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五十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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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夫人見林如海低頭吃茶, 方轉向長子黃幸笑道:“今日你們兄弟倒巧。隻是既然到家, 先說好, 衙門裏頭公事且統統收起。教我多聽了一句,我可要不依的。”
黃幸忙笑道:“母親吩咐, 怎麽敢不依。再者請林表弟到家, 原就是為敘兄弟親戚情分,哪裏還有旁的?”又問, “二弟、三弟怎的還不見來?林表兄到家,可命人去通報了?”
左右早有嬤嬤仆婦回道:“三爺並三太太早到了,正在外頭門廳下候著。二爺與西四牌樓的肅大爺在後麵書房裏論文談詩, 已經去報請了, 不多時必到。”
黃幸頷首, 向林如海道:“便是黃肅, 而今在明陽書院裏頭做教習。平時與端之最好。”
林如海笑道:“端之素來博學, 黃雁西明辨著世,要好也是難怪的了。”又說,“陽明書院裏大儒雲集,學士眾多。可歎這一向公務繁忙,淮揚江寧雖在咫尺, 竟不能到。今日能見黃雁西,卻是意外之喜,也可稍解我來去匆匆的遺憾了。”
黃幸道:“可是抬舉他了。不過閑人一個, 書院裏最末流者。若真有意,索性叫他辭了這邊的館到廣陵書院去,也好日常與你為伴。”
林如海大笑:“表兄這般說,我先代廣陵書院白石山長拜謝過。隻是程睿秋那邊必得要惱了我。”
黃幸道:“無妨。就把端之與程睿秋,大約勉強也能折過。”轉頭向正上章太夫人道,“二弟在仕宦一途上向來無心,隨衙應卯,並無趣味。幹脆跳出來,專一走學問之道,或還對了他的胃口。”
章太夫人佯怒道:“先頭才說了,今天我不要聽一言半句外頭的事情。你們兄弟或做官或治學,問我有甚麽用?你隻管同你兄弟說去。隻是說到黃肅,你忘了如今英哥兒乃是拜他做的老師?你讓做老師的去了揚州,做弟子的難道能不叫跟隨了去?我才得了回小子幾日的奉承,才不要放了他去。”
黃幸先一怔,方才笑道:“要非是母親說起,我一時竟混忘了。”忙向林如海道,“便是常州大舅父家的外甥,仰之的兒子章回,小名英哥兒的。”
林如海道:“英哥兒?莫不是十四歲入學,轉年就考出舉人,且還是第十九名的?當年接到大舅父書信,言辭中再是歡喜不過。”
黃幸笑道:“就是他。自那後,他便一直在明陽書院裏讀書,也難為吃得下許多苦頭。這孩子舉止形容,品貌談吐,都最像仰之。今日也到家來,待會兒你一見就曉得了。”
這時有嬤嬤仆婦進來說二老爺、三老爺並兩位太太,還有黃肅都在門外,問章太夫人的安並請見。太夫人先看一眼黃幸,才道:“叫都進來,大冷的天,別凍壞了。”又命人說,“叫家裏少爺、姑娘們都來,與林家叔伯行個禮。”
一時各院裏通報,人都到章太夫人的上房。女眷們與林如海略見一見就都避到後廂。章太夫人便道:“難得今日齊全,你們也都別家去了,就留在這兒陪老婆子吃晚飯。幸哥兒,請林表弟到外麵屋裏吃酒,你兄弟幾個都陪著。象小子,你跟你的兄弟們在旁邊伺候,與你們老子叔伯斟酒倒茶。”末了又向章回笑道,“回小子,姑祖母隻派給你一件事,看好了你家先生。我瞅著他現在臉上就有幾分紅,待會兒定不許胡吃海喝。”
章回還不及回話,黃肅已經叫起屈來:“也不曾吃幾杯,堂嬸怎地又說我?小子們都在,也忒沒臉了。”
章太夫人嗬嗬笑道:“才說一句你就嚷嚷,還想著有臉沒臉?成天饞那一口黃湯,虧你還做英哥兒的先生,難道不記得聖人說‘惟酒無量,不及亂’的話?”
