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對質

字數:5870   加入書籤

A+A-


    婢子打起門帷, 薑明淅攙扶著姊姊往屋裏走,時不時提醒道:“阿姊仔細著屋檻。樂+文+小說 ”

    窗帷都放了下來, 屋子裏點著燈,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

    一股又苦又辛的濃重藥味撲麵而來,鍾薈胸中有些發堵,忍不住拿手捂了捂嘴。

    “怎麽了阿姊?”薑明淅關切地遞上繡帕。

    “無妨。”鍾薈擺擺手, 從袖子裏掏出個小小的銀香囊,放到鼻端嗅了嗅, 蘇神醫的香藥方子很有效, 片刻之後便覺舒服多了。

    “剛有身子是這樣的,小娘子你不懂。”三老太太劉氏迎上來, 她眼圈發紅, 鬢邊添了不少白發,隻有神色還是那麽慈藹隨和。

    “三老太太。”鍾薈親昵地喚了一聲。

    “等到你們平安回京,我心裏這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三老太太撫著心口道,“你阿婆剛醒, 快去看看她吧, 一早上問了我好幾回了。”

    蒲桃從劉氏的身後走出來,畢恭畢敬地向鍾薈行了禮,仍是那低眉斂目的沉靜模樣, 隻是麵容憔悴,下頜比原先還要尖,顯然這些時日十分操勞。

    鍾薈掃了蒲桃一眼, 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屏風後麵。

    薑老太太躺在眠床上,絳紅色的繡金帳子打了起來。

    一年不見,薑老太太和她記憶中那個生龍活虎的老太太判若兩人,她臉色蠟黃,眼窩和臉頰深深凹了下去,顴骨像兩個土丘高高聳著,臉上布滿溝溝壑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截離樹的枯枝,總是如同鷹隼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仿佛蒙上了一層白翳,顯得很渾濁。

    鍾薈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吸吸鼻子,笑著喚道:“阿婆——”

    薑老太太聽到動靜,慢慢地轉過頭來,見是最疼愛的二孫女,她的眼神短暫地亮了亮,像往兩盞殘燈裏添了些許燈油。

    她的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來,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幹涸的嘴,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阿嬰啊,你回來做什麽啊……”

    鍾薈緊緊攢住老太太粗糲的手:“阿婆,我帶著阿餳回來看您了。”

    “有了身子了,”薑老太太說不了半句話就要喘上一陣,吃力地數落道,“也不知道仔細小心……那麽遠的道……”

    “阿婆,莫說這些了,”鍾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從袖子裏取出帕子替她掖掖額頭上的薄汗,“要喝水麽?”

    老太太搖搖頭,眼睛往下看了看:“孩子小名兒叫阿餳?哪個餳呀?”

    “膠牙餳的餳……”鍾薈直起身,把老太太的手放到肚子上,“阿婆,他已經會動了。”

    薑老太太眯了眯眼睛:“小崽子莫要鬧你阿娘……”

    “他鬧著呢,”鍾薈笑著道,“往後得讓太婆婆好好管教,若是不乖就拿拐棍兒抽他。”

    “這還沒生呢……你就想著打他……我連你阿兄小時候都舍不得打……”薑老太太說著,眼角流出兩行濁淚,“太婆婆老咯,不知道還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說什麽呢!您一定能長命百歲。”鍾薈一邊替祖母拭眼淚,一邊倔強地道。

    “阿嬰啊……”薑老太太又道,“你二叔和二兄……我那日夢到你阿翁了,嗚嗚嗚的說什麽也聽不清,我……”

    薑老太太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

    “阿婆,二叔和二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回來的,您莫要胡思亂想,”鍾薈喉嚨裏一哽,勉強笑了笑,安慰她道,“您乖乖把病養好,不然他們在西北又要牽掛。”

    薑老太太不說話了,不過顯然是不信她的話。

    “阿婆,您累不累?”鍾薈見她露出疲憊之態,揣測著大約是說話說久了累著,便起身道,“您先睡會兒,我去同阿兄他們說點事兒。”

    薑老太太情不自禁地抓住孫女的手。

    鍾薈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阿婆莫怕,我和郎君說好了,回家來住一陣,天天陪著您。”

    “那怎麽成……”薑老太太口是心非,嘴上這麽說著,眼裏卻忍不住流露出欣喜來。

    鍾薈看著越發心酸:“阿婆我去去就來。”

    說著站起來,一轉過身便落下淚來。

    鍾薈出了屏風,同三娘子說了幾句姊間的體己話,然後去外院找薑曇生。

    薑曇生正在堂屋裏和衛琇寒暄,見了鍾薈站起身走到門口:“阿妹,你怎麽來了?阿婆醒了麽?”

    “嗯,”鍾薈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阿兄,我有話要問你。”

    薑曇生心裏一凜,背上出了層冷汗,他這二妹心明眼亮,什麽事都瞞不住他。

    衛琇站起身對鍾薈道:“我去看看老太太,你仔細著些,有什麽事差人來叫我。”

    鍾薈點點頭:“我叫下人帶你去鬆柏院,老太太剛說了好一會兒話,別叫她累著了。”

    “我省得。”衛琇撫了撫她的肩頭。

    衛琇一走,鍾薈便對局促不安的薑曇生道:“阿兄坐。”

    又對一旁伺候的書僮道:“替我去廚房傳一碗熱牛乳來,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

    書僮領了命,轉身出了門,依言闔上門。

    鍾薈開門見山地對薑曇生道:“阿兄,到底怎麽回事?是誰把二叔和二兄的消息告訴阿婆的?”

