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六章 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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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宇文溫坐在書房裏,看著書架上堆積的書籍,還有各種擺件,忽然覺得自己患上了倉鼠症,把一些本該丟掉的東西當做寶貝,囤積在家裏。

    據說,老年癡呆的前兆之一就是“倉鼠症”(拾荒成癖),有這種前兆的老人,喜歡翻垃圾箱、撿破爛,然後囤積在家裏,使得家裏宛若垃圾堆那樣。

    但宇文溫仔細一想,自己書房裏擺的都是重要資料,還有各種船模和機器模型,哪裏是什麽垃圾堆裏撿回來的破爛瓶子。

    又想想麵臨的問題,左右為難。

    他很健康,生活飲食很有節製,不酗酒,不大量攝入油膩肉食、高膽固醇食物,天天堅持鍛煉,身體狀態很好。

    若日子一天天過去,搞不好自己會熬死兒子,拉扯著孫子學做儲君。

    年邁的皇帝,年輕得過分的儲君,一老一少的組合,感覺很心酸。

    宇文溫喝了杯茶,躺在榻上閉目養神,琢磨這幾天一直在琢磨的問題:皇帝這個“職業”,有沒有可能實行退休製度?

    皇帝退休(內禪),就是成為太上皇,又稱太上皇帝,太子接受內禪,成為皇帝。

    宇文溫構思過,為了讓兒子不要熬那麽久,為了給後世做表率,他可以製定一套退休(內禪)製度,自己開個好頭,讓兒孫們都遵守。

    以年紀(六十歲)為限,或者以在位時間為限(譬如二十五年),進行皇位的內禪。

    從古自“今”,皇帝的平均壽命都不到六十歲,而平均在位時間應該也不到二十五年,所以他覺得這麽定標準,還是蠻合理的:防止長壽皇帝“誤國誤己”。

    老皇帝年紀大了就退位,做太上皇,太子繼位,做皇帝,這時,大權還在太上皇手中,而皇帝開始部分處理朝政。

    內禪之初,有三到五年的“適應期”,適應期結束,太上皇正式退休,皇帝正式接班。

    這樣的製度,讓年富力強的太子有盼頭,安心等接班,也讓老皇帝在年事已高、精力不足時,能夠全身而退,且“退休”後有保障。

    父子融洽相處,權力順利交接,豈不是兩全其美?

    如此構思,讓宇文溫頗為動心,但仔細一想,這製度其實破綻很大,可以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首先有一個問題:千百年來,有多少個皇帝是正常成為太上皇的?

    很少。

    自古以來,多有太上皇,但宇文溫所知能如願善終的,也就那麽寥寥幾個。

    太上皇禪位,要麽是主動,要麽是被動,被動“退休”的太上皇,結局很淒涼,說多了都是淚。

    至於主動禪位的太上皇,倒是有幾位,但基本上都是換湯不換藥:掛著太上皇的名號,實際上就是掌握實權的皇帝,而所謂受禪的皇帝,其實依舊是太子。

    譬如,高氏齊國的武成帝高湛,在位時就內禪做了太上皇,皇位禪讓給年幼的太子高緯,實際上是換了個名號而已。

    周國這邊也有太上皇,當年宇文贇內禪,自己做太上皇(後改稱天元皇帝),太子宇文闡做皇帝,其實就是名號上玩了個花樣而已,不代表太上皇“退休”。

    再往後,有南宋的宋高宗趙構內禪,傳位養子趙昚(宋孝宗),但實際上趙構依舊握有部分權力,所以趙昚不敢不孝(聽話)。

    接著,趙昚因為北伐失利,政治抱負不得施展,加上雄心壯誌化作烏有,心灰意冷之下主動禪讓,這位倒是真交權了,但“退休”生活很淒涼,因為受禪的兒子對他不好。

    再往後,就是清代的乾隆皇帝內禪,這位可是實權太上皇,皇帝嘉慶唯唯諾諾,形如傀儡。

    所以,想靠內禪實現“退休”、實現權力交接,實際上沒什麽用,被動內禪的太上皇結局淒涼,主動內禪的太上皇實際上和皇帝沒區別。

    退休製度,核心是權力轉交,沒有權力轉交,皇帝變成太上皇,就是換湯不換藥。

    而且宇文溫構想中退休製度中的適應期,會讓朝臣們無所適應。

    一個是即將退休的太上皇,一個是即將接班的皇帝,兩位的話,文武百官該聽誰的?

    聽太上皇的,會不會讓皇帝記恨,將來秋後算賬?聽皇帝的,太上皇不高興,搞不好現在就讓你倒黴。

    兩姑之間難為媳,這種過渡式的退休製度,隻會增加文武百官投機、內訌的幾率。

    過渡式不行的話,一步到位行不行?

