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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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嘩”一張巨大的漁網撒了過來。黑影知道這是官兵們在打撈泡在河水裏的屍體。他揚起臉,看著密集的網子從天空落下來,瞬間將他與幾具身上還插著羽箭的屍體撈進漁網中。黑影在漁網落下來的一瞬,立刻閉上眼睛,僵住手腳,一動不動的將自己徹底當成屍體中的一員。

    忙碌了一夜,寒涼的星子漸漸斂去,漆黑如墨的天邊翻出魚肚白,光亮重新回到大地,貨船上剩餘的人員貨物才被全部分散到其他貨船上。船隊由官船護著再次全速前進,水波嶙峋的河麵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被驚走的寒鴉又飛了回來,河水依舊在靜靜流淌。兩岸幹枯的蘆葦被疾勁的北風吹得颯颯急響,根部浮浮沉沉的肮髒泡沫居然帶著妖異的紅色,似乎在暗示著昨夜那場激戰的慘烈。

    小石頭連驚帶嚇,又哭了半夜,終於熬不住抱著珊瑚往日穿著的衣物,趴在床榻邊睡著了。葉無雙輕手輕腳的將他抱上床榻,又打了熱水絞了帕子,給他洗淨沾滿淚痕鼻涕的小臉,並抖開軟軟的被褥輕輕蓋在他身上。

    她忙忙碌碌的做這一切時,唇角始終含著一抹慈愛的微笑,動作輕柔的就像是對待自己的心肝寶貝。

    花憐月抬頭瞧了幾眼,又低下頭往快要熄滅的炭盆裏扔了幾塊新炭,然後將上麵吊著的,咕嚕咕嚕直冒白煙的銅壺取下來,先將湯婆子灌滿了,又將剩下的滾水注入放好茶葉的茶壺中。

    葉無雙還在細心的為小石頭掖被角,花憐月將包了毛巾的湯婆子遞過去。葉無雙輕輕道了謝,接過暖和的湯婆子塞進小石頭的被窩中。

    終於忙碌好了,她一抬眼,卻見原本睡過去的小石頭迷迷糊糊的半睜著眼睛,小聲嘟囔道:“姐姐,真暖和!”

    葉無雙一愣,立刻明白他是睡迷糊了,將自己當成了珊瑚。她眼眶一熱,卻又瞥見花憐月聽見聲響望了過來。她忙側過身子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隨即,隔著被子輕輕撫摸著小石頭單薄的後背,小聲安撫道:“好孩子,睡吧!”

    小石頭勉強半睜的眼睛再次輕輕闔上,不一會就發出均勻平穩的呼吸聲,顯然是睡實了。葉無雙站起身,對花憐月小聲道:“咱們出去說話,讓孩子好好睡一覺。”

    花憐月點點頭,順手端起剛剛泡好的熱茶,隨著葉無雙出了屋子,來到外麵的小隔間坐下。花憐月將熱茶遞了過去,道:“忙了一夜,喝口熱茶緩緩。”

    “謝謝!”葉無雙抿嘴一笑,端起茶盞抿了幾口,擱在一旁脫漆的小幾上。又順手從一旁的針線籃子裏拿出一隻做了一半的布鞋,低頭縫製起來。

    花憐月卻將溫暖的茶盞捧在手裏,吸取著杯壁散發的溫暖。她有一口沒一口的抿著杯中粗劣的茶水,眸光卻一直悄悄在葉無雙身上打轉。她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停不下來的恬靜小婦人,與當年那個豔絕京城的花魁聯想到一起。

    花憐月就這麽靜靜的看著葉無雙飛快的飛針走線,直到她側著臉,露出晶瑩的牙齒咬住細細的黑色線頭,幾縷細軟的碎發調皮的滑下來遮住她光潔的額頭。她卻無暇理會,用力一扯,絲線應聲而斷。她才露出一抹滿意的微笑,隨即抬手將那縷亂發隨意的撫到耳後。

    這恬靜滿足的嫣然一笑,倒是有了幾分昔日的嫵媚風情。

    “給我瞧瞧!”花憐月終於開口了。

    葉無雙帶著一抹羞澀,三分得意,將才做好的新鞋交到花憐月手中。不忘謙遜道:“活計粗糙,你可別笑話我。”

    花憐月細細看著上麵細密的針腳,又摸了摸厚軟的鞋墊,裏麵也不知塞了多少柔軟的棉花才能這樣又軟又厚。這隻鞋顯然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雖然看上去極為普通,穿在腳上絕對是非常舒適溫暖。

    花憐月忍不住讚道:“這樣的活計還說是粗糙,你也太謙虛了。”

    葉無雙笑笑,又從針線籃子裏拿出另外一隻,開始繼續縫製。花憐月把玩著手裏的布鞋,見她一直低垂著修長的脖頸,眼睛眨都不眨的緊盯著牽著絲線的針頭,忍不住道:“老這麽著,可挺辛苦的,你家世子爺也不怕你熬壞眼睛?”

