    “是啊,真沒勁。”

    “可別,你可別沒勁兒,這關鍵時刻,你這要是沒勁兒了,折的可不是你僧格岱欽自個兒。”小猴兒邊吃茶邊嘟囔著。

    僧格岱欽卻扯出了一個異常真心的笑,“呦,天上今兒個掉餡餅兒了,你這石頭做的丫頭也會擔心我了?”

    “看來我今兒個真該春風得意了。”

    “誒,您可別~”小猴兒瞥瞥嘴,“我自個兒說的話,我自個兒都兜不住。”

    她挑眉看著僧格岱欽沒半點兒正經的笑道:“咱們今兒是朋友,明兒沒準就掄刀互砍了。”

    “無論如何……我永遠不會傷你。”

    不去看僧格岱欽那承諾般的眼,小猴兒再一次把自己埋在茶的盈盈熱氣中,從杯盞間逸出一句她唯一能給他的實話。

    “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麵,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可不敢保證。”

    這絕對不是一句善意的話,然在僧格岱欽聽後,卻是朗聲大笑。

    “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後,他直直盯著小猴兒道,“道是不枉這些年我對你的情意,至少換回你的一句實話。”

    “你這是變著法兒損我呢麽?”小猴兒漫不經心的應著,眼神破天荒的沒去躲他一如既往的炙烈,而是迎上去,直直對著。

    也許吧,她們都清楚,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現在她們還是朋友,再見麵,會是什麽關係,誰也說不準了。

    “丫頭,別這麽看著我,再看下去,我可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把你綁起來帶走。”僧格岱欽玩笑著,眼睛卻一瞬都不曾離開那張牽動了他十年的臉。

    “得,閨女也不小了,你可別幹那老爹撩發少年狂的事兒。”

    小猴兒一句雜詩亂入,隻叫僧格岱欽又是哭笑不得,“我算是服了你著丫頭的太極連環八卦掌,什麽話兒都能給你推的一幹二淨。”

    “小的不才,承讓了。”小猴兒大言不慚的拱拱手。

    一番熟悉的感覺無以名狀的打破了二人此前維係許久的尷尬。

    自然輕鬆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不,不是莫名其妙。

    是因為分別在即。

    是的,僧格岱欽要走了。

    盡管他沒說,可以小猴兒也聽的出來,他這是在跟她辭行。

    說來也是,原本如今軍營大小事宜交接後,也不好再耗著他了,如今又加上朝堂生了這麽大一番變動,他更是要快一步想辦法結束在外征戰,班師回朝鞏固勢力。

    她們都不隻是她們自己,更是很多人嗷嗷待哺等著的,那個想不想展翅都要展翅的老鷹。

    “你要走就走吧,我再不要臉也沒法兒耗著你了,出來這麽久,你這主帥也該回去看看了。”到底是小猴兒先開口送了客。

    老話兒說的土,卻也實在,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酒菜都涼了,該散的也終究是要散的。

    “嗯。”僧格岱欽頷首,想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小猴兒不耐煩的瞥瞥嘴,“得,親娘,您話既然都已經咽了,就好好嚼了吞肚子裏得了,我知道你要說嘛,你不就惦記林聰兒那點事兒麽。”

    “放心吧,我猜她八成很快就有動作了,以她對我恨不得扒皮拆骨的仇,不可能耐到我拔營歸化之後再動手的。”

    “這你就別操心了,我蠢一回不可能再蠢第二回。”小猴兒悶頭吃茶,茶才入牙,便聽僧格岱欽似笑非笑的悶聲道:“也是,山中有仙人,我等凡人又何必掛念。”

    小猴兒忽的眼神一驟。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懂我說的話,如果不是他在,我不會就這麽放心的走。”僧格岱欽直接戳破了那層紙,小猴兒沒有看他,也沒有應他,而是始終端著那杯茶,悶頭吃著那隻剩茶根兒的茶,甚至直到僧格岱欽起身要離開之前,小猴兒都沒有抬過頭。

    她好像知道僧格岱欽要說什麽似的,如果是那些話,她完全不想聽。

    可僧格岱欽還是開了口:“我想你心中比我明白,他這番護擁冊立太子,絕非誠心,他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隻希望,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能對這個孩子手下留情。”

    “就算他鐵了心非要鏟掉一切攔路的障……至少我相信,你會護好那個孩子。”

    小猴兒不記得僧格岱欽具體是什麽時候走的,她隻知道自己把一盞的茶葉末都嚼了咽肚兒。

    也不知道那茶葉是不是吃多了,她竟吃的小肚子一抽抽,一抽抽的疼。

    她趕緊叫人去傳李坎過來,卻不想李坎一番把脈後,臉色竟青白無比。(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