    好像可以,不要什麽“適應期”,太上皇徹底交權,太子受禪成為皇帝,立刻掌握大權。

    這樣就夠了麽?

    不夠,新皇帝基於權力的本能,對太上皇會不放心。

    主動退位的太上皇,在朝野之間有巨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這對於皇權來說,是巨大的隱患,意味著太上皇隨時都有可能“發揮餘熱”,讓局勢脫離新皇帝的掌控。

    天無二日,王朝不允許出現兩個權力中心,哪怕其中一個中心隻是理論上有權力都不行,否則遲早會出事,這就是皇權的排他性。

    皇帝沒有親人,任何人都是皇權潛在的敵人,而太上皇的威脅最大,那麽...

    新皇帝總是要把太上皇牢牢控製在手中,於是,變相的軟禁自然而然就有了。

    太上皇不僅要交權,還得在深宮裏住著,足不出戶,不再和外臣接觸,除了重大節日慶典,絕不出現在文武百官麵前。

    隻有經過這種“無害化處理”,皇帝才能稍微放心。

    皇權的排他性,決定了主動退位、放權的太上皇無法優哉遊哉,很難過上想象中雲遊天下的愜意退休生活。

    和籠中鳥沒區別。

    而宛若籠中鳥的太上皇,其待遇屆時全看皇帝的良心。

    或者看兒媳皇後的良心。

    以完全放權的宋孝宗為例,他成了太上皇後,兒子趙惇成了皇帝,卻被媳婦李皇後挑撥,成日裏嘀咕“老不死的”又在攪風攪雨。

    皇後成日裏嘀咕,宦官也是如此,正所謂“眾口鑠金”,生性柔弱的趙惇居然也認為父親想害他性命,於是連定期的向太上皇問安都沒有了。

    兒子得了皇位後,父親就變成“老不死的”,看見就煩。

    每當有內禪念頭的時候,宇文溫總會這麽問自己:被兒子、兒媳冷落的感覺,我受得了麽?尉遲熾繁受得了麽?

    不要說皇家,就是尋常人家,當二老年邁,要靠兒子、兒媳奉養時,若全部身家都交給兒子一家,等待著自己和老伴的生活狀態,就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兒子、兒媳孝順還好,若是碰到脾氣差的,動輒打罵,兩老除了默默忍受、偷偷流淚,還能如何?

    尋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況皇家,一個位於權力頂峰的人,忽然變成任人擺布的籠中鳥,巨大的落差,誰能受得了?

    退休製度,可以使用於許多職業,卻很難適用於皇帝。

    宇文溫想要的退休製度,是權力的健康交接,太上皇有舒適的退休生活,接班的皇帝有實權。

    而不是皇帝變成太上皇,在幕後操縱由太子變成的皇帝,這樣的話,還不如不內禪。

    然而沒有退休製度,若皇帝活得太久,精力、判斷力大幅下降,生理機能衰退,性格變得孤僻、多疑、固執,反應遲鈍,無法如年輕時那樣明辨是非,很大概率變昏君。

    步梁武帝蕭衍或唐玄宗李隆基的覆轍,有善始卻無善終。

    要麽如蕭衍那樣餓死在囹吾之中,死前悲涼的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要麽如李隆基那樣,孤苦無依的生活在冷宮,淒淒涼涼,回憶著往事,心如刀絞之際,吟唱著《傀儡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年輕的李三郎,初生牛犢不怕虎,連續發動政變,將嬸嬸韋皇後、姑姑太平公主擊敗,迫使兄長讓出太子之位,迫使父親讓出皇帝之位,禦宇天下。

    開元盛世,大唐天子把文臣武將當做傀儡擺弄,天下事俱在掌握之中,宛若戲劇的編劇,決定著戲台上每一個角色的悲歡離合。

    然而臨了臨了,李隆基發現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刻木牽絲製成的老翁。

    自己親手創造的盛世,毀在自己的手中,那樣的悲涼,宇文溫光是想就覺得心疼。

    他還想活很多年,而現在身體健康,如無意外,應該能活很多年,但是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老了,變得和李隆基一樣昏庸,親手把自己創造的明德時代給毀了。

    那樣的悲劇,他沒有勇氣麵對,但人一老,生理機能必然退化,當年活力四射的年輕人,會變得暮氣沉沉,一個老邁的皇帝,很大概率把王朝帶入絕路。

    所以,他想在自己不中用以前,把江山交給年富力強的太子,但是...

    皇權,隻容得下一個人。

    當父子內禪,父親成了太上皇,兒子成了皇帝,滿朝文武,會傾向於那東邊升起的朝陽,而那一輪即將西沉的夕陽,不會再有人頂禮膜拜。

    宇文溫想著想著,想問自己:從最高權力巔峰墜落的我,受得了這種“日薄西山、人走茶涼”的極度失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