    一句未了,她察覺自己似乎失言了,不由懊惱的吐吐舌尖,忙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這麽順嘴一說!”

    葉無雙飛快的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笑道:“沒事,他平時也不讓我做這些活計,我都是趁著他不在屋裏的時候偷偷多做些。這水上不比地上,鞋襪很容易打濕,洗的多了又會變得硬邦邦的不夠暖和,所以我想給他多做幾雙替換。”

    她將細長的針在頭皮上蹭了蹭,又道:“現在咱們又養著小石頭,我瞧著他原先的衣服不是小了就是破了,還想著幫他做幾身新的。”

    說到這裏她微微歎了口氣,才繼續道:“珊瑚也是個苦命的,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卻要帶著個更小的弟弟。能將小石頭養活,沒凍著沒餓著就不錯了,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給小石頭做衣裳?”花憐月眼睛一轉,忙道:“我那裏有不少布料,放著也礙事,不如選幾塊合適的給小石頭做衣裳。”她站起身,也不等葉無雙同意,徑直出了門。

    花憐月從葉無雙的房裏出來,順著旁邊的樓梯蹬蹬的上了二樓。因為劉暉的身份被公諸於世,一路上碰見的船工,夥計,客商們皆畢恭畢敬的向她行禮。

    有幾個甚至跪了下來,實實在在的磕了頭。花憐月瞧著眼熟,仔細看了幾眼才認出昨日混亂時,這幾個人夾雜在人群中跟著起哄,還不斷攛掇叫囂著要將自己拿下。

    大概他們知道劉暉的王爺身份後害怕了,生怕會來個秋後算賬,才會如此謙卑吧!花憐月眼角抽了抽,一陣旋風般從他們身邊快步走過。她可不是聖母,對他們和顏悅色肯定是做不到,怪罪也犯不上,隻能選擇無視。

    船主給劉暉安排了頂級客房,除了待客休息的兩間屋子,還多了一間議事的書房。花憐月見書房的門虛掩著,裏麵隱隱有說話聲傳出。於是吐吐舌尖,對坐在花梨嵌雲母圓桌旁品茶的蕭鳳楠道:“誰在裏麵?”

    蕭鳳楠翻著白眼想了一會,極為誠實的道:“不知道是位姓錢的老板,還是位姓劉的老板。反正我不太認識,也沒有留意。不過送來的禮物卻不輕,我瞧了一眼,是一對南海產的珍珠,有龍眼大小,用來做耳墜子最好不過。”說話間他朝著一旁的長條案幾上努努嘴。

    長條案幾已經被琳琅滿目的動物皮子,布料還有貴重藥材,香料,珠寶首飾等物件給淹沒。蕭鳳楠所說的龍眼大小的南海珍珠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這堆東西都是那些客商們,因為得罪了劉暉夫妻,怕招來報複,特意送來賠罪的。原本劉暉是不收的,不過他不收,客商們就認為他還在生氣。轉眼間又誠惶誠恐的捧來更珍貴的禮物。

    劉暉被鬧的頭疼,隻得盡數收下。幸好這些禮物雖然不輕,卻也算不上多稀罕。權當是給他們吃顆定心丸,自己也落個清靜。誰知他鬆了口,來送禮的人越發絡繹不絕,不過這些人的來意可就不是賠罪了。

    消息靈通些的都知道如今北冥戰事即將平息,不出意外,北冥太子將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謠傳其中二皇子劉暉功不可沒。

    而北冥這場內戰,幾乎將絕大部分城市波及進去。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房子被摧毀,多少農田被荒廢,多少牲畜被搶奪一空.......總之,整個北冥幾乎成了廢墟。而這些商賈們敏銳的嗅到了其中的商機,想要趁北冥百業待興的機會分一杯羹,於是紛紛上劉暉這裏打探消息。

    花憐月無聊時也聽了一耳朵,弄清楚他們的真實心意後,不得不暗歎這些人心思活泛,難怪個個皆是身家不菲,隻怕世上的銀子都讓他們賺去了大半。

    花憐月沒有去看南海珍珠,而是白了蕭鳳楠一眼,嗔道:“既然這麽無聊,你怎麽不回屋躺著?身上還帶著傷呢,這樣硬熬著不好好休息,也不利於傷口的恢複。”

    明明是關心的話,卻要用不耐煩的語氣說出來。

    蕭鳳楠不以為意,他瞥了一眼自己包著白布的胳膊,隨即揉著額角,一臉痛苦的道:“我倒是也想好好休息一會,可敲門聲不斷,都是些借著賠罪來攀交情的。我嫌他們麻煩索性到你們這邊躲躲清靜,沒想到,你這邊居然比我那邊還要熱鬧。”

    頓了頓,他又理直氣壯的質問道:“方才你去哪裏躲清靜了,也不知道帶上我。”

    花憐月有些心虛的道:“就在樓下,吳大嫂屋裏!”忽然她覺得不太對勁,蹙著眉尖沒好氣的道:“我去哪裏用得著向你交代嗎?”