黃肅無奈,行個禮說:“老太太的吩咐,我記著就是。”
說話間,外間廳堂中席麵都已齊備。太夫人道:“把屏風障子換了那架黃花梨雲錦繡隔斷的來。雖說男女不同席,到底一家人。媳婦、丫頭們也要聽聽爺兒們的言語談吐,多少開些眼界,知些好歹。”下人們忙換過了。
眾人這才入席,先一杯祝過章太夫人壽,然後才各自舉箸,吃喝飲食。寂然飯畢,裏間送上茶水漱口,而後是消食閑遣的茶果。外一桌上,將未盡的飯食器具一應撤下,換了精致的佐酒菜蔬並熱酒上來。章太夫人從裏間傳出話來:“我們裏頭自在說話取樂。你們吃酒,若看雪,隻管支開了窗戶子。已經叫下人多取些火盆暖爐擱在外頭廊沿子上候著,屋裏看住了手爐子便是。”
黃幸、林如海等先向裏間謝過太夫人安排,這才安坐,酒助談興,評文論史,嬉笑怒說。黃肅見這一桌上,黃幸深沉細致,黃平博聞廣識,黃年才思敏捷,林如海則是前科的探花,經史子集無有不知,且皆是能言善道,更兼又有親戚情分,百無禁忌,心懷大暢,直說的口若懸河,舌燦蓮花,手舞足蹈,已而忘形。一麵大呼道:“快哉!快哉!與如海一席辯,勝過與睿秋老兒百次!懷英倒酒!看我與探花公再舌戰三百回合!”
這邊章回、黃象,並黃平之子黃昊、黃旻,黃年之子黃晟,五個同輩兄弟早另開了一席,自在說笑作耍。聽黃肅喚,章回忙執壺過來,卻不即斟酒,看著黃肅麵若酡紅,笑說道:“先生醉了。”又看林如海,見他清瘦臉孔麵色不十分紅,眼底卻有些青白,道,“林伯父也飲了許多,再飲怕有不美。”
黃肅不爽道:“便你有這些囉嗦。弟子倒管起老師喝酒。象小子便再沒那多話。”
一旁黃年頓時笑道:“象哥兒除了對上他表哥,與他親老子日常都沒幾句多說。雁西你可算會找人來比。”
黃幸道:“回兒說的有理。雁西你飲得不少,連如海怕也被灌下去了小半壇,雖然我這兒酒好,也莫要太貪,非要一次鬧個點滴不存才足興。”見黃肅麵色,又向章回道,“與他倒上這最末一杯就是。”
黃肅頓時露出笑影。章回與他倒了酒,又與桌上四位表叔伯各各斟滿。看著眾人一同飲了,章回這才回轉自己席上。不想方坐下,黃肅、黃幸兄弟並林如海便拈著杯,一齊往他這一席來。黃幸道:“方才我們用心辯論,卻不妨聽見你們這邊兄弟也說笑熱鬧。到底在說什麽?”
章回、黃象、黃昊、黃旻、黃晟忙都站起。黃昊年齡最長,於是回道:“也沒說什麽。隻是聽章表弟講他書院裏事,聽到有趣處,便都發笑。”
黃肅忙問:“什麽事好笑?我可知道?”一麵說,一麵目視章回。
章回道:“不過是那日程、周、黎幾位先生談論作詩法,說學韓、杜,當學其旨意,不在文字。譬如杜工部之《秋興八首》,人說大佳,在幾位先生看來,遠不到其詩作高妙的極致。若將此奉為標準,不免習氣過重,毫無意義。”
黃肅聞言,頓覺無趣,悻悻道:“這有什麽好笑?”見章回不答,一旁黃旻、黃晟等卻不住地目視於他,臉上顯出疑惑怪異之色。黃肅心知有異,忙扯住自家學生:“還有什麽話,且都說出來!”
