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真相隻有一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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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滿天烏雲,天氣陰沉,皇宮,側殿,宇文溫端坐上首,看著一骷髏人跪在自己麵前,刑部尚書陰世師則站在一旁。

    因為外麵光線差,所以殿內點著煤氣燈照明,明暗不定的火光,白森森的骷髏人,讓殿內氣氛有些詭異,仿佛一場詭異的法事正在進行。

    但實際上,卻是刑部尚書在給天子現場模擬一樁凶案的發生過程。

    那副骷髏,不過是教學用具而已。

    當年治理地方就親自斷過不少凶殺案的宇文溫,在陰世師的講解下,很快便進入狀態,進入“時光隧道”,回到案發當日。

    那日,商人蔣義渠回家,和父兄談起一些事情,蔣父蔣萬年舊事重提,要求蔣義渠幫助、提攜兄弟,為兄弟還債,讓自家人到商行幫忙,以免家業為外人所趁。

    蔣父口中所說外人,指的是蔣義渠的妻族黃家,父子發生爭吵,言辭間,蔣義渠出言不遜,被蔣萬年勒令跪地認錯。

    蔣義渠雖然跪地,卻依舊出言頂撞,後來,一方硯台重重砸在蔣義渠腦袋上。

    按照警察所記錄的口供,蔣萬年說是自己因為兒子出言頂撞,導致盛怒之下拿起硯台砸在對方腦袋上,失手將兒子打死。

    警察的曆次屍檢,以及對現場勘查的結果,支持這個說法。

    因為蔣義渠遺體上,腦後有鈍擊傷,前額、鼻尖有擦傷,符合蔣萬年所說讓兒子跪地、氣急之下擊中兒子後腦,導致其前撲倒地的說法。

    但是,三日前,根據最新一次屍檢的結果判斷,蔣萬年在說謊。

    時間再次倒流,還是那日,父子間語言衝突,蔣萬年讓兒子跪地認錯,蔣義渠下跪,蔣萬年站在其前方斥責,就在這時,硯台被人拿起來了。

    “啪”的一下,拍在蔣義渠後腦勺上。

    這一擊力道很大,導致蔣義渠顱骨骨折,連帶著頸椎也有骨折(偏折),瞬間失去知覺,身體一軟,直直向前撲倒,麵部著地,當場斷氣。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三日前的屍檢由有著豐富經驗的軍醫主持,將蔣義渠的頭顱單獨處理,直接根據骨骼的裂紋、破口情況進行仔細分析。

    經過仔細觀察,綜合顱骨破口、頸椎骨折的痕跡判斷,軍醫預測出了那方硯台的活動軌跡,以及造成這種軌跡的唯一解釋:

    凶手是左撇子,左手持硯台,趁著蔣義渠跪地麵對父親時,從身後襲擊,將硯台拍在蔣義渠後腦偏左的位置。

    案發後,警察驗屍,多次對致命重擊的軌跡進行判斷,接連幾次的判斷結果,無法得出是左撇子行凶的結論。

    此次之所以有突破,完全是因為頭骨被徹底“處理”,隻剩骨骼,人們可以直接根據骨骼破口處破損的情況,判斷鈍擊的角度。

    死者生前跪著,以其頭部位置,還有頭部創口受創角度(硯台的擊中角)、頸部頸椎骨骼開裂的受創角度,可以根據大量的案例進行判斷,得出凶手是左撇子的結論。

    這些所謂的“大量案例”是什麽?

    是近三十年積累下來的“陣亡者死亡原因調查案例”。

    鈍擊,是常見的戰場殺傷方式,身披兜鍪、鐵甲的士兵,不怕刀箭,卻怕鈍擊,因為鐵鐧、鐵錘等2鈍器敲在人身上,即便人身著鐵甲,依舊會被鈍擊造成嚴重身體傷害。

    源自黃州的軍事醫學,注重對戰場創傷進行研究,軍醫們積累了大量的頭部鈍擊傷調查結果,所以,“老軍醫”們對於頭部鈍擊傷的判斷很有經驗。

    能夠根據屍檢,從顱骨的破口以及頸椎的破損情況,判斷出鈍擊的軌跡。

    當條件合適時,甚至能判斷持械者是用哪隻手手持鈍器進行攻擊。

    因為人的腦袋受重擊時,不僅顱骨受損,頸椎也會受損,兩者的破損情況結合起來,可以判斷受創的角度、力度和鈍器的大概移動軌跡。

    手持鈍器的人,在某些情況(角度)下,左手攻擊和右手攻擊造成的傷口是有區別的,這種區別很細微,若僅僅從屍體的外觀判斷,靠初步的手摸,很難判斷出來。

    隻有當屍體化作累累白骨,根據顱骨破口、頸椎破損,才能判斷出來。

    陰世師用教學骷髏為天子演示了案發時的情況,隨後匯總:“陛下,據有司確認,蔣萬年並不是左撇子,而蔣家諸子之中,嫡長子蔣義榕是左撇子。”

