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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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四月芳菲天,正是春光燦爛時。

    南陽夫人與裴皇後相攜漫步在太液池旁,身後數十宮娥遠遠跟隨,岸邊楊柳依依, 風景十分怡人。

    皇後入宮已有多時, 隔了許久才能與母親見麵,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貼心話。南陽夫人知她苦悶, 在這天闕深宮裏,處處是規矩, 時刻都得謹言慎行, 裴翎原本就溫和的性子如今顯得更加拘謹沉默了些。

    “嫂嫂這次又誕下一個女兒,可是為哥哥湊了個‘好’字了, 哥哥怕是要高興壞了吧。”裴翎笑的眉飛色舞, 整個人都像是發著光, “父親也一定很高興罷。”想到自己又有了個小侄女兒,裴翎是真的打心底裏歡喜。

    “你父親自然是高興極了, 原想著要給這個孫女起個好名字。”南陽夫人笑吟吟的說道。

    “怎麽?難道被哥哥捷足先登了?”皇後啞然失笑, 她知道自己大哥一直很想要個女兒,能捧在手心裏如珠似寶般的嗬護, 她未出閣前, 就有次聽大哥說起過,將來若真有個女兒的話一定要叫那個名字。

    “還真是,你父親知道後氣的幾天沒吃下飯,直痛心自己沒能給寶貝孫女兒起名字。”南陽夫人想到自己夫君慪氣的摸樣,實在笑不可遏,這位位高權重曆侍兩朝的尚書令大人生氣起來就跟小孩子似的不講道理。

    “裴付安……”皇後緩緩吟出一個名字,唇畔笑意溫柔。

    南陽夫人倒是驚奇,“你怎知桓兒取得這個名字?”

    “嫂嫂姓付,大哥夫婦是希望能護佑她一世安康。”皇後曾聽裴桓說起過這事,那時尚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心底下是十分羨慕哥哥對嫂子的深情摯愛,幻想著自己能有一天也會找到一個如此愛惜珍視自己的人,能夠與他攜手共度一生。

    南陽夫人見她明明唇角含笑,眼底卻難掩一絲落寞,不由心頭揪緊,低聲問她:“皇上待你冷淡?”

    皇後被問的一怔,神色有些恍惚,默默搖了搖頭,皇上待後宮向來寬厚,對她這位中宮皇後也是相敬如賓,十分尊重,時常賞賜中宮珍玩玉石,對她可謂盡心周到,體貼入微,隻是這些好,好的隔著距離顯得生分,他對她是皇帝對待皇後,是天子對待臣民,唯獨不是一個男子對待一個女子。

    南陽夫人不忍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伸手握住她的五指,寬慰道:“皇上是天子,日理萬機的,你要放寬些心。待有朝一日你誕育下長皇子,一切自然就會不同。”帝王恩寵總有盡頭,唯有握住皇族血脈才能保證身前榮華不墜,晚來善終。

    況且皇室子嗣單薄,後宮裏誰第一個誕下皇子,意義非同尋常。

    見皇後默不作聲,讓久經閱曆的南陽夫人瞧出了些端倪,她低聲又追問了句:“皇上常去承淑宮嗎?”

    淑妃季霖薇長相殊麗明豔,若說豔冠六宮也是不為過的,其父又是鎮北將軍,手握重權。皇上如果時常臨幸承淑宮,倒是真有些棘手。

    皇後垂著眼,神色惘然,行步時腳下也有些虛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南陽夫人以為她羞於啟齒,又緊追了一句:“翎兒,你對娘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皇後頓了頓,掩在鸞鳳織錦大袖下的雙手牢牢交握在身前,良久後才聲若蚊蚋的說道:“皇上政務繁忙,十分冷落後宮,除卻朔望會來中宮外,其他哪宮哪殿恐怕都鮮有臨幸。”

    南陽夫人聽後一時大驚,脫口問道:“這是為何?”即便是真的忙,也不至於有礙了敦倫。

    皇後搖了搖頭,神色淒楚落寞,“女兒也不知……”她正說著,忽然停下腳步,目光怔怔望向麵前一碧千頃的太液池。

    太液池上,一蓬蓬的荷葉大張如傘蓋,未值季令,荷花還沒到開的時候,湖上一片盎然綠意,一扁輕舟蕩漾在清波瀲灩的湖麵上,輕舟上的男子著金冠皇袍,身姿清雋,風儀秀徹,而與他對案而坐的女子,發鬢如雲,佩環琤琤,勻勻淡妝,卻依舊光豔無疇。湖麵倒映著天光,春風吹起漣漪,周圍景致曼妙,襯得此情此景如畫般綺麗。