章回隻閉口不言,旁邊黃昊早忍不住,笑道:“章表弟說,有人學詩,處處韓杜,卻不曉得韓、杜作詩,多出無聊。譬如韓昌黎,有‘蔓涎角出縮,樹啄頭敲鏗’之句,與《一夕話》中‘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有何差別?雖不是宋人時時作詩、處處作詩,到底也有些……五穀輪回之氣。”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大笑。黃平更指著章回,道:“五穀輪回,你便直說又何妨,偏給取個什麽道號!都說你最像仰之,少年沉穩,骨子裏到底是個頑皮精、促掐鬼!”
黃昊道:“這還未完。章表弟又說,曾在棲霞寺裏遇到一個老學究,見人就說‘能行《論語》一句,便是聖人’。便教了同學湊上去說:‘我今雖隻二十,五歲讀書,已身體力行《論語》中三句一十五載,怎還未成聖?可見老先生說的不對。’人忙問是哪三句。回答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狐貉之厚以居。’——說得我們一時掌不住,險些都笑岔了氣。”
聽到黃昊這般說,眾人越發大笑。就連屏風障子內也有俏語嬌聲、細細的嬉笑傳來,顯是章太夫人等得人傳話,也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黃肅問:“那個同學,必得是謝楷吧?”見章回默默點頭,頓時哈哈大笑,轉向黃幸、林如海幾個解釋說:“謝楷,便是謝準謝鳳林家的小子。真正的紈絝子弟,換了草鞋布衣也裝不出半絲的寒酸。這些年偏就愛跟懷英往一起混,倒叫兩個肚裏壞水越發足了。”又道,“果然是難得的好笑話,我等當浮一大白。”說著,忙忙拽了桌上酒壺,滿滿斟一大杯,一口喝了,又催著黃幸、林如海幾人共飲。眾人知他心思,一邊笑,一邊果然都斟酒喝了。
林如海笑道:“書院學生,果然有趣。如此解讀《論語》,真要叫老先生氣厥。然而佛家說一念成佛,學人以一言成聖,也算不得甚麽大謬。怎麽起心捉弄去?不免有失君子厚道之風。”又問,“經義萬千,汝以為可有一言而受用終身者?”
一語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連念三遍:“童言無忌大風吹去!”然後才把黃象一把摟在懷裏,道:“我的兒,叫這麽大聲做甚?當心菩薩聽見了怪罪。你哥哥是誠心的君子,認認真真替你外祖抄經求福,可經不得你這麽嚷嚷。”
黃象卻隻管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遠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兒。且不要鬧,讓你哥哥完了他這一番功果。”又命傳自己小廚房上管事的媳婦來,吩咐:“這幾日單與回少爺做一份,也不必淨素,清爽潔淨就好。日間茶水果子用心備下,口味兒要較平日淡五分。”
黃象又問:“那屋裏冷,怎麽辦?”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語,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話?”隨後細細告訴他:“你道那屋裏有多冷?昨日你父親與我說後,便叫人收拾過。他雖抄經,又不是整日住在裏頭,該怎麽做,那些婆子下人難道還要多嘴一說?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風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紙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裏也都有數,就這一點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親出門也多,如今又該要讀書進學,竟不知道那貢院裏頭是什麽光景?真正讀書人,倘若連這個都熬不過,那便再不必走這一條路的了。”
黃象這才放心,告辭了祖母,轉身又向章回處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緊了,莫跌了碰著,繼而轉頭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這樣平日惜字如金麵皮鐵板的,就有回哥兒那樣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煩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兒貌冷實熱,入微細致,總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氣。且才學上頭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處見了他幾篇文字,已大有誠懇務實之氣,真真吾家千裏駒。”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麵並不擅長。條理清楚還罷了,隻是通篇的‘有骨頭沒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幫忙潤色。他父親常與我說笑,說平白淺近與枯瘦寡味,他兄弟兩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腳——雖並不至於此,到底也叫人頭痛。”
林如海道:“象侄兒年紀還小,不愁什麽。隻慢慢拗過那些去繁至簡的偏執便是。可以讀一讀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點頭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閎麗精深,傑然天下。詩作也是清新洞達,寄興深遠的。小子們讀來卻是正好。”望著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見識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謙遜幾句,又說:“若那幾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樣。不知他平日愛讀哪些書,又做的什麽句詞?”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這才慢慢笑道:“我平時也不常問他們小人兒家這些。隻是聽他伯父講,在曆家名家人物裏頭,他對同叔頗有些偏愛,和過好幾首《浣溪沙》、《鵲踏枝》。不過,到底才十幾歲人,距離大晏風姿,差了不是一步兩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贍麗,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閑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學到真精髓形貌,難道不是他的天賦才能?”
