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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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春酣鬥破曉,曾有佳人入夢來。

    鸞帳鳳榻鋪設細軟,床幔垂曳交掩著, 洳是這一覺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夢裏家國複立, 萬物欣欣,有小舟渡水越過千萬重的秀色山巒, 他出塵俊雅的麵容一直在眼前,不曾離開。

    曙光初燦, 他立在輕舟船頭, 手中撐著一根長蒿,小舟順水而下,兩旁山嶺陡峭喬木青蔥濃鬱, 鍾靈毓秀的風景一幕一幕掠過眼前,軟風拂過頰畔,撩起發絲淩亂飛揚。

    他笑著俯身伸手,溫軟指尖擦過耳鬢, 那般柔情似水,甜蜜了心房, 酥酥麻麻的感覺流連在頰上。

    “喵喵喵……”輕嬌的吟叫斷斷續續的響起, 似就在耳邊。

    洳是朦朧裏睜開眼,看到一團白乎乎的絨毛在眼前晃動,耳頰上貼著溫暖和酥意。

    “毛球?”洳是輕笑,從被衾裏伸出手摸上貓咪的背脊,揉了揉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毛球又喵喵叫了兩聲,圓嘟嘟的臉頰磨蹭她的下頜,在鳳榻上打了個滾。

    洳是撐臂起身,將毛球撈到懷中,一手掀起床幃,內殿裏侍奉的宮娥忙上前為長公主披上外裳。

    “毛球不是養在太極殿的麽,怎麽跑這兒來了?”洳是坐到鸞鏡前,將毛球放在膝上,左右捏起它的肉爪子,握在手裏軟軟綿綿的,毛球眨著異瞳的大眼,歪著腦袋看著她。

    宮娥取來玉梳,為長公主梳發淨麵,低聲回稟:“毛球是隨皇上來的。”

    洳是一怔,眉眼略抬,“皇上來了?有多久了?”

    宮娥回道:“皇上落朝之後就來了,約莫也該有一個多時辰了。”

    洳是眉頭微蹙,“皇上來了,怎不叫醒我?”她將膝上的毛球放回地上,取過宮娥手中玉梳,自己梳起長發,宮鬢繁複,宮娥的這番侍弄也不知道需要多少辰光,還是她自己動手來的利索。

    畢竟疏忽聖駕之罪,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

    毛球仰著腦袋繞著她身旁轉了幾個圈,抬爪捋了捋胡子。

    “皇上命奴婢不得驚擾殿下休息。”宮娥畢恭畢敬的回複,有人奉來裙裾宮裳為長公主穿戴。

    “哦?是麽。”洳是輕笑,宮娥看到長公主眉目寧和,眼波瀲灩生輝,唇畔笑意深深。

    皇上不讓人來擾她,可也耐不住等了這許久,還是將毛球放了出來,將她自睡夢裏溫柔喚醒。

    她又聽到毛球喵喵的在叫喚,回頭去看的時候發現它一溜煙的竄出了內殿,轉眼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皇上坐在外殿的書案後頭,批閱著一封奏折,桌子上累累疊疊的還放著不少尚待批閱的折子,晉國忽然大幅度減免與皇域的過境商稅,連之前加賦三成的鹽事也恢複了正常價格,南秦新主繼位後不曾有過什麽大動作,除了奉上國書拜伏稱臣外,似乎一直在忙著周濟古蘭糧草。至於北齊,將與晉國成縱橫之勢已是不爭的事實,隻不過元承鈞居然以儋州為信約贈予蕭樾,他這份心思倒真是撲朔迷離,讓人猜不透。

    如今看來這全國趨向還算安穩,隻是這安穩能持續多久時間,就說不準了。

    皇上折子看的有些疲累,擱下朱筆後端起內侍遞上的青瓷白玉茶碗,揭蓋拂湯,青碧的雨前龍井裏泡著半顆青杏,香濃的茶湯入口暖脾,杏果清苦的味道十分提神。

    “喵喵喵……”皇上的龍袍衣角被輕輕扯動,他低頭,看到毛球蹲在他腳旁,伸著爪子撩著皇上龍袍。

    “你這小家夥,任務完成了?”皇上隨意擱了茶杯,俯身勾指揉了揉毛球的下頜,毛球被揉的十分舒服的眯了眼睛呼嚕了幾聲。

    耳畔聽得宮錦綺羅曳地的聲音,環佩輕叩觸響,皇上抬頭,看到越過瓊廊玉階,緩緩行來的長公主。

    “臣妹,叩請皇兄萬安。”洳是屈身行禮,語聲含笑。

    “你來了。”皇上招手讓她近前,“睡那麽久,餓了吧?”也不待她回答,皇上轉身吩咐內侍將一早就溫好的湯膳端上來。

    “每次看到皇兄辦公,這折子就多得好似看不完一樣。”洳是掃了眼桌上書折,粗略一估約莫也有二三十本,那還是經過中書省摘略的,要是全本全冊的呈上來,皇上不知要看到哪年哪月去了,可即便如此還是有那麽多,“皇兄下朝後一直在批折嗎?”洳是站在桌前,俯身歪頭看了看皇上麵前的折子,上麵朱批已經寫了過半,皇上的右手邊放著的幾本是已經禦批的,而左手邊厚厚一摞是正待禦批的。

    “是嗬,這些折子總要在今天看完。”皇上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看她半個身子探過來,目不轉睛的看著桌上那封折子,那般的認真,他忽然就起了玩心。

    “哎呦!”洳是一聲輕呼,一手捂住腦門,嗔怒瞪向笑的開懷的皇上,“皇兄幹嘛彈我?!”

