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黎明

字數:4448   加入書籤

A+A-


    衛琇當夜發起了高燒, 麻沸散的效力早過去了,他燒得渾渾噩噩, 唯一的感覺就是腹部尖銳的疼痛,止疼的藥粉根本是杯水車薪,他疼得嘴唇哆嗦,牙關打顫, 額頭上不斷冒出豆大的冷汗。

    鍾薈一夜沒闔眼,不停地將他額頭上的帕子取下, 放進涼水中漂過, 絞到半幹,再敷上去, 滾燙的體溫很快將帕子捂熱, 不過片刻又要重複這些步驟。

    趁著換帕子的間隙,她同他並肩躺著,一手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 一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那裏依舊平坦, 躺著的時候甚至有些往下凹, 可裏麵竟然有他們的孩子,她直到這時仍然難以置信,她和阿晏的孩子啊, 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鍾薈把衛琇冰涼的手心搓搓熱,然後微微側過身,讓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肚子:“阿晏, 我們有孩子了,你說這一個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我想要個小郎君,最好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我又可以給他穿裙子,梳小鬏兒……待他大一點,你教他彈琴,我教他習書,他一定像你,什麽都學得特別快。就是手笨最好別像你……也不是,手笨也挺好的……”

    她絮絮叨叨的時候,衛琇斷斷續續能聽到一些,不過他整個人就像浸在水中,耳邊是水流嘈雜的聲音,她的聲音在外麵,聽不真切。

    他想說點什麽安慰她,告訴她自己沒事,可喉嚨像被鎖住了一樣,怎麽也打不開,越心急越無能為力,腹部的傷口一陣抽痛,太陽穴突突直跳,疼得他不由自主關閉了所有感覺,暈死過去。

    一直到第四日清晨,衛琇的燒才退了些,人也清醒過來,側頭一看,鍾薈和衣蜷縮在床旁的竹榻上睡過去了,身上蓋著的絲毯已經滑到了一邊。

    衛琇不自覺地想伸手替她蓋好,冷不丁牽動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阿杏正打了水進屋,看見這情形趕緊把銅盆擱在案上奔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郎君醒了?您莫動,莫動,讓奴婢來!”

    衛琇側過頭向她頷了頷首:“娘子怎麽睡在榻上?”

    “郎君您不曉得,”阿杏嘟囔著告黑狀,“娘子一整夜沒睡,剛剛才合眼,這還是為了肚子裏的小郎君才肯睡的……奴婢請她去床上睡,她說自個兒睡相不好怕壓到您,您說說……”

    衛琇側頭怔怔地望了一會兒熟睡的妻子,最近過得不好,她的麵容有些憔悴,一直都紅潤柔軟的嘴唇有些發白,還起了皮,眼窩微微往下凹,眼下青影很重。他看著心裏隱隱作痛,可是卻舍不得挪開視線。

    看了好一會兒,衛琇轉過頭問阿杏:“什麽時辰了?”

    “才卯時呢。”阿杏回答道,“郎君再歇會兒吧,娘子吩咐阿棗姊去煮熬米湯了,一會兒您喝一點。”

    衛琇搖搖頭:“你去外頭和阿寺說一聲,叫祁別駕來一趟。”

    阿杏應了聲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祁源進了帥帳,衛琇聽到腳步聲小聲問道:“是祁別駕麽?”

    祁源在屏風前挺住,雖然隔著屏風看不見,仍舊畢恭畢敬地躬身行了個禮:“見過使君,使君的傷勢可好些了?”

    “好多了,有勞費心。”衛琇答道:“內子在歇息,勞煩別駕說話小聲些,抱歉。”

    祁源皺了皺眉頭,不過還是答道:“是。”

    “外頭情形如何?”衛琇待一陣錐心刺骨的疼過去,方才問道。

    祁源聽出他聲音裏有一絲顫抖,眉間淡淡的川字紋越發深了,又顧忌裏頭有婦人在,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如實稟報。

