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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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末尾, 還有一絲殘留的暑氣未消退,風過時又有些涼。
薑明霜坐在廊廡下, 庭院中一株銀桂已經開到將謝,剩下幾簇細小的白花帶了萎蔫的黃,在枝頭搖搖欲墜,遠看幾乎不可得見, 一個著綠衣的宮人扛著大而笨重的竹枝苕帚,正在掃落花。
薑明霜低頭摸了摸懷裏的猧子, 猧子通體雪白, 沒有一根雜毛,圓溜溜的烏黑眼珠子濕漉漉, 像兩顆浸在水裏的水晶珠。薑明霜的心像被軟軟地撞了一下, 把手指伸到它嘴邊逗它伸舌頭舔。
一個長臉宮人快步走過來,行了個禮稟報:“淑儀娘娘,陛下的禦輦到殿外了, 奴婢扶您回屋梳妝罷。”一臉掩飾不住的欣喜。
薑明霜木木地抬起眼,她懷孕將近七個月了, 雙頰有些浮腫, 沒有上胡粉,臉色也不太好,不過雙眼還是明淨得像秋日晴空一樣, 即便憔悴,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宮人的話入耳,她卻好像沒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 仿佛隨著身體的日益沉重,連心思也變得緩慢滯重起來。
過了半晌,她才把幾縷散落的發絲捋到耳後,輕輕一笑道:“陛下又不是沒見過我這樣子。”
宮人看著她身上的家常舊衫子和鬆散的發髻,欲言又止,上回淑儀頂撞天子,惹得他拂袖而去,他們這些下人提心吊膽,生怕主人就此失寵,戰戰兢兢地捱了五日,總算把天子給盼來了,淑儀卻還是這麽倔頭強腦的模樣,真是叫人心焦。
薑明霜看出她的憂慮,對她道:“你去拿把梳篦來,替我把頭發篦一篦,還有奩盒裏那支赤玉芍藥簪子,也簪上罷。”
宮人仍覺淑儀對天子有些怠慢敷衍,不過也隻好奉命去取梳子,旋即又覺得興許陛下就是喜歡淑儀娘娘這樣不加雕飾任情自然的女子。
宮人匆匆走進內殿,在給瓶花換水的小內侍見了她連忙上前來:“阿榴姊姊,聽說陛下來了?”
名喚阿榴的宮人點點頭:“已經到了殿外了。”
“……淑儀娘娘眼下怎麽樣了?”小內侍掩著嘴湊上前低聲問道。
阿榴搖搖頭,歎了口氣:“還是沒個笑臉。”
“那可如何是好啊!”小內侍急了,“要是再把陛下惹火了,咱們這臨春殿可就完了……姊姊勸勸娘娘唄?要說陛下對娘娘也是沒話說……”
天子對薑淑儀的好,整個臨春殿的人有目共睹,即便娘娘懷了身孕不能侍寢,他還是幾乎每日過來陪她說話,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現如今內憂外患,這小半個時辰已是盛寵的明證了。
“我勸有什麽用,”宮人一臉認命,“娘娘看著性子柔順,其實是個有主意的,這回又幹係到她雙生妹妹……聽說娘娘同這妹妹最親厚……”
“要我說,再親厚那也是娘家妹妹,又不能陪著過一輩子。”
“誰說不是呢。”宮人從奩盒裏取出紅玉芍藥簪用絹帕快速拂拭了一下,又拈出一枝折枝桃花金釵和一對金桃花鈿,畢竟天子駕幸,太敷衍了說不過去。
小內侍也是束手無策:“唉,咱們娘娘哪哪兒都好,就是這性子軸得……但願今日別再得罪陛下……”
薑明霜的發髻才梳完,司徒鈞的輦車已經到了殿前。當今天子黜奢崇儉,在後宮中不講究什麽排場,隻帶了三五隨從,輦車也樸實無華,甚至比一些世家大族還簡樸些。
薑明霜遙遙望見天子車駕,把膝上的猧子放到地上,捧著肚子起身,屈膝行禮:“妾見過陛下。”
司徒鈞下了輦車,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把她扶住:“說了不必行禮,同我這麽生分做什麽!”
