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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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仲夏, 花開滿枝,山林裏樹木扶蘇,一片盎然生機。

    洳是一步一步踏上山前石階, 天光耀晴,照得麵前白色寬階都覆了層淡淡的光, 纖塵不染的階梯上一片落葉一點草屑都不曾有。

    一聲虎嘯響起,震徹山林, 周圍群鳥撲梭著翅磅成片飛起。

    洳是抬頭,看到山階的盡頭, 一隻威風淩淩的白虎正蹲踞在地,一雙吊睛虎目炯炯的望向自己。

    “小白。”她招了招手,白虎起身,一個躍身奔出,跑到她的身旁,繞在她的腳邊歡快打了個幾圈。

    洳是蹲下身, 抱了抱小白的脖子, 一般老虎平均是二十歲的壽命,小白約莫有十六歲, 已算上得老了。大概是太行山的鍾靈毓秀, 孕著天地靈氣,小白瞧著還是成壯年的摸樣,白發如雪緞, 金褐眼瞳清光明亮。

    想是許久沒有見麵, 小白對洳是越發黏糊的緊, 就跟隻大貓咪一樣,仰著大腦袋往她身上蹭,肉爪子還去撩她衣袖。

    洳是再見小白也是滿心歡喜,索性撩袍坐到台階上與小白玩到一處,揉了揉它頜下柔軟毛發,它都會很舒服的眯著眼睛,口中發出呼嚕的聲音。

    嬉鬧了半晌,小白突然嗷嗚了一聲,蹲坐下來,恢複一本正經的神色,大眼瞪向階上,長須抖了抖。

    洳是起身回望,看到夜珩站在長階前,黑衣長袍,銀發瀲灩,經年歲月都未曾摧折過她的風華,美豔臉龐依稀還是當年。

    “師父。”洳是上前,垂首揖手恭敬的喚了一聲。一旁小白已經箭步躥了上來,蹲在了夜珩身後。

    夜珩默然半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神色間卻並未有半分喜色,反而眼底有幾分凝重在。

    見她不說話,洳是抬起頭,朝夜珩露出笑來,又輕輕喚了聲,“師父。”

    夜珩壓下心中歎息,眼中神光卻幾度變幻,眼前的少女她也是如珠似寶般的珍愛了十數年,當作自己女兒一樣悉心教導,若有磨難苦礪,她願意為她一一擋去,隻願她一世安康無虞。可是這世間,天道有循,命有定數,有些事她也無能為力。前麵是橋是路,她都得自己走過,良久靜默後,夜珩最終也隻得道:“隨我來吧。”

    夜珩轉身先行,白虎趨步跟在她身旁,洳是不緊不慢的走在最後頭。

    太行山裏夜羅王族的這處行宮,洳是早就走過無數遍,每棟宮殿、每處回廊複道她都記在心間,哪裏夏天納涼遮陽最好,哪裏偷閑小憩最佳,她都清楚。

    唯獨師父練功的青玅殿,她不曾踏足過。

    掛著青帷素帳的青玅殿十分幽靜,四周玉版卷簾掛起,陽光漫撒照入殿內,殿閣高闊空曠,巨大錯嵌的宮柱佇立四方樸拙無繪,四壁明晃晃的,唯有簷下垂著的宮燈有些許絹花提字,略有些鮮豔光彩。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來。”夜珩吩咐了一句後,走向內殿靜室。

    洳是恭敬應了,待夜珩走後,她才抬起頭,目光環伺殿上。

    一張素蒲放置在大殿中央,是夜珩用來打坐凝心用的,除此以外青玅殿內別無陳飾,十分簡單。洳是心想師父練功的地方與其它尋常的宮殿也沒什麽不同。

    夜珩離去了半晌,回來後,手中捧著一柄烏梢的長劍,劍鞘通身無飾,劍柄上也沒有綴玉珮穗,瞧著隻是把普通寶劍。

    洳是是知道這把劍的來曆的,此刻第一次見到它,眼眶莫名一熱竟有淚意翻湧,心中竟有些悲愴。

    “這把便是綺鳳劍,如今物歸原主。”夜珩目光直望向她,一句物歸原主飽含深意。

    洳是畢恭畢敬的接過綺鳳劍,細瞧時這才發現劍柄上有磨損的痕跡,彷佛時光仍曾留駐,訴說著昔年太祖皇帝征戰八方,統馭九州的輝煌功績。

    綺鳳劍是太祖皇帝乃至鳳朝之後每位帝皇的佩用之劍,是君王之劍。天下若有流亂而起,隻要綺鳳劍上得戰場,戰亂必平。不知是讖語還是命數,百多年來輪回如此,綺鳳劍鋒芒銳利,隻伴君王身側,其所授功勳彪炳,史冊亦有詳載。卻在百年之前,被鳳陽女帝封存,再不得現世。

