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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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齊和晉國之間以儋州為界,東西劃屬, 但是儋州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當初四候分疆裂土, 對儋州的爭奪就一直僵持不下,齊君率先發兵屯駐儋州,然而晉國大軍亦據守在側,大有寸步不讓的架勢。這番僵持, 百多年來也不曾有所緩解。

    直到沭陽公主下降晉國,齊君加賜儋州為沭陽公主封邑,對於一個出嫁的公主再賜封邑, 算是聞所未聞,朝中諫言上書者不計其數,齊君一概置之不理,鐵了心的要以如此豐厚嫁奩送沭陽公主出嫁。

    而東西儋州之爭也至此塵埃落定, 這百裏豐沃疆土名為齊國所屬, 實則納入晉國轄域,王詔剛頒下的當月, 屯守在儋州的北齊軍隊全部西撤二十裏。

    時值四月, 春暖花開, 沭陽公主的嫁期也快近了。

    連著幾日春雨連綿, 宮簷下飄垂著蒙蒙的雨絲。

    宮人捧來織錦鸞繡的嫁衣給公主過目,女官在一旁呈頌祝詞,滿麵笑意,“這是晉國今日送來的鸞裳嫁衣,用的顧繡精織,費人力數十,耗時二年方才完成,殿下瞧著可還稱心如意?”

    坐在銅鏡前的元慕卿手中捏著一柄玉梳,不緊不慢的梳著頭發,臉上神色平靜,既無新嫁娘的嬌怯也不見有幾絲歡欣,淡漠的彷佛事不關己。

    “此番大婚,晉國備足誠意,除了以無數奇珍異寶為聘,還有一份驚人的厚禮,是晉王特別贈予殿下的。”女官側讓,身後小宮女合盤呈上貢物,紅絨鋪就的漆盤裏放著一枚三寸見方的玉印。

    歧玉山上有座永樂行宮,宮室全部以巨大漢玉白石砌造,十分雄闊壯美,殿宇樓閣在歧玉山上分布錯落有致,綿桓有數裏之長。

    “這方永樂印是晉王贈予殿下,自此後歧玉山方圓八十裏,將是殿下的封地,殿下便是永樂行宮的主人。”女官一字一句說的鄭重,抬頭時看到鏡子裏的元慕卿,眉眼低垂著,聲息平靜無波,不施脂粉的時候那容顏依舊有奪人心魄的美麗。

    “三百裏殷川……”她喃喃自語著,似有一瞬僵了,手也停住,發絲從梳齒間落下。

    “王上賜殿下豐厚嫁奩,實在是疼惜殿下。”女官笑著說道,一介和親公主,舞伶之女,卻能得到如此榮寵,“晉王又備以豪禮為聘,這般鄭重不知要羨煞世間多少女子。”

    儋州連著歧玉山這三百裏疆域,往後便是她的封邑,若到最後去留無所依的時候,她還有這三百裏可以容身。

    這一場局還沒打開,她竟似能料到自己落魄的結局。

    梳齒陷入掌心,牽出針紮一般的痛意,她緩緩抬起頭,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眉眼寂寂,眼波如沉水,她問,“王上在哪裏?”

    女官愣了下,沒料到她會有這個問題,一時竟無法作答。

    “找個能答話的來。”元慕卿將玉梳輕叩妝台,左右宮女忙上前為她綰發梳妝。

    不時片刻就有人被領上來,回稟說王上一直在紫宸宮。

    “有多久了?”她輕聲問。

    宮人戰戰兢兢的回道:“大約有三日了。”

    她不再多言,涼薄笑意在唇畔一閃而逝。

    紫宸宮內紗帷垂攏,終日裏香煙繚繞,巨大的玉版卷簾遮蔽四下天光。整座大殿高闊靜寂,殿宇中央供奉著一座巨尺神像,在搖曳燭火的掩映下,神像麵容依稀隱約可見,並非大慈大悲的菩薩聖相,而是一個普通的男子麵貌,金身塑像,胡衣裘服,十分威武。

    神像前的蒲團上,紅發深衣的男子正在閉目打坐,呼吸吐納間口中有白色霜氣嗬出。

    “殿下,您在此處已經盤桓多日了。”男子微不可覺的一聲歎息。

    他的聲音落下,殿內安靜,並沒有人應聲,彷佛隻有他的自言自語,良久過後才在大殿黑沉沉的角落裏傳出男子慵然語聲,似是剛自夢中醒來,“又沒礙著你,隻當本王不在好了。”

    “殿下要避開朝臣,也不該選了臣這處地方。”男子從蒲團上起身,走到神像供案前,點起三支檀香,鄭而重之的三起三叩後將香煙插在了香爐上。

    “整個王宮裏也就此處最清淨,諒那班臣子也不敢隨便踏足。”元承鈞終於從宮牆角落的團團黑暗裏緩步走出,紅衣披身,長發覆垂身後,美貌妖嬈更勝婦人。他揉了揉眼,抬頭看向麵前巨大的神像,嗤的一聲輕笑:“不過是個普通人,竟能使得你們突厥人如此敬仰如神衹?”