在薑明霜身後跪成一片的宮人們鬆了一口氣,偷偷對視,都露出欣慰的神色——看來天子的氣已經消了。
薑明霜把司徒鈞迎入殿內,片刻便有宮人和內侍殷勤地端上李子、石榴等時令果子,四五種甜鹹糕餅並釅茶。
薑明霜執起茶壺,先倒了一碗雙手奉給司徒鈞:“上回是妾失禮無狀,謝陛下寬宥。”
“知道錯就好,”司徒鈞接過茶碗,屈起食指在她臉頰上刮了一下,“上回被你慪得不輕,回去半夜沒睡。”
“陛下老拿妾取笑……”薑明霜羞赧地避過臉,給自己也斟了一碗茶,碗沿剛貼到嘴邊,就叫司徒鈞一把奪了去。
“忘記上回沈醫官叮囑你什麽了?飲濃茶夜裏容易睡不著覺,都有了身子的人了,還同個孩子似的。”司徒鈞一邊埋怨一邊替她剝李子。
薑明霜連忙伸手去接:“讓妾來,陛下怎麽能做這等事。”
“孤給自己的人剝個果子怎麽了,何況剝一顆,兩個人吃到,多省事……”司徒鈞邊說邊把剝好的李子送到薑明霜口中,在帕子上揩了揩手,輕輕撫了撫薑明霜隆起的腹部。
“我們的孩兒這幾日乖不乖?”靜靜等了會兒,“阿耶來了也不動一動,沒良心的小崽子,像你阿娘。”
司徒鈞每每私下裏同她相處總是這樣隨意又親昵,薑明霜時常會生出錯覺來,仿佛他們真的隻是尋常人家的夫妻,她不禁又開始恍惚起來。
然而他是君主,她隻是他的嬪妾,他雷霆一怒,她便要瑟瑟發抖,輕則失寵受冷落,重起來丟命也未必不可能,薑明霜入宮不過一年半載,卻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他也會摸著蕭十娘的肚子,笑著說“我們的孩兒”麽?
受不得深思,經不起細想,薑明霜趕緊打住,把思緒牽回眼前最要緊的事情上。
她揪了揪手裏的絲帕,將宮人們屏退,一手撐著榻慢慢起身,一點一點放低身子,直到雙膝著地,跪到地上。
司徒鈞端著茶碗的手顫抖起來,他看著薑明霜艱難地跪倒在他身前,既沒有扶,也沒有出言製止,眼睛冷了下來,從一個夫君變回了帝王。
薑明霜吃力地膝行兩步,把手輕輕搭在司徒鈞的膝蓋上:“求陛下……”
瓷器碎在金磚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薑明霜的心不由一抖,眼睛裏含了淚,顫聲道:“陛下……”
“後宮不得幹政,”司徒鈞冷冷道,“朝堂大事,連皇後也不敢置喙,薑明霜,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他的聲音不高,薑明霜卻覺得振聾發聵,耳邊嗡嗡作響,擾得她心緒煩亂,無法思考。
“別仗著我寵你便得寸進尺,”司徒鈞站起身,振了振衣襟,“再有下回莫怪孤絕情。”
說著便舉足往屏風外頭走,經過噤若寒蟬跪了一地的宮人身邊,突然想到了什麽,又折回去,壓低聲音道:“要孤發兵解青州之圍也可以,上回同你說的事,隻要你應承了孤。”
薑明霜捂著肚子驚恐地搖頭,搖著搖著停了下來,咬著嘴唇陷入了沉思。
司徒鈞見她怔忪的模樣,冷冷地哼了一聲,扔下一句:“你自己想想清楚罷。”便轉身走了。
待天子一走,幾個宮人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薑明霜跟前,把她攙扶到床上躺下。
“娘娘啊,您這是何苦呢……”阿榴又焦急又心疼,薑明霜是個厚道主人,即便不想著自己,他們也盼著她好。
上回衝撞司徒鈞,他沒有說這樣重的話,薑明霜事後斷斷續續哭了半日,把眼睛哭成了兩顆胡桃,如今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好像連眼淚也知道自己賤,不敢出來討嫌。
薑明霜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躺了一個多時辰,中間還起身喝了半盅石蜜棗茶,宮人們見她神色異樣的平靜,越發怕她想不開,連修剪花枝的銀剪刀都收了起來。