說著,林如海再問章太夫人具體文詞。太夫人便與他一篇篇說過,兩人就辭藻用典細細討論。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這一輩日常課業來,也批、也評、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樂,竟至晚飯時辰談興猶未能盡。還是王夫人聞信,慌忙請了黃幸來說:“不止在這一刻,各自保養要緊。”姨甥兩個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間所記兩人討論言語的冊子來與黃幸,說道:“你也看看罷。好的壞的,都在這裏,可該是時候把族學裏頭的事情頭頭腦腦地都仔細問訊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氣,閑散疏放慣的,有些東西到底不行。”
黃幸看了冊子,忙道:“母親用心,兒子都知道了。就尋個時間與二弟說。”母子兩個又說了一通話,然後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來兩日,章太夫人得閑時還是請林如海論文談詩,評點小輩們功課。這邊與章回之父章望的賀禮等事也都各項周全,管事楊正林與教練張猛到內院裏稟告並問啟程。這裏林如海早命人回揚州,快馬取來的數件賀禮,交予楊、張二人,叫隨尚書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經書也抄妥完工,用一隻小葉紫檀的方盒整整齊齊裝了,由黃幸帶著一同前往忠獻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後後總又擱了四五天光景,章回這才拜別姑祖母章太夫人與伯父黃幸,坐車往秦淮碼頭,預備由運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碼頭,尚書府管事楊正林先趕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幾句話。這船家也是他府裏用熟了的,見這般陣勢氣派,心中早是有數,忙一一應了。這邊章回則是看著小書童進寶招呼著船家孩子,將自己隨身東西一樣樣從馬車安置到船艙裏去——其實也不多:幾件衣服,一套筆墨,一箱書,一個紮結實的素麵布包而已。反倒是這些天進寶在尚書府從黃家童仆那裏或得贈或贏取的零碎東西有一大堆,什麽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連環、紫陶泥人、玻璃子彈珠、黃銅柄的放大鏡……應有盡有,倒似開了個雜貨鋪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蟲過境似的,可坑了那府裏大大小小的不少罷?”
進寶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們銅鈿銀角。隻是幾個平時吃用不了的東西。再有那些機巧的小物件,他們又不愛玩,白放著也是可惜,不如我拿過來,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說著還把頭點了幾點。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這才幾天工夫,就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這大伯父府裏風水最好,養人也養得精乖活絡。出門的時候著急,謝了一圈,到底把這件事情給落下了。楊叔回去幫我再向伯父帶個謝才是。”
楊正林看他們打趣,忙湊來笑道:“這個謝自然帶的。不過進寶小哥仆似主人,天生價的聰明伶俐,凡事學得又快,聞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裏那些粗頭笨腦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楊叔又說笑,誇得這小子臊了,麵皮紅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後謝了楊正林相送之情,再說了幾句話,這才帶著進寶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鬆了係纜,就待揚帆啟程,往常州去。
這進寶是章回讀書時候偶然買來,留在身邊做書童伴讀也隻得一年時間有餘,還未離開過南京。此次隨章回返家,進到船上,新奇歡喜不已,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又與船家小子閑話,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還直說:“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這艘船!不曉得速度可快?對咯,象少爺說船行水中,最有花樣,還好測風測水,比那府裏後花園水槽子裏強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艙裏,笑罵道:“這小猴兒,又現形!還測風測水,當起屋造牆看地相麽?一會子到運河上頭再鬧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魚吃掉。”
進寶吐舌,一溜煙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處看開船。一抬頭,突然岸上一陣亂,人向左右閃開一條道,隨後一輛騾車直衝過來。進寶認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來的可不是謝相公?這是來送行的麽?”
