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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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前舞樂霓裳, 商音流轉,晚上晉王設宴款待北齊使者,沭陽公主亦會宴辭別英郡王, 宴過半旬,沭陽公主推說疲累, 中途便離了席。

    宮闕連廊上掛滿了錦繡宮燈,月夜流光, 照得台上玉階清漣漣的一抹白色,元慕卿神色平靜, 穿過光影綽約的殿閣,紅豔嫁裳似霞光流曳身後。

    宮殿內室裏,滿樹燈花爛漫,照得金碧輝煌的殿堂如在白晝。

    元慕卿拆了滿頭珠釵,靜坐在榻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外邊夜宴已經歇了, 梁上宮燈也次第漸滅。

    “殿下,夜已深, 就寢吧。”沈芊悄聲上前, 手中捧著一襲明緞絲帛的長衫。

    元慕卿眉眼寂寂,眸光抬起的時候,眼中卻閃過一抹淩厲, 讓沈芊倏然一驚。

    “沈芊, 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她緩聲的問, 令沈芊坐立不安的目光又輕輕轉過,落到角落那柱燈樹上。

    “是的,殿下”沈芊回的忐忑,低垂著的頭不敢抬起。

    沈芊是齊王親自選中隨公主陪嫁晉國的,原也是出身權貴世家,風華正茂的待嫁女兒。此次隨嫁的女官共有五人,論身份美貌她也不是最出挑的,卻不知為何獨獨她被沭陽公主選中留在身邊。

    “沈令公曾教過我四書,那時我還小,卻一直記得。”宮燈柔和,照上她美而無暇的臉孔,覆了一層暖色,雖然時日不長,但這份授學之情,她卻未忘。

    沈芊垂下眼簾,感覺到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身上,那般審視,讓她局促不安。

    “你本不該來。”她一聲歎息,五指輕撫過身上鸞鳳繡紋,“以你的身份,往後擇個好夫家,相夫教子,何嚐不是幸事。”

    沈芊一時著慌,不知是不是自己哪處做的不合公主心意,她立時跪地,“奴婢愚鈍,沒有侍候好公主,請公主責罰。”她語聲亟亟切切,“但請公主不要將奴婢遣返回國。”

    如今她已為媵妾之身,算是嫁出去的女兒,如若被遣返回都,莫說丟盡沈氏顏麵,將來也再無好姻緣可說,既然已經隨公主遠嫁,就再沒了回頭之路。

    “奴婢往後一定盡心侍奉殿下。”她昂然抬目,語聲鏗然,眼圈倒有些紅了。

    元慕卿看了她良久,恍惚的笑了笑,留或不留,去又或不去,豈是她能說的算了。滿盤黑白子起落乾坤,她也不過是其中一子而已。

    她一時心頭寂涼,目光垂落榻前。

    恰此時,殿外有雜亂的腳步聲紛至遝來,有人在殿外急聲稟見。

    元慕卿眉頭一蹙,若有所思,隨即淡聲吩咐,“讓她進來。”

    沈芊悄然鬆了口氣,轉身迎出門外,來的是個女子,看衣服配飾應是隨公主陪嫁而來的女史。

    “怎的這時候還來驚擾殿下歇息?” 沈芊低聲嗬斥,遠處燈影廊下似乎還有人在四下奔走,沈芊心下疑雲頓起。

    女史臉色煞白,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發顫的,“反了,都反了,他們殺了好多人……”

    沈芊聽得如墜雲霧,不知道她口中顛三倒四的在說些什麽。

    “是誰反了?”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沈芊一驚回身,不知何時元慕卿已經踱步走了出來,如瀑長發紛披兩肩,臉上脂粉已卸,紅豔嫁裳襯得蒼白臉色有著幾分慘淡。

    “是……是我們的衛軍……”女史瞪大了眼,也幾乎難以相信,“有隨殿下鸞駕而來的衛軍也有英郡王的部軍,好多人……太亂了,分不清。”

    “王叔?”元慕卿低聲喃喃,眸光再抬起時眺看向遠方,似隱隱瞧見了火光,她卻並未驚慌失措,王叔若要反,也絕不至於選在今時今刻,且不說歧玉山尚屬晉國轄域,況且晉王尚有大軍屯駐山下,他此舉豈非以卵擊石,毫無道理。