“娘娘,薑太妃來了。”一個內侍從殿外匆匆跑進來稟報。
下人們頓時鬆了一口氣,這孤侄倆同在宮中,時常往來,尤其是薑明霜有孕之後,薑太妃便隔三岔五叫人燉些滋補的湯羹親自送來,順便同侄女說說話,若是這宮中有誰能把薑淑儀勸回來,非這個能言會道的薑太妃莫屬。
薑萬兒腳步輕快地往殿中走,身後跟著兩個宮人,其中一個手裏提著個斑竹編的食笥。
“今日小郎君如何?有沒有鬧他阿娘?”薑萬兒聲音裏帶著笑,隨著行走時帶起的風撒了一屋子,讓人的心也跟著輕快起來,“我叫人煮了駝蹄羹,你趁熱嚐嚐。”
薑明霜自己也不知道腹中這一胎是男是女,可從司徒鈞到薑萬兒,再到那些下人,僅因醫官說她有宜男之相,便都篤定了是男孩兒,滿口小郎君、小皇子,薑明霜起先還道:“尚不知是皇子還是公主呢”,時間一長便也懶得去糾正了,隻由著他們叫。
“見過姑姑。”薑明霜一直是以娘家的輩分來稱呼薑太妃,入了宮也沒想著改口。
薑萬兒也不介意,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你別起身,好好躺著,越到後頭越要仔細,不然落下病根來,要吃大半輩子的苦。”
又示意自己的宮人上前來,從她手中接過一隻小竹笥,打開蓋子,取出一件小衣裳抖開給她看,嫩黃色細花綾地,繡著弓馬圖案:“給小皇子縫的,好頑不好頑?”
薑明霜眼眶一熱:“有勞姑姑費心了。”
“傻孩子,同姑姑有什麽好客套的,”薑萬兒對著自己帶來的宮人道,“你們退到外頭去,我和淑儀娘娘說會兒話。”
薑明霜連忙將自己殿中的宮人也屏退了。
薑萬兒待人走了出去,這才按按她的手:“大娘,這幾日的事兒我聽說了,姑姑就同你直說了吧,是你的不是。”
薑明霜仰起頭,委屈地睜大眼睛望著她。
“天子也不容易,青州被圍,他難道不想救麽?可朝堂上的事不是天子一人說了算的,你不曉得,朝中幾個重臣,除了鍾大人以外各個都不讚同發兵去救青州,西北戰事吃緊,國庫空虛,軍餉挪不出來……”
“朝堂上的事兒侄女不懂……可是難不成眼睜睜看著青州陷落,不管二娘他們的死活嗎?”薑明霜說著說著氣促起來,腹中的胎兒仿佛察覺阿娘的不安,也跟著動了動。
“你莫著急……來,吸口氣,”薑萬兒撫著她的背,幫她慢慢鎮靜下來,這才徐徐地勸到,“大娘啊,你想想,汝南王起兵謀反,若是青州叫他吃了去,那幾乎就失了半壁江山,天子如何會願意?可裴大人、蕭大人堅決反對,韋大人拖著不給個準話兒,天子也不能獨斷專行……天子為何勸你把腹中的小皇子養在皇後膝下?不就是為了把韋大人拉過來,這麽簡單的理兒你怎麽不明白!”
薑萬兒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胳膊上輕輕掐了一把,壓低聲音道:“皇後自己是肯定不能生了,必定是要找個皇子養在膝下的,如今你和蕭十娘都有了身孕,她抱養哪個不行?姓蕭的和姓裴的貌合神離,一早使勁兒巴結韋重陽,你說她是想養你這個還是養蕭十娘肚子裏那個?是天子替你打算,替你腹中的小皇子打算,這才一直沒鬆口!”
薑明霜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那麽多彎彎繞繞的,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懂得比她多,她隻知道這是自己的骨肉,不能隨隨便便就給了旁人,哪怕那人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
可是她不能眼看著二娘出事。
薑明霜不知不覺緊緊咬著牙關,過了很久才鬆開,抱著肚子,肩膀頹然地垮了下來:“好,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