    洳是抽劍出鞘,有一聲輕微的龍吟鏗鏘聲,十分清脆悅耳。劍身靠近劍柄處有人刻了字,洳是將長劍正握,看到那“綺鳳”兩字被深鑿在劍身上,大篆通透豪氣,用筆提字之人風格十分典麗奇駿。

    長劍再往外抽出幾分時卻斷了。

    “怎會這樣?”洳是驚詫莫名。

    “綺鳳劍被深鎖封印的時候就是斷的。”夜珩回的波瀾不驚,似乎並不在意,“事由因果我也不知道,這百年來它一直被奉在靜室裏。”

    洳是秀眉略蹙,仔細端看手中的綺鳳劍,劍身色如青霜,光寒冷澈,可見所鑄的材料十分特殊。

    “我能將它修鑄嗎?”洳是問向夜珩。

    夜珩負手身前,平靜的望著洳是,點了點頭,“有許多人想將它修複都未能得成,為師也不行,你或許可以試試。”

    當年綺鳳劍是鳳陽女帝下旨鎖在太行山上的 ,而在劍身上加諸封印使它再也難以修複的,是當年繼承夜羅王族爵位的夜琰。

    夜琰玄法妙絕精深,他施下的封印,自此之後再也沒人能解開,而這柄君王之劍也就逐漸沒落,不曾被人提及。

    “那我就試試了。”洳是將劍還鞘,朝夜珩一揖到底,“多謝師父。”

    “去吧。”夜珩擺了擺手,眼底有慈愛關懷。

    說起熔爐鑄劍,洳是並不陌生,也曾捶打煉鑄過幾把鐵器,雖不算上等也是可以用的,她原想修鑄劍身應該不會太難。

    洳是用木簪將長發盤起,擼起袖子準備在鑄劍房開工打鐵,小白趴在門檻上,大腦袋擱在雙爪上,似在半睡半醒的打瞌睡。

    開爐點火,熔鑄、敲打,反反複複的就是這麽幾個動作,實在枯燥之極,洳是卻半點不敢馬虎,每個步驟都十分認真。

    燒煉通紅的劍身放入冷水裏,瞬時冒出一股白煙伴著“茲茲……”聲,煙火冷卻,劍身從寶焰通紅又逐漸轉為青霜冷色。

    洳是坐到旁邊寬凳上,熔爐裏滾出熱浪,將室內溫度催升,她反手拭了額上汗水,不得不無奈歎了口氣。

    已經反複錘煉了數次,這斷劍卻總不能契合相容。

    她伸出手指輕撫劍身上的刻字,剛觸及退卻溫度的冰冷鐵器,竟讓她瞧見指下觸點有瑩藍光芒暈開,似水波微瀾,一層層的泛開,此情此景,讓她一時有些怔忪。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門口小白不知跑到了何處,洳是休息了片刻後準備繼續再試幾次。

    皇室至寶有兩件,一個是瑞鳳鎏珠,如今顯身歧玉山,有越鳥投珠於晉王大婚典儀上,而後又有九鳳躍雲翔出,祥光普徹四方。

    另一個就是伴太祖皇帝定鼎天下的綺鳳劍。

    蕭樾如今得天相之利,她並不是很在乎,現下她的心頭之患不在東,而在北。

    洳是將斷劍舉起,鋒刃上青光如點雪,一閃而逝的厲茫耀過她的眉心,這柄劍助太祖得了天下,亦曾揮指向北朝古蘭,迫退過那個對南朝富庶疆域虎視眈眈的強大王朝。

    她需要綺鳳再現,為了振奮軍心,亦是為了震懾天下,更是為了皇上。所以這斷劍她必須重鑄成功,無論用何種手段。

    她稍許歇了歇,繼續拉起風箱,將熔爐燒旺。

    時間悄移,不知夜有多深,洳是感覺有些筋疲力盡,看著手中未曾有半點修複痕跡的斷劍,她無奈的揉了揉眉心。

    用巾布將劍身仔細擦拭放好,她決定先歇息一晚,明日去書閣翻翻有沒有其他辦法可循。

    殿閣間回廊複繞,晚風拂來,輕衣羅裳濕了夜露,貼著微熱的肌膚帶來了涼意,似能滲肌透骨。

    行宮裏幾個年老的姑姑為她燒好了熱水便回去休息了,羅帷垂地,書墨山水的屏風後頭,一盞絹燈垂掛在窗簷下,淡淡的亮著光。

    洳是脫了衣衫,整個人沒入溫燙的熱水裏,豆蔻香濃馥鬱,桂蘭花瓣漂浮水上,熏得滿殿滿室浮動異香。

    洳是仰靠著木桶,神馳放鬆,長發整齊的挽起,隻餘幾縷散發漂浮在花瓣之間。

    熱湯溫暖了肌骨,舒展了四肢百骸,洳是半夢半醒間聽到細微的響動聲,她目光輕掠,似在絲絹屏風的後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輪廓身影。