    蕭鳳楠“哦”了一聲,自動忽略她後麵半句,神色自若的道:“左右無事,等會我隨你一起去。”

    花憐月有些頭疼,這家夥就像塊狗皮膏藥,粘著就不肯放手。幾次她無意間瞧見劉暉暗中握拳,忍耐著他的肆無忌憚。她很為難,既不想冷了蕭鳳楠的熱心腸,又不想讓劉暉不舒服,於是言語中暗示了幾次。誰知蕭鳳楠也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根本就在裝傻,依舊我行我素,根本就不將劉暉的隱忍放在眼中。

    碰上這樣一位我行我素的主,花憐月能怎麽辦?她也很無奈呀!

    花憐月索性丟下他,走到長條案幾旁,從那一堆五花八門的布料中,選擇適合小石頭的。一番精挑細選後,她終於挑出幾塊素淨沒有花紋的,一塊蓮青色,一塊寶藍色,一塊墨綠色還有一塊石青色。這些顏色對小孩來說雖然厚重了些,卻是不顯髒極好打理的。

    想了想,花憐月又選了一塊芙蓉色撒花雲錦,一塊湖藍色四喜如意雲紋蜀錦。她可以想像得到,這兩塊素雅又不失俏麗的布料做成衣裙穿在葉無雙身上,該是如何的相得益彰。

    蕭鳳楠伸手翻了翻那堆衣料,詫異的道:“你這是打算給誰送去?”

    花憐月尋來一塊包袱皮,想要將這六塊布料包起來。聞言隨口道:“方才聽吳大嫂說打算給小石頭做幾件新衣裳,我就想著給她送幾塊布料去。小石頭這麽小就成了孤兒,實在太可憐了,能幫一些是一些吧!”

    蕭鳳楠嗤笑一聲,將手中布料丟下,道:“若是真的打算給小石頭,我勸你還是趕緊換一換吧!”

    花憐月不解的道:“換?為什麽,難道你嫌顏色不好,或者覺得質地不夠細軟?”她雖然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卻也聽說過,小孩子的衣物最好質地柔軟,才不會傷到他們細嫩的肌膚。這幾塊布料雖然瞧著不顯眼,她卻細細摸過,皆是細軟綿密的,應該錯不了。

    蕭鳳楠輕哼一聲,道:“我是嫌這些布料太過細軟了!”

    花憐月眼角一抽,覺得自己似乎問錯了人。就聽蕭鳳楠繼續道:“這些料子雖然好,卻不耐磨。今天聽那位吳大哥的意思,日後必定會對小石頭嚴加教導。若是用這些布料給他做衣裳,估摸著不用費勁就會被磨爛,根本就不實用。”

    花憐月一啞,聽著好像真是這個理!

    蕭鳳楠也沒閑著,從堆積如山的布料中,抽出幾塊細棉布料子,道:“我看這些就很不錯,雖然沒有錦緞那麽柔軟,卻比錦緞要吸汗。其耐磨程度比不上麻料,卻比錦緞強上數倍,用它們做衣裳最合適不過。”

    花憐月嫣然一笑,接過他挑出的細棉布塞進包袱皮裏,笑道:“不愧是見多識廣的蕭老板,這回就聽你的!”

    果然,葉無雙爽快的收下了那幾塊細棉布,卻婉拒了花憐月特意為她挑選的那兩塊布料,並笑道:“多謝你的美意,不過這兩塊料子太過珍貴,我若是穿著它們操持家務,多半也是糟蹋了,你還是收回去吧!”

    蕭鳳楠聞言衝著花憐月得意的抬抬下頜,意思是你看,聽我的沒錯吧!

    花憐月無奈的閉眼歎氣,忍住想要揍他的衝動。與葉無雙寒暄了幾句,她與蕭鳳楠再次起身告辭。

    葉無雙將他們送到門口,待花憐月與蕭鳳楠離去後。葉無雙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正想將門掩上,她忽然又停住了手,眸光疑惑的投向對麵一個縮著脖子,將手籠在袖筒中的瘦削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