    “皇上待長公主真好。”皇後喃喃低聲,話語裏難掩一絲豔羨。

    南陽夫人眺目看去,也看到了遠處泛舟湖上的一雙身影,“皇上隻有這一個嫡親妹妹,格外殊寵也是正常。”

    皇後默不作聲,目光卻追望著那道明亮的身影,胸口一時逼仄窒悶,似溺水般透不過氣來。所有澹定和驕傲都變成了枉然,她竟不可遏製的嫉妒,嫉妒那個得到所有盛寵眷顧的女子,這毫無道理的情緒充斥腦海。就連南陽夫人在身邊說著什麽她都沒聽見,目光直愣愣的看著遠方,湖上那翩然一葉的小舟。

    小舟上鋪設軟錦,備置桌案,長公主與皇上分坐兩頭,旁邊一盞銅鼎小爐上溫著熱水。桌子上各奉著兩杯茶,中央一個玉脂盞裏盛滿了新鮮剝出的蓮子。

    皇上滿麵詫異的看洳是撩著袖子從水裏摸上來一根蓮蓬,駕輕就熟的剝著蓮子,“以前這裏種著很多青蓮,不到五月就可以結蓮子,想不到如今都還在。”洳是擼高了一隻袖子,整條手臂濕漉漉的,她拿起一粒蓮子送到口中,邊嚼邊說,“新鮮的呢,皇兄也嚐嚐?”她從碗裏挑出一枚圓潤碩大的蓮子遞到皇上麵前,指尖上還凝著水珠。

    皇上拾過那枚蓮子,拈在指尖瞧了瞧後,十分小心翼翼的送入口中,才嚼了兩下,頓時苦澀溢滿齒頰,直湧入喉間。

    “真是……”皇上單手撫額,一臉糾結,眼角都快被苦出了淚花。

    這青蓮的蓮子真不是普通的苦,簡直比濃熬了十碗藥汁還讓人難以下咽。

    “皇兄快喝水!”洳是忙從小爐上倒了杯溫熱的香梨水到皇上的茶杯裏,遞到他麵前。

    皇上大口抿茶,香甜入口衝抵了苦澀,讓皇上苦的都快消散的神魂又重新聚攏回來,“這麽苦,你怎麽吃得下?”皇上很好奇,她如何能吃蓮子吃的如此不動聲色,似乎從小時候開始,她就那麽能吃苦蓮子,這麽些年下來,一點未變。

    “還好呀,我不覺得多苦,蠻清香的。”她邊說邊嚼著蓮子,吃的開心,隨手還倒杯香梨水喝。

    皇上將一杯茶水喝得見了底,口中澀苦終於淡去許多,看她一粒接一粒的吃,皇上伸手,食指勾著碗往自己麵前拉過來,“先別忙著吃,你方才還有沒說完的話,蕭樾為何突然又改變心意?隻是因為瓊台上的夜襲暗刺?”

    洳是抿了抿唇,單手支頤,目光望著青碧的湖水,“我也曾這麽以為,但又覺著並非完全如此,到底是何原由讓蕭樾徹底舍了我們這步棋子,我也說不上來。”

    那夜暗襲刺殺,洳是很篤定曾動搖過蕭樾的決心,但直覺告訴她真正迫使蕭樾改弦易轍的並非完全由於此事,到底是什麽徹底讓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皇室身份,另選它途。

    皇上靜靜望著她,幽黑的瞳仁裏有溫柔暖意,“若是蕭樾不曾後悔,你真準備下降晉國?”皇上彷佛不經意的問,手掌間緊扣了茶杯。

    洳是抬頭,望向皇上,手指繞上發髻間垂落的珠鈿花子,笑的宛然,“皇兄可會準允?”她不答反問。

    皇上挑眉,露出一絲冷笑,“自然不允。”