    她微微一笑,雙目闔起,身子又往水中沉了沉。

    熏蒸的水汽淡了,濃鬱的香氛也散了不少,洳是聽到輕軟的腳步聲慢慢走近,彷佛還有他的一聲歎息。

    洳是睜開眼,看到他站在屏風前,青衣深襟,長發挽的一絲不苟,那微微帶著笑的俊美容顏,夢裏夢外都不曾忘記過。

    洳是瞧著他,歪了歪頭,慵然一笑,也不說話。

    “泡了那麽久,水都涼了。”他的聲音在靜夜裏響起,像是水濺瓷上般好聽。

    洳是瞧著他,眸光微睞,仍隻是笑。

    他沉默了一下,不過躑躅了須臾的功夫,他便扯下風屏上她掛著的雪絹絲袍,在她驚訝的目光下,單手撩入水中,俯身摟住她的腰身,將她整個人從水中拽了出來,絲袍一展就將她濕漉漉的身子裹住。

    “你……君子非禮勿視!”洳是一時舌頭打結,話也講不利索,本來隻是想逗逗他,看他困窘的摸樣,卻沒料到他會有這出其不意的舉動。

    “非禮勿視?”夜隱幽將她打橫抱起,眉梢一挑,笑若薰風,“你是我妻子,有什麽不能看的。”

    洳是知道他是打趣,實則他的目光一直沒有亂飄過,但還是被他揶揄的無言以對。

    隻是他的一句妻子,讓她心頭如飲蜜飴,軟軟的似要塌了下去。

    “誰是你妻子?我又還沒嫁給你!”她輕嗔,一手攏緊胸口衣襟,窩縮在他的懷裏,感覺自己兩頰有火在燒一樣。

    他將她抱到外間的軟蒲墊子上,麵前紫檀的矮桌上有兩個青釉茶杯,一隻空的,另一隻盛著半碗茶湯。

    “那我這就回去請皇上賜長公主下降。”他將她放下,低頭間嗅到她發膚上溫暖的馨香。

    “不行!”洳是一驚,惶急脫口就道。

    夜隱幽目光淡淡看向她,唇畔一絲笑意若隱若現,“我就說說,你急什麽。”

    雖然這一直是他的所思所願,但他也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心念,在天下博弈,在南北安寧,不在與他的情愛之間。

    洳是長睫低垂,不知嘴裏咕噥了句什麽話,夜隱幽也沒聽清楚。洳是長手一伸,就端過他麵前半杯茶水,抬手就要喝。

    “哎,這是冷的!”夜隱幽忙一把攥緊她的手腕,奪下她手中茶杯,低聲輕斥,“泡冷水,喝冷茶,你還能更胡來點嗎?”

    洳是任由他數落,目光一瞬不瞬的望著他,眼底有微光閃動,唇畔笑意深深。

    他從矮桌另一頭提起溫在小爐上的青釉小茶壺,為她麵前的空杯中添滿水,茶香清逸幽遠,十分沁人心脾。桌子中央還放這個白瓷碟子,碟內盛著四枚包著青蔥粽葉的粽子。

    洳是一手握著熱茶杯,一手轉了轉白碟子,好奇的問:“端午吃粽子嗎?”

    “這是葵米粽子,你沒吃過。”他說,手中茶壺又放回爐上。

    “鄴城的葵米粽子,久聞大名。”洳是將碟子拉到麵前,低頭嗅了嗅,粽子還是剛溫熱好的,“謝謝。”她側眸望向他,笑吟吟的說。

    他悠悠看了她一眼,感覺從她口中說出“謝謝”這兩個字有些稀奇。

    “你似乎有什麽話想問?”夜隱幽不緊不慢的為她剝著一粒粽子。

    洳是莞爾,“那我能問嗎?”

    夜隱幽放下剝開的粽子,粽葉裏油光水亮煮的糯透的葵米散發出醬香。

    “你想問的是,南秦和皇域銜連的疆域諸城為何會有大軍調動,是嗎?”他神色泰然,一句話說的稀疏平常,彷佛這隻是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他拭淨了手,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雖不曾言明,他亦知她所想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