章回聞言疑道:“不曉得。他來做什麽?”一邊起身出艙看。這時騾車已到了岸前石階,謝楷從車上跳下,隨手從腰上抹一隻荷包丟給趕車的車夫,便抬頭衝這邊船家叫道:“先莫解繩,放舢板過來!等我上去再開船!”一邊說,一邊已經撩了長袍,一副船家動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來的架勢。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於是向那姓水的船家點點頭,說:“接了他來。”船家這才放了舢板,謝楷輕輕巧巧兩步上了船來,一扭身就往船艙裏鑽,口裏連說:“開船!開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說一句“水老哥,先不開動。”跟著到艙中,扣了謝楷肩,問:“這是怎麽說?”
謝楷隻笑道:“說甚麽?知道懷英尊長生辰,自然要去祝賀的。同窗這幾載,可別說連這個情分都沒有罷?”
章回見他雖笑著說話,眼光卻左右遊移,眼底更有幾分鬱氣。心裏狐疑,口上卻不免說:“自然有這個情分。隻是你來得也太嚇人。事先又沒遞個話,或打個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碼頭上略張一張,問:“阿付呢?怎的沒跟你來?還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裏?”
謝楷道:“向尊長拜會行禮,怎好帶那些童仆?我教他們都在家裏。”轉向一旁進寶,道:“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勞你,這裏我先行個禮先。”
進寶忙一閃躲到章回身後,探頭說:“可當不得謝相公的禮。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麽伺候。”
謝楷笑道:“你怎麽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樣兒對我。”
章回見他兩個說得有去有來,隻得插口,問:“啟莊且慢。先答我一句話,你這到底是來做什麽?我是要回家去,且與先生們說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謝楷點頭,說:“知道。所以我才追來。既賀你家大人的壽,也認一認懷英的家門,全我們同學幾年的情分。”
章回聽得哭笑不得,說:“怎的我聽你說的,竟有個不告而別的罪過?”再看一看謝楷,見他神情甚堅,方才歎氣道:“罷了。你怎麽說,我就怎麽聽。”向船家說:“水老哥,開船吧!”轉回向謝楷,說道:“先坐。艙裏狹仄,若氣悶,支了窗子不妨。隻是手爐須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這一會子再說。”
謝楷見章回應允,臉上早顯輕鬆。此刻聞他言,一時直欣欣然起來,笑道:“出門在外,誰理那些講究。我也沒這等嬌貴。”話雖這樣,見艙門外頭船家娘子提了一隻大的黃銅水吊子來,遞與進寶,進寶又取了章回自家隨身的茶具沏了釅釅的茶,再配了兩色點心一並送上艙裏小桌來,頓時露出喜色,說:“正好。我早飯也沒怎麽吃得,懷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隻向他隨意一擺手。謝楷也不見外,拈了點心便吃喝起來。一時船早順流東下,離了碼頭,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
尹純見他站住腳,隻立著不說話,卻也不忙催。安靜等了一會兒,章回自己邁步往府裏走,尹純這才忙跟上。進了大門,門廳上早有小廝上來替兩人拂了塵,又與章回換一雙較輕便的鞋子,這才繼續向內行去。尹純一路當先引導,經門廳、轎廳,穿過前院,一麵向章回介紹家裏麵情況。