    衛琇猜到他的顧慮:“內子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遵命,”祁源作了個揖,“昨日一役,我們折損了七百多人,城中幾近糧絕,百姓已經開始挖草莖剝樹皮充饑,長此以往,恐怕會出當年鳳城那樣人相食的慘事……將士中有不少臨淄人,士氣難免受些影響……使君,實不相瞞,軍中有人散播謠言,屬下把那挑頭生事的幾個罰了軍棍,流言蜚語算是暫時止住了,隻是人心浮動……”

    “謠言說什麽?”衛琇問道。

    “說……說……”祁源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不是說我堅守不降是因為自己和汝南王有私怨?”衛琇淡淡道,人心的幽暗處,他少年時就見識了,圍城一月有餘,將士和百姓都快忍耐不下去了,遷怒他這守將也不稀奇。

    他心底波瀾不興,本來就沒什麽期待,又何來失望。

    衛琇望了望身邊微微張著嘴的鍾阿毛,冷淡的目光柔和溫暖起來。

    “屬下怕援軍要是再不來……”

    “洛京這兩日有消息麽?”衛琇打斷他。

    “未曾收到,”祁源沮喪地道,“派出去的斥候一個也沒回來,不知是不是被攔下了。”

    “你不必……”衛琇話說到一半,聲氣突然放緩放軟,隔著屏風都能聽出那種繾綣的意味,“時候還早,再睡會兒,是不是我們說話把你吵醒了?”

    鍾薈皺著眉,眼睛還未睜開,先有氣無力地抬起手,熟練地摸到衛琇的額頭上,眉頭鬆了鬆,這才抬起手揉揉眼睛,用袖子捂著嘴打了個嗬欠,含糊道:“阿晏……還痛得厲害麽?”

    “一點兒也不痛,”衛琇捉住她往下滑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有了身子也不知道小心。”

    “無妨的,蘇神醫昨晚還替我號過脈,直誇他家的安胎方子管用,何況白天睡得多了,晚上也不覺困倦。”

    衛琇總是半夜裏燒得厲害,白天稍好些,鍾薈便整夜盯著他,白天補一會兒覺,不知不覺就昏晝顛倒了。

    鍾薈還不放心,又用手背貼了貼他額頭:“似乎真的好些了,餓不餓?我叫阿棗弄些湯羹來,成天喝米湯口裏淡不淡?我叫她再拿罐蜜漬梅子來,一會兒給你含著,不過可別咽下去,沒味兒了就吐出來,蘇神醫說你這幾日隻能飲些湯湯水水……”

    衛琇用拇指撫了撫她手背:“不忙,我先同祁別駕交代幾句。”

    祁源在外頭聽了一耳朵他們夫婦間的家常瑣事,心道這使君夫人小小年紀這麽嘮叨,到年紀大了還得了,真是難為了衛使君,成天聽她絮叨。

    衛琇朝著屏風外道:“別駕無需擔心,朝廷的援軍不日將至,你同將士們說,再撐三日。”

    “三日後呢?若是援軍不至……”祁源詫異道。

    “那你便取我首級,迎汝南王的軍隊入城。”

    祁源吃了一驚,來不及說什麽,隻聽屏風裏傳來“哐當”一聲響,是瓷器碎裂的聲音。

    “祁別駕請回吧。”衛琇匆匆說了一句。

    祁源隻得行了個禮退出帳外。

    “衛阿晏!”鍾薈一雙杏眼瞪得滾圓,“要不是看你受了傷,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又不是當真的,即便援軍不至,司徒徵也不會一直等下去,他遣了幾萬兵馬來攻一個小小的臨淄城,死傷過萬,耗了月餘也沒能拿下來,城內糧絕,城外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是起兵謀反,軍心本就不穩,這幾日的猛攻,應該是回光返照了……”衛琇頭頭是道地解釋。

    鍾薈抱著胸斜眼看他,這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但是聽他說出“取我首級”這樣的話,她恨不得掐著他脖子逼他咽回去。

    衛琇覷著她的臉色,聲音漸漸低下去,蹙著眉,軟綿綿地道:“傷口疼,好阿毛,替我吹吹罷……”

    鍾薈氣笑了:“不吹!疼死算了!”

    過了會兒有些遲疑起來:“…… 真的那麽疼?”

    衛琇知道她氣消了,得意地勾勾嘴角,去拖她手:“阿毛,你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麽名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