    “不必擔憂,晉王自能處理好這事。” 元慕卿淡淡吩咐,神色平靜。

    “不是!殿下……那些反軍不像正常人……好似……好似……”女史一急之下,話更說不利索了,一張臉乍青乍白的愈發難看。

    遠處有人聲呼喝隨風傳來,似遠似近,又不像廝殺聲,卻更像什麽呢……

    梁下宮燈被風吹的搖曳,明滅光影裏瞧不清元慕卿的神情,但沈芊卻感覺到她呼吸略微急促了起來,火光猩烈直舔天幕,有幾個人仗劍浴血朝她們這方疾奔而來。

    當先那一人長劍在手,頭上王冠也不知丟在何處,一頭長發散覆身後,劍上鮮血一路淋漓滴下。

    沈芊霎時冷汗遍體,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一時手足無措,周圍隨嫁的女官和宮女倉皇奔逃,也有人圍守在公主宮前的階下。

    元夙跨步上前,一張英俊的臉上有血戮過後的殺氣,一雙眼中布滿血絲。

    “行宮有變,請王後速速起駕回避。”他語聲急促,身後幾名護衛亦是渾身浴血,目光警戒的遊曳四處。

    “王叔怎沒走?”她問,未有顯出驚惶,倒有些笑意。

    元夙看向她,目光一緊,神色有一瞬的恍惚,隻是片刻間又回複嚴肅麵貌,“殿下尚未脫險,我亦不能離開。”他回頭看了眼身後夜幕下重重宮闕裏升起的衝天烈焰,咬了咬牙,“嘩變來的蹊蹺,暫時無法尋得因由,還請王後退避至後山楓澗道,那裏有晉王屯兵,晉王也應該往那處去了。”

    “好。”她不再猶豫,高山上的初夏夜風仍有涼意,她披上沈芊為她取來的狐裘,步下台階,心中十分驚奇元夙口中的嘩變為何,隻是這疑惑還未在心中盤桓多久,便讓她見到了女史手中的反軍。

    一道尖利的呼哨聲不知從哪處響起,隨著哨聲低落,從宮梁一片陰暗的角落裏忽然湧出許多著甲卻脫盔的士兵,刀劍砍在他們身上濺的血肉橫飛,他們卻仿佛無知無覺,捉到一絲空隙就撲倒麵前的人,周圍的反軍頓時圍擁過來,撕咬拉扯。

    人聲慘呼聲此起彼伏,冷汗透體,寒氣自下而上蔓延,元慕卿駭的呆住,眼前場景就連惡魘中都不曾見過,這些反軍分明就不是活人的容貌行止。

    元夙拽住怔愣住的元慕卿將她往另一頭拉去,她腳步有些踉蹌,多虧他臂彎強勁,將她牢牢攙扶住。

    越過廊榭台閣,越近楓澗道,那些淒厲呼聲就越來越遠,元慕卿腳下不敢停步,周圍深宮闕樓燈火依舊,人聲卻無,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處,周圍靜寂的可怕,隻有麵前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一條小道。

    元夙突然停步,令元慕卿踉蹌的差點摔倒在地,一直跟隨的沈芊也是氣喘籲籲。

    從前麵宮梁覆簷下的陰影裏緩緩走出幾個著甲士兵,看甲徽配飾,元慕卿就知道他們是北齊軍部,是不是元夙的部下她不知道,卻清楚的感到他握在自己腕間的五指有些微的顫抖。

    而那幾個士兵就在眼前不遠處,讓元慕卿瞧得清楚明白,那一團團籠罩在他們眉眼額心間的死氣,耳鬢發髻處有血水淌下,脖頸處糜爛痕跡十分顯著。

    他們目光直愣愣的瞧著元夙,神光卻像透過他們落在虛無裏,應該是看著他們的,又好像沒有。

    元夙緊了緊手中的劍,見麵前幾個士兵毫無反應,他想側繞過去,這些人刀砍不死,他並不想同他們衝突。

    元慕卿知他意圖,連呼吸也不敢大聲的尾隨著他側移了兩步。

    卻在這時,那詭異的呼哨聲忽又尖利的響起,這次聽得清楚分明,那聲音就在不遠處。

    那幾個原本木楞的士兵突然發了瘋似的朝他們撲過來,元慕卿隻覺一股腥風迎麵,腕間力道頓失,她已被元夙推到後頭,眼前廝殺酷厲,元夙及護衛雖然招數淩厲到位,但架不住那些人壓根不怕刀斧所創,即便身上皮綻肉開,那力道聲勢卻一點未減。