    “車可汗王自然如神一般,保佑著古蘭的子民。”紅發男子束手身前,麵色淡然的回道。

    元承鈞漫不經心的笑了笑,單手支肘倚向供台,意態閑散,“你們視他如神,不過可惜完顏灝卻不信這一套。”他看到他臉上慍怒神色稍縱即逝,笑的更加愉悅:“我估摸著自古蘭立國迄今數百年,會被驅逐出境的古蘭國師,大約你是頭一個吧?”

    他低頭緘默,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意似刀鋒般雪亮,“當日被逐之恥,他日我定會向完顏灝連本帶利一分不少的討回。”他說的平靜,陰鷙目光落在元承鈞的身上,“曾經的允諾,希望殿下還記得。”

    “本王說過的話自然是算數的。”桌案上的香煙倏忽飄轉向元承鈞,惹得他嫌惡的蹙眉,拂袖朝旁走開兩步,“你要的那人心頭之血,本王也還記得,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本王對你可算仁至義盡。”他頓了頓,側眸望向他,火光下突厥人斧鑿雕刻般的臉廓深邃,頰旁紅發如火如霞,“希望你為本王辦事也能竭盡全力。”

    他忽然撩袍朝元承鈞單膝跪下,語聲帶愧,“麓山之行,是臣無能,未能奪回瑞鳳鎏珠,請殿下降罪。”

    他低著頭,微撩眼時隻能看到他朱裳曳地,廣袖飄垂,衣袂紋絲不動,袖口下露出半串菩提珠。

    良久後才聽元承鈞開口,“你從麓山回來身受重傷,不日前方痊愈,此事本王便不追究你了。“他語聲平緩,不急不怒,彷佛是大度的寬恕。

    “謝殿下不罰之恩。”他低頭謝了君恩,卻並不敢站起來。

    “本王記得你差人帶回來的話,說是瑞鳳鎏珠再度遺失,蹤跡渺惘,你將此事擇要說來。”元承鈞抬了抬手,他這才拾袍站起,揖手低垂著頭站在元承鈞身旁,間短扼要的講述了在鱗宮裏的遭遇和橫生的變故。

    “若非那兩人插手,瑞鳳鎏珠早已是殿下的囊中物。”迄今想起來,那兩個比他更早一步出現在鱗宮裏的人,身份撲朔迷離。

    “他們是什麽來曆,你沒查出來?”元承鈞眼眸微睞,指尖拈動珠串上的菩提子。

    “不曾查出。”他的部下和使徒都在古蘭,在鳳朝雖也呆了有數年之久,但培養起來的人還不能盡心驅使,能力也未及得上以往的下屬,況且在元承鈞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大肆鋪設人脈,那兩人出手不同尋常,既然都為了瑞鳳鎏珠,那身後背景肯定不簡單。

    “能為瑞鳳鎏珠而來的,無非是那些人,猜不猜得到都不重要。”元承鈞冷笑,“如今這顆珠子再度遺失倒也是好事,省得有人借天相之利圖勢。”

    “殿下不信天兆?”他忽然問,“數年前的中元節上,您也曾見過百鬼夜行。”彼時幻象所生,全城盡皆目睹,直到如今還被人口耳相傳。

    “本王從不信神鬼。”元承鈞眉峰冷冷一揚,唇畔勾出森寒的笑,這世上最叵測險惡的是人心,從不是那虛無縹緲,無著無落的神鬼。

    他揖首低垂了頭,不再多說什麽,站在麵前的倜儻君王,弑君殺兄奪來這半壁江山,手上沾滿了同胞手足的鮮血,若說世上真有厲鬼陰而不散,恐怕也狠不過他。

    殿內煙塵繚繞,四下晦暗,他從燭光下走到黑暗裏,靜悄中隻聽到衣帛摩挲地磚的聲音,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繞著供台走了一圈,又緩步踱入光明中,來到他的麵前。菩提珠子摩挲在指尖,上麵刻鏤精細,一刀一鑿雕出十八菩薩相,“公主出嫁那日,由你護送,本王有件事要你去辦。”