    “所以……”洳是兩手一攤,一副莫可奈何的摸樣,搖了搖頭,歎息道:“晉王悔或不悔,結局都一樣。”她終歸是不會嫁去晉國的。

    皇上唇畔霜意化為春水,連波消逝,他將麵前盛著蓮子的碗推向她,洳是又不緊不慢的撿著蓮子吃了起來。小舟浮動在層層荷葉之間,清澈的湖水裏放養著許多春鯉,洳是丟了一粒蓮子進去,頓時引來許多春鯉競相啄食。

    “皇兄覺著南秦真的可以倚賴嗎?”良久後,才聽洳是緩緩開口,清亮目光望向皇上。

    不是沒有過疑問,然而皇上卻從未開口問過,他的篤定所依恃的無非是她的決斷和謀算,世局如棋,而她一直是弈棋的高手。

    “就朕所知,你在鄂城時曾見過吳歸正,先皇在時就已訂下計策,你為何又如此篤信南秦?”皇上捧杯細飲,神色泰定,不答反問。

    “皇兄怎知我篤信南秦?”洳是笑的促狹,眼中晶輝閃爍,一枚蓮子被她拈在指尖閑閑打轉。

    “因為南秦新主是夜羅王族後人麽?”皇上合起茶杯,神色平靜的望著她。

    “皇兄原來早知道。”洳是笑容微抿,目光一爍。

    夜並非大姓,卻也不算鮮見,旁人或許隻當夜羅王族的人幾乎全部隕墜,隻留下一個不願承襲王爵的夜珩,避世隱居在太行山上。

    “吳雍早前就有信遞回,說南秦國主的第五子天生異瞳。”皇上淡淡說道,目光靜無波瀾,“夜羅王的畫像不曾留世,後人也不知他長的是何摸樣。不過太祖皇帝卻曾墨筆丹青畫過一幅夜羅王的畫像。”

    洳是聽聞後目露驚疑,脫口問道:“我怎從沒見過?”

    “朕也未曾見過,那副畫像一直被封存在了泰陵裏,也不知是在哪處,父皇也不知道,更未見過。”皇上眸光幽沉,眉頭微蹙,莫說去看一幅畫,他們皇族已經有百多年未能踏入雲州帝陵了,“當年的夜羅王夜箴天生灰瞳,手持故情。之後助鳳陽女帝挽江山傾覆於一線之間的夜琰亦是如此。而今的南秦新主,兩者皆占。”

    天生異瞳的人或並不少見,但是那柄紫玉金蝶笛卻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夜箴手中曾有過,夜琰也曾有過,如今這柄紫玉金蝶笛又重新現世。

    “皇兄真是洞若觀火。”洳是笑了笑,若非對夜羅王族十分熟悉,任誰都不會注意到那柄玉笛,“不過他不是夜箴,也不是夜琰,他願助我們複辟江山,自然最好不過。”夜箴和夜琰的結局太慘烈,她一點不想讓夜隱幽跟這兩人有任何沾邊的。

    “洳是,你還記得太祖留下的遺詔麽,對夜家的人不責不罰不爭。”皇上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

    洳是揚了揚眉,“怎能不記得,那時我還很氣憤呢。”

    “朕倒是覺得太祖言下意思,若夜羅王族中人有問鼎天下之心,隻怕我們想爭也是爭不過的,不若江山拱手,反倒落個瀟灑。”皇上笑的溫文爾雅,一句江山拱手居然說的絲毫沒有煙火氣。

    洳是幽幽一笑,眼裏冷意如芒掠過,她撐臂起身,拿起船上擱置放著的一根長蒿,她將長蒿紮入水裏,手下施力撐動,小舟在湖麵上徐徐滑動起來。

    “所有妄圖動搖皇兄江山的事,我都不會讓它成真。”柔而慢,緩而堅的聲音隨風飄逝,落入他的耳中,讓他心頭觸動。

    “洳是,你會離家嗎?然後再不回來?”皇上忽然如此問,目不轉睛的望著洳是。

    洳是撐蒿而立,衣袂當風,她轉眸望過來,望向皇上,目光相接,他眼底有薄暖的清光。

    “這是我的家,臣妹哪兒也不去。”她說。

    皇上微微一笑,眼中煥然生輝,掌中握著的瓷杯緩緩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