    “根據有司排查,此人欠下債務,數額不少,曾數次向蔣義渠要錢救急,一而再,再而三,蔣父也多次出麵,讓庶子幫嫡子還債,這一點,有確鑿人證。”

    宇文溫聞言,摸了摸頷下小胡子:“那麽,是兄殺弟,老父無奈隻能替子認罪,試圖以兒子不孝導致自己氣急、失手殺人的說法來蒙混過關?”

    “陛下英明,真相正是如此。”

    陰世師將教學骷髏放好,一名宦官趕緊上前將其拿出去,隨後,陰世師拿出卷宗,向天子匯報揚州失手殺子案的最新案情。

    經驗豐富的“老軍醫”,根據檢查結果,得出“凶手為左撇子”的結論,嫌疑人重新鎖定後,蔣氏父子麵對質問(分別接受質問),方寸大亂。

    事前統一的說辭,無法對屍檢結果自圓其說,於是,真相水落石出。

    那日,蔣義渠確實和父親蔣萬年發生爭吵,蔣萬年讓蔣義渠再拿出一筆錢來,給嫡兄蔣義榕還債,而蔣義渠認為,自己之前已經拿出許多錢給嫡兄還債,已經仁至義盡,沒道理一直給錢。

    爭論間,蔣義渠訴說當年嫡兄對自己的羞辱,訴說父親對自己的各種不待見,言辭間,揚言從今往後,再不管兄弟們債務,也不會讓兄弟到商行“幫忙”。

    對此,蔣萬年氣得不行,卻隻是抽了兒子幾個耳光,大罵蔣義渠無情無義。

    此時,站在一旁的蔣義榕也怒火攻心。

    蔣義榕欠了許多債,如今就指望父親出麵,讓庶出弟弟蔣義渠幫還,結果蔣義渠不但不願,還把話說絕,這讓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的蔣義榕氣得昏了頭。

    他向來就看不起這個庶出弟弟,當年就動輒踢打弟弟,隨意欺辱,如今見弟弟見死不救,氣昏頭(蔣義榕自述),抄起硯台就拍過去。

    這一拍,釀成大禍,悔之晚矣。

    無奈之下,護子心切的蔣萬年,隻能把殺人罪名扛起,一口咬定是蔣義渠出言不遜,導致自己氣得失去理智,失手將兒子打死。

    三日時間,案情峰回路轉,揚州官府很快將案情匯總,用電報發往長安,陰世師得了結果,趕緊入宮向天子匯報。

    “仵作,長久以來都是賤籍,其職父子相傳,地位低下。”宇文溫喝了一杯茶後,繼續說:“朕當年,將各地仵作劃為民籍,又設法醫職位,結果阻力重重。”

    “事實證明,官府要執法,要主持公道,缺不了經驗豐富的法醫,而驗屍,是一門科學,不該是賤戶才學的學問。”

    “凶案的真相隻有一個,但官府能查出來的事實,卻不一定就是真相,這個案子,要是沒有經驗豐富的軍醫,恐怕真相就無法大白於天下。”

    見陰世師點頭稱是,宇文溫又說:“這案子算是破了,但量刑必然又會引起爭議。”

    “嫡兄殺庶弟,是故意殺人?是失手殺人?”

    “庶弟不為嫡兄還債,是否不悌?”

    “父親偏袒嫡子,是舔犢情深?那麽,一個父親,護著嫡子是舔犢情深,看著庶子死於非命卻包庇凶手,這算什麽?”

    “蔣義榕殺人,該當何罪?蔣萬年包庇凶徒,該當何罪?”

    聽著聽著,陰世師覺得後背涼颼颼的,他聽出天子的意思,那就是“事情還沒完”,還要繼續以這個案子來“搞事”。

    挑戰“儒”對於“法”的解釋權,挑戰清流主張的“以儒釋法”觀點。

    想到這裏,陰世師隻覺口幹舌燥,他已經能想象到圍繞這起案子的判決,又會產生多少次激烈的辯論。

    唉,這年是過不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