    薑曇生看了看門扇,頹喪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說好。

    “你不說我也知道,”鍾薈擰眉道,“是不是如意院那位?”

    薑曇生像是吞了黃蓮一般,苦著臉扯扯嘴角:“阿兄沒想瞞著你,也知道瞞不住你。”

    “她如今在哪裏?”鍾薈壓抑著怒氣問道。

    “前幾日阿耶做主,把她悄悄送到隆慈庵去了。”

    “她把阿婆害成這樣,就這麽輕輕巧巧地往尼寺裏一送......”鍾薈冷笑道。

    薑曇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阿耶知道以後也是氣得不行,可三娘這兩年要說親了,八郎眼看著也大了,過幾年論資定品,若是讓人知道有個德行有虧的阿娘......”

    聽他一提三娘子和八郎,鍾薈一時間啞口無言,半晌無力道:“總不能就這樣算了,阿婆她......”

    她雖然這麽說,心裏卻也明白,曾氏再怎麽卑鄙歹毒,都是三娘子和八郎的生母,除非不顧三娘子的婚事和八郎的前程,否則也隻能送到尼寺裏拘一輩子了事了。

    要不就狠下心腸來要曾氏的命,然後報個病死,可她偏又罪不至死,何況薑景仁本就不是什麽狠戾之人,壓根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鍾薈和薑曇生相對坐了一會兒,心裏越發堵得慌,索性起身回自己院子去了。

    薑家人知道她要回來住,早把她未嫁時與大娘子一起住的小院子打掃拾掇幹淨了,又換上了簇新的帷幔和被褥。

    鍾薈在小院子裏四處轉了一圈,然後叫住一個正在給梅花修枝椏的奴婢道:“你去鬆柏院一趟,把白姨娘叫來。”

    那婢子放下手裏的活,應了一聲“是”,便急忙去鬆柏院傳令了。

    蒲桃不一會兒便到了。

    她捋了捋鬆綠色襦衫上的褶子,若無其事地道:“二娘子叫妾過來有什麽事?”

    鍾薈冷冷掃了她一眼,請她進廂房裏就座,把一旁伺候的婢子支開,從案上端起八角描金白瓷茶碗,抿了一口林檎麨茶,淡淡道:“白姨娘近來忙裏忙外,又要伺候老太太,實在是辛苦了。”

    “這些都是妾的分內事。”蒲桃不卑不亢地道。

    鍾薈搖了搖頭道:“白姨娘真是過謙了,聽說那日老太太昏厥,多虧你遇事沉著,叫我阿耶趕緊策馬入宮求姑姑,這才趕在宮門下鑰前請了醫官回來,若是拖延到第二日,恐怕神仙都難救,你是我們薑家的恩人。”

    “二娘子言重了,妾不敢當。”蒲桃低下頭道。

    鍾薈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蒲桃跟前,揚手重重打了她一巴掌,非但把她打得偏過頭去,自己的手掌也震得發麻,鍾薈兩輩子第一次掌摑人,這才發覺恨到極點唯有親自動手才能略微解氣。

    蒲桃用手捂著臉,半邊臉火辣辣的生疼,她一聲不吭跪坐在地上,姿態謙卑。

    “白蒲桃,你問問自己的良心,這些年老太太有沒有虧待過你,”鍾薈捂著小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坐回榻上,“我不管你和曾氏有多少恩怨,你要報什麽仇我不攔著你,可你若是再拿薑家其他人作伐,休怪我不留情麵!”

    蒲桃抬起頭,一言不發地望了她一會兒,眼裏不見畏懼,也看不到半點悔恨,眼神空空蕩蕩的毫無情緒。

    “有那心思的是夫人,妾不過是與她行個方便罷了,”蒲桃笑著道,“不過衛夫人請放一萬個心罷,妾從未想過要害誰,待我將仇報了便離開薑家,也省得衛夫人這樣的貴人牽腸掛肚。”

    鍾薈想起她夭折的那個孩子,心驀地一軟,歎了口氣道:“都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麽?”

    “衛夫人如今也有了身孕,”蒲桃涼涼的眼神從鍾薈的小腹上劃過,“若換了你,你能放得下麽?”

    鍾薈不自覺地用雙手護住肚子,身子往後縮了縮,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懼。

    蒲桃莞爾一笑:“衛夫人莫怕,妾又不是瘋子,也不想把命搭上,你打我那一巴掌,是我該受的。妾這樣的螻蟻,即便來一百個一千個,衛夫人也是抬抬腳就能輕易碾死,留著命比什麽都要緊,我不會自尋死路的。”

    鍾薈不置可否:“如今曾氏不在府上了,你打算把她如何?”

    蒲桃輕輕笑出聲來:“衛夫人明知故問,你瞞著郎君和大郎私下把我叫來,難道不是指望著我對付曾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