    “殿下請吩咐。”他垂下眼的那一刻,看到麵前的君王神色平靜,喜怒不露,不知是何心思。元承鈞鮮少吩咐他親自辦差,然而一旦需要他動手,通常事情都有些棘手難辦。

    “蘭炎,你藥喝了嗎?”元承鈞突然這麽問,讓他有一瞬的怔愣。

    “殿下說什麽?”他有些迷惘的抬起頭。

    “你每隔二十日寒鳩之毒便會發作,需飲活人心頭之血方能緩解。”他抬手雙掌相擊,隱隱的有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黑衣麵巾覆臉的藥侍捧著漆盤走上前,來到蘭炎麵前躬身遞高手中托盤,紅絨墊上罩著一隻琉璃蓋子,蘭炎抬手揭開琉璃罩,看到裏麵一隻青瓷白碗,盛著半碗紅稠的鮮血,“剛取的冠年男子的心頭血,還是新鮮的。”

    蘭炎拿起瓷碗,似乎碗上仍有熱血灑落時帶著的餘溫,他端著碗的手送到麵前的時候有些躑躅,成年男子的鮮血屬溫熱之性,確實能緩解寒鳩冰烈的毒性,隻是鮮血入喉實在腥澀難以下咽,可比起寒鳩毒發時的痛入骨髓,這些又顯得微不足道,他抬手一口仰盡碗中鮮血,溫腥沿喉入腹,撩起四肢百骸難以言喻的戰栗,胸腔裏一股熱流朝上翻湧,幾欲躥過喉嚨,被他生生的給壓了下去。

    “多謝殿下賜藥。”他放下碗,畢恭畢敬的揖身執禮,唇畔尤帶一絲猩紅的血色,映著他的紅發愈加顯得詭烈森然。

    “小事,無足掛齒。” 他的聲音淡漠的無關痛癢,似乎取人心血這種事隻不過是抬抬手指般簡單隨意。

    倏然間,遠遠的有爭執聲傳來,宮門被人從外推開,夕陽霞光頓時湧入殿中,晚風吹起滿殿紗帷飛飛揚揚,蘭炎驚詫的看到鳳鬢霧髻的沭陽公主,穿著深紅霞帔的嫁衣手持長劍闖入了紫宸宮。

    仗劍闖殿的沭陽公主迫退了戍守宮門的侍衛,逼得他們不敢近前阻攔。

    元承鈞目光微閃,神色不動的揮手讓侍衛退下,大敞的宮門從外沉沉合上,殿內瞬間又歸寂靜黑暗。

    “擅闖紫宸宮是死罪。”他開口,眼中帶了霜意,薄唇抿出鋒銳的線條。

    元慕卿冷笑,鳳冠珠絡在她行走時搖曳晃動,明珠光暈氤氳華麗,昔日的沭陽公主身份微賤,懼怕君王一言問死,而今時此刻她著嫁衣而來,雲帔流霞明眸燦睞的是北齊沭陽公主亦是晉國未來王後,“有人妖言惑君,是不是更該死?”元慕卿單手持劍緩緩舉起,劍鋒指對向束手立在元承鈞旁邊的蘭炎,目中殺意瞬息閃過。

    一旁的黑衣藥侍想悄然隱退至黑暗中,卻不妨一道銀光當頭劈來,沭陽公主揮劍將她手中漆盤一斬為二,瓷碗跌碎在地,鏗然有聲。

    殿內濃鬱的檀香伴著血腥氣混兌出詭譎的味道。

    “啖食人血,近乎為妖,況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元慕卿鳳眸淩然,持劍而立,一身紅衫如血豔煞。

    “慕卿,放下劍。”元承鈞眉眼寒霜,目中凝了冰棱,上前一步擋在了蘭炎的麵前,元慕卿手中劍鋒此刻指對向著他。

    “王兄!”元慕卿恨聲,握著劍的手在發顫,身子搖搖欲墜,“這個人遲早會毀了王兄!”

    “殿下,您怕是誤會臣了,臣為王上肝腦塗地,怎會害了王上。”蘭炎俊朗麵貌十分溫和,往旁走了半步,恭敬的朝元慕卿一揖到底。

    “你真該死!”元慕卿冷笑,眼中精光暴漲,手中長劍往前推送,劍鋒直往蘭炎身上刺去。

    “放肆!”元承鈞沉聲怒喝,拂袖抬手將身側蘭炎往後一推,元慕卿一時失卻平衡立足不穩的跌跪在地,劍鋒反割過臂膀,頓時鮮血如縷,漫紅了嫁衣。

    元慕卿仗劍支地,竟微顫的撐不起單薄的身子。

    她仰起臉,滿目譏笑絕望的望著元承鈞,曼聲冷笑,“王兄寧願信他也不願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