    “你可還記得小時候讀書,朕午後讀書犯困,你也是這般彈朕的腦門。”皇上似一瞬間想起了少時光景,昔日美好竟然還是那麽清晰的曆曆在目,彼此間童稚而浪漫,單純而美好。如今他們都已長大,也會各有未來,而她總會有離開的一天。

    他忽然有一絲恐懼和孤獨,怕從此往後,再不會有人如她一樣 ,能與自己直剖心意毫無掩藏,能與自己詼諧笑語沒有計較和目的。也不會再有人能讓自己傾盡全力的來守護。

    “小時候的事兒皇兄還拿來說……”洳是委屈巴巴的看著皇上,癟了癟嘴。年幼的時候懵懂不知,哪曉得長幼尊卑之分,隻明白哥哥是喜歡同自己玩鬧的。

    不過如今再給她十個膽子她也做不出以前的事兒來了,即便他依舊是最疼愛自己的兄長,可他也是這天下之主,帝皇之尊,再也容不得她來玩笑了。

    “你小時候的事兒可多著呢,以後有空朕一件件說與你聽。”皇上手中捧著茶盞,指尖茶蓋輕拂茶湯,唇畔笑意微揚,似乎還不打算放過她。

    “皇兄可別……”洳是忙繞過桌子拽了皇上袖子賣乖討巧,“臣妹知道自己小時候頑劣,有些事兒皇兄還是別提了吧……太不好意思了……”

    “哦?”皇上斜眺她,笑的意味深長,“那你好好想想在晉陽的事兒,如何給朕一個交代,朕聽滿意了或可不再提你以前的事。”

    皇上時刻心念不忘的,果然還是晉陽她遇刺受難這件事。

    聽到皇上說及這事,洳是原本嬉笑的神情也漸漸斂去,她垂著眼,良久後才緩緩低歎:“那一劍,皇兄一定很疼吧?”

    “你我同知同覺,那一劍穿身刺過的時候,你有多痛,朕便有多痛。”皇上單手撫上胸口,那裏不曾有傷,卻曾有過劍穿刺戮時的驚痛,他與她身受神會,他不能想那一夜她是怎麽挺過來的,是否有過煎熬,在那個人人窺伺而動的晉陽,隻有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那時,他恨不能踏平山川,親自去將她帶回來,那一刻,這種念頭如瘋魔一般在腦海裏滋長。

    直至那日她的訊息從紅組手上遞回,他才洞徹了她的意圖。他怎麽就忘了,他最摯愛的妹妹,承襲了夜珩卓絕的功夫,修為高深,若非她有心所為,誰能如此輕易傷她於刀劍之下。

    驚怒過後,他漸漸定下神,禦案桌上發兵討繳的詔書已經落筆寫成,隻差玉璽蓋定。

    他知她意圖,三十萬北上大軍換為一萬騎軍出居庸關入境晉國迎回她,兩國交界的梁州、涿州和廣平十萬鐵騎迅速調集,枕戈待旦,這看似將來的風雨,不過是用來刺探蕭樾。

    蕭樾忍或不忍,退或不退,他們都已經有所考量,也做好了準備。他最終隱忍退讓,讓皇域騎軍入境,將箭在弦上,一觸而發的戰局消弭於無形。

    善謀,能忍,擅攻略,蕭樾此人當真不可小覷。

    “臣妹對不起皇兄,累皇兄同我一起受苦了。”洳是低聲喃喃,心中愧疚蔓延,為著瓊台一刺之下的幾分私念,而連累皇上與她一起受苦。

    “不準再有下次。”皇上緩緩開口,聲音莊重威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語態。

    洳是抿唇很認真的點了點頭,三指並攏朝天作起誓狀:“臣妹保證絕不會有下次。”她想了想覺得這樣還不夠誠懇,“皇兄口諭,臣妹該三跪九叩領受才是。”她作勢就要起身,皇上卻一把拉過她,將她攬進懷中。

    皇上一言不發的抱緊她,彷佛是用盡了全力,怕她會突然就消失了。

    “不準再有下次,朕禁不起這麽驚嚇。”皇上的歎息落在她的耳畔,低伏起落,“朕還想多活幾年。”

    “恩,絕不會再有下次!保證!”洳是埋首在他肩頭,悶聲悶氣的點頭,心中愧疚又深了幾分,看來這次真是嚇到皇上了。

    “不過我這傷也不白挨。”洳是抬頭,臉頰擦過皇上金冠上垂下的珠絡,明珠晃眼,“於家近千萬計的私財,不是被收入國庫了嗎,正好可以衝抵軍餉。”

    “你倒是想一箭雙雕。”皇上曲指又輕敲上她的腦門,忍不住笑謔她,“隻可惜蕭樾沒讓你稱心如意。”

    皇上提到蕭樾,讓她心頭微沉,臉上笑意也淡了。

    “你還未回都前,就有消息傳來,晉王將要娶北齊沭陽公主,兩國結姻為盟,將成連橫之勢。”皇上不緊不慢的說,目光落在她沉靜的臉上。

    洳是緘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也冷下,“臣妹曾以鳳珮贈予晉王,這事皇兄想必也知道。”她側眸揚眉,看向皇上,笑的淡薄,眼中輝光明滅。

    皇上一瞬不瞬的望著她,眉頭微不可覺的蹙緊。

    “當初,晉王差點允婚。”洳是緩緩說道。

    皇上卻猝然變了臉色,手肘一橫,打翻了桌上的金瓷白杯,茶水頓時潑濺,桌上一時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