隻聽尹純道:“少爺不在家幾年,老太太、老爺太太等除每日念著厲害些,其他一切都還好。大小事情,由少爺寄與七少爺的家信中都有說明,老奴也不再多嘴舌。近來家裏頭一樁要緊的大事,就是望大爺的壽辰——老爺、由少爺那頭外,老太太又親自點了二房魁四爺總管料理,都已安排得十分妥當。”
章回點頭:“四叔是極其精明能幹的,父親壽辰由他料理,自然周全,再不用操心。”又問,“老太太那邊可命人傳了話?我這就過去拜見。”
尹純道:“少爺莫急,這會兒老太太還不在府裏。”又細細告訴章回說:“望大爺壽辰,因暗九,特請了天寧寺鬆淳大師的法事,算定了今日是祈福吉日,又算的法事開始時辰須早,於是昨日二老爺並七爺就奉著老太太、太太、大奶奶們,都往天寧寺去了,夜裏就住在那邊待女客的淨庵裏。待今日上午法事做完,還要行施舍等事,許就在寺裏用過了午飯再回來。故而此刻是不在家的。究竟回來時辰,看眼下天光,應是跟著的小子們前後腳就要回來說明了的。”
章回這才知道曾祖母並府中長輩女眷都不在家。心裏稍有失望,但嘴上不免說:“都是為了父親,勞動曾祖母、祖母、叔祖父等腳步,隻待從寺裏回來,我再與長輩們磕頭去。”又問曾祖母吳老太君身前跟的都是誰。
尹純笑答道:“少爺且放心。老太太跟前,是李蝠和盛保兩位管事伺候,都是服侍得老了的,最妥帖不過。前日老太太接到少爺的信,估摸著是今日到家無疑,因我當時就在跟前,就派了我到碼頭上去接。倒叫老奴得了個巧宗,頭一個向少爺行禮,在跟前奉承了。”
兩人說話對答間,已經到正院大正房。尹純替章回挑起門簾,入得堂內,章回抬頭,便見堂屋裏懸著一塊烏銀雲龍青石地匾,鏨三個鬥大字“清熙堂”,旁邊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贈文昭公章焯”,又有一方“惕厲勤民”印。紫檀雕雲龍大案上,設青綠銅鼎,左右置三陽盨、六蟠觥,懸一幅潑墨麒麟玉書大畫。兩邊掛一聯:“德為士則朝乾夕惕,文垂世範日就月將”,下麵一行小字是“弟河陽郡王穆衠拜手書”。章回先肅容斂身,向堂前默立,三息之後,才隨尹純到東邊耳房裏。站定後,章回才向他歎道:“三年離家,家中景物依稀不改,卻更覺得自己全非昔日了。”
尹純聞言道:“這是少爺久別還家,才這樣感慨。在老奴看來,少爺也長高了,也長大了,眉目裏書卷清華氣更濃了,舉手間文雅風度更自在了——真可謂是今非昔比,玉琢成器了。”
章回不禁大笑,道:“純叔就這樣誇我,我可要飄上天去。”
尹純卻自正經,一板一眼答說:“少爺還飄不上去。一來您原就比旁人生的更多沉穩,二來這三年外頭風塵,身上足擔了有百十斤。不如待我先伺候過您洗漱,再看能飄不能飄。”說著招呼屋裏伺候的丫鬟端過早備著的水盆手巾過來,服侍章回洗漱,一廂裏又催小廝快取家常衣服來。章回洗手淨麵畢,尹純遞上幹手巾與他擦過手,然後幫章回換上一件家裏穿的輕便夾衣長袍,又親自幫他束上腰間絛帶。
章回換妥衣衫,自家看一眼,笑道:“好歹去了些風塵色,拜見祖父、父親也不衝撞唐突了。”問尹純:“大老爺、大爺都在哪裏?”
尹純答道:“大老爺這會子也不在家。今兒初八,縣學裏每半月例行的詩會,大老爺帶著曜三爺和畢六爺一起過去的。府裏瞿先生史先生也都同去。四老爺也是一早就過去了學裏,還帶了那府裏的軫五爺並兩位少爺、小少爺。家裏的事情老爺都托給魁四爺和由大少爺。魁四爺現應在後門角上,王老莊頭押送的壽禮一早到來,四爺親自去門上接了,說話清點,約摸這會子還不能完。”
他一句一事,說得清楚,章回也聽得明白,笑道:“可是我僥幸。從祖父、叔祖父到堂叔伯長輩們皆盡有事在外,卻免了我到處磕頭行禮了。”
尹純聞言也笑,說:“七少爺這又是說笑的話,您對長輩的孝心敬重,家裏誰不知道?偏最喜歡說這些。不過就算爺們兒都在家,先頭老太太也發了話,說少爺頭天回來,誰也不許吵鬧,叫您一定先歇兩日,緩過勁兒來,再往各處傳話行禮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