    “王叔,快走!”元慕卿見情勢危急,再也顧不得許多,以元夙功夫要脫身應該不難,帶著她反倒是個累贅。

    他應該是聽到的,卻並不回應,手下劍法如驚鴻煉光,一下砍去對方頭顱,鮮血激撒噴濺,那人身子緩緩跪地翻倒。

    遠處宮簷回廊下又閃出許多陰影,飛快的朝這邊而來,若非援軍抵達,今日他們便都要交代在這裏了。

    “帶殿下先走!”元夙抽不出空暇,隻得一聲怒喝出口。

    前途後路都已經被截斷,她們兩個弱質女子還能走到哪裏去,走到哪裏也都是被人生啖活噬的命。

    元夙已經漸漸不支,麵前那人張手扼向他的脖頸,原本避無可避,卻在電光火時間麵前士兵身影頓住,身子綿軟的倒在了地上,而他背後站著一個年輕男子,麵龐英俊,耳上串著銀環,脖子上掛著一根白鏈,因為離得近,元夙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鏈子,而是一條紅目白身的小蛇,正盤在男子的脖子上,腦袋耷拉垂在他肩頭。

    也瞧不見他怎麽動的手,身形飄忽在那幾個士兵中間,三兩下就將他們撂倒在了地上。

    “這裏我來料理,你們先走吧。”男子目光眺向前方,那些洶湧而至的反軍士兵,口中輕嘖了一聲。

    “送殿下去楓澗道。”元夙卻並沒有打算讓他一個人對峙那烏泱泱的一群人,沉聲吩咐護衛。

    元慕卿知道自己留下也無用處,隻會給他們平添麻煩。

    “王叔小心。”她輕聲道了一句,在護衛的圍擁下默然掉頭奔走。

    前麵反軍越來越近,元夙手中長劍握緊,問了聲旁邊的男子,“你怎麽上來的?”

    王室駕行過處,戒備森嚴,他一個普通人怎麽上得歧玉山的?

    男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彎,似笑非笑道:“與其關心我怎麽來的,倒不如想想這些人怎麽異化的。”話落,他人已如箭離弦,身形掠出。

    夜道幽長,兩旁樹木鬱鬱蔥蔥,月光也被流雲遮蔽,夜風吹得樹葉颯颯作響。

    前方終於出現彤彤火光,元慕卿腳步一窒,一時不知是該近還是該退。

    卻聽一聲呼喝乍響,“誰在那裏?”隨之一聲破空淩厲的風聲掠過,一支飛箭“咄”的射上他們身旁樹樁。

    身後護衛握住刀柄,沈芊一步擋在了元慕卿的麵前。

    她是怕的,怕的兩鬢淌下汗珠子沿著脖頸滑落到鎖骨,她卻一步也不退。肩上驀然一沉,被元慕卿輕輕按住,她回頭,看到她目光直眺前方。

    “是晉王殿下嗎?”她語聲輕柔的問。

    夜風下,她的聲音帶著楚楚無依的孱弱,清晰的響起。

    “王後殿下?”那驚訝脫口的聲音是簫澄的。

    然而越過眾人,朝她大步走來的人,王袍金冠,麵容映著火光,宛如天神降臨。

    “勿怕,我在這。”蕭樾扶住她僵而顫的手腕,攬臂將她挽入懷中,語聲低沉,隱隱中似帶著怒意,卻在竭力克製。

    他的懷抱令人安心,緊繃的心弦驀然放鬆,她隻覺的累,她仰起脖頸,語聲楚楚:“王叔還在後頭。”

    他望著她,目光明亮如燦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