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渡念(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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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玉抱著貓兒走了,留下一片狼藉,沒過多久又來了群日本憲兵,他們隻找到翻掉的火車,沒找到司令官和部隊,不久之後當地興起一個傳聞,說是老天爺發怒,命土地公把日本鬼子埋了,鐵軌處有餘震後所留的縫隙,縫隙裏還能挖到殘破日本軍服。
唯一一個逃出來的人是沈維哲,可他嚇傻了,別人問起他便說世上有鬼,還有比飛機還大的鷹,沒一個相信他的話,隻當他是瘋子。後來馮大帥的手下找到沈維哲,那時的他渾身汙黑,頭發又長又亂,還油汪汪地結成塊兒,就跟個乞丐一樣。
“越髒他越找不到我,越髒他越聞不出味道,這是老叫化子教我的!”
沈維哲胡言亂語,看來是病得不輕,他再怎麽瘋也是馮大帥的侄子,總不見得真讓他街上做叫化子。
他們把沈維哲接回馮大帥府邸,要給他洗澡去虱子,沈維哲死活不肯,緊握著胸前的護身符不放。
“不要碰我!鬼……有鬼!!!”
眾人敵不過他,隻好讓他去了,背地裏都說這沈公子抽大煙把腦子抽壞了,又瘋又傻的,沒人把他當回事。
宋紹勳終於少了一個宿敵,不過他知道沈維哲下落已是一個月後的事。
那天蕭玉走後,宋紹勳就坐汽車追趕去東北的火車,好不容易趕上,蕭玉與司妍都沒了消息,他隻看到翻掉的火車以及地震的痕跡。
宋紹勳怕司妍遭遇不測,擔心得要命,沒想中午過後他就收到秘書電報,說有人蕭玉與司妍已經回到上海。
宋紹勳怵然,以為消息錯了,即便是坐了飛機也沒這麽快回去,更何況這幾天局勢緊,也沒有去上海的飛機。宋紹勳在當地找了幾天,實在找不到他們,就搭飛機趕回到上海。
到尚賢坊時,街坊鄰居告訴他這戶人家已經搬走了。
宋紹勳懵了,一切都沒辦法解釋,他跑到醫院想找菲兒,結果菲兒也已出院,不知去向。
宋紹勳心有不甘,越是如此他越想把事情弄清楚,照相館、尚賢坊、百樂門……所有曾有過她的地方,他都找了個遍,什麽都沒有。司妍與蕭玉憑空消失了。
莊生曉夢。宋紹勳立在無人的弄堂裏,迷茫地看著這棟空房子,思想被房裏的黑沉沒了,他一直站到夕陽西下,等不到愛人隻好離開,到弄堂口他又怕錯過什麽,回頭看了又看。
隻有黑貓跟在他身後。這黑貓他曾在司妍家裏見過,看來主人走了沒把它帶去,與他一樣成了棄物。宋紹勳歎息,蹲身把貓抱到懷裏,把它帶回了宋公館。
宋公館依然平靜,猶如這亂世中的桃花源。宋紹勳進門時,阿寶乖巧地走過來替他拿帽子和大衣。看見阿寶,宋紹勳又想起司妍,忍不住摸幾下阿寶的頭心。
“這幾天有沒有好好書?”
阿寶點頭,神色有點僵硬。宋紹勳心事重重,沒去在意這小小的異樣,轉身上了二樓書房。
阿寶去從灶頭間裏盛碗銀耳粥準備給他送過去,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偷偷地懷裏掏出一小包東西。
阿寶左盼右顧,確認四下無人後才把紙包拆開,裏麵是粉末,像是□□。摻毒之前,阿寶很猶豫,稚嫩的小手抖個不停,他知道宋紹勳待他很好,但他是爹爹的好兒子,就算爹爹以前待他不好,宋紹勳死了之後,爹爹定會把他捧在手心裏,漁陽弄裏沒人會看不起他,也沒人會罵他叛徒。
想著,阿寶橫下心,按照金哥的吩咐把□□倒入銀耳粥裏,然後送到宋紹勳的書房。宋紹勳很疲憊地坐在沙發上,不停揉著額穴,一副即將要垮倒的模樣。
阿寶小心翼翼地端著銀耳粥送到他麵前,中間手抖了幾次,灑出一點在地上,他彎腰去擦,宋紹勳勾下唇角,微笑著說:“沒事的,阿寶。等會兒讓蘭阿姨來擦好了。”
說罷,宋紹勳端起粥碗,阿寶直勾勾地看著他的嘴,“咕嚕”一下咽口口水,緊張地握緊拳頭。
他覺得有雙眼一直在盯著他,似乎已經窺探到他的不安,他東找西尋,找到目光的來源——一隻黑貓。
黑貓立在書櫃頂上,像尊神像紋絲不動,它綠幽幽的眼亮如明燈,將他裏裏外外都照了個通透。
忽然之間,阿寶後悔起來,覺得不應該害宋先生,他的好日子全是宋先生給的,他怎麽能恩將仇報。阿寶為自己感到不恥,趁宋紹勳還沒把粥送嘴裏,他連忙撲過去把毒粥奪過來。
宋紹勳愣了下,還沒反應過來,阿寶就扭頭跑了,像隻不見天光的小耗子,飛快地竄出宋公館的門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宋紹勳沒有叫住阿寶,在阿寶搶粥的刹那,他心裏已經明白,再也不可能留他在身邊了。
背叛是常事。在亂世之中,一個燒餅、幾斤大米就能成背叛的理由,更何況涉及到黑白兩道。眼下宋紹勳不想找金哥麻煩,他實在太累了,累到連生氣的力氣也沒了,他死氣沉沉地躺在沙發上,腦子裏都是司妍的影子,連櫃頂上的黑貓看起來都像她。
不知不覺中宋紹勳睡著了,忽然覺得胸口有點悶,像是有什麽東西壓著,他難受得想翻個身,不經意地摸到一條光滑的手臂。
什麽東西?他打了個激靈忙抬頭看,是司妍,她就躺在他的枕邊,睡得很香甜。
宋紹勳驚呆了,愣愣地看了許久,然後不由自主伸出手,小心翼翼觸上她的臉頰。她像是被驚醒,睫毛輕顫幾下,而後緩緩睜開眼。
“你怎麽醒了?”
極平尋的口吻,就像老夫老妻間的對話。
宋紹勳看著看著忽然笑了,隨後溫柔地撥開她耳邊亂發,輕輕摩挲起她的臉頰。
“沒什麽,繼續睡吧。”
他躺好,摟她入懷,閉上眼後忍不住問:“你嫁不嫁我?”
司妍沒回話,就和上次一樣。
宋紹勳收緊雙臂,似乎抱得越緊心裏的痛就越少。他也搞不懂,為何陷入情網的人隻有他。
“這太不公平了。”他說。“你說什麽我都答應,我隻要求這樁事你卻不答應。你走的時候連句話也不留,你不覺得你太無情了嗎?”
“我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道別嗎?”
司妍不語。
宋紹勳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我每看你一眼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總會夢到你在我手心裏劃一橫……一橫……是什麽意思呢?”
“是保佑的意思……保佑你不被別人欺負。”
“欺負?”宋紹勳嗬嗬笑了兩聲。“上海灘沒人能欺負我,除了你。”
說著,他轉過身,溫柔地看著懷裏愛人,深情問道:“如果我認輸,你能留在我身邊嗎?”
他等著司妍的回答。
“喵……”的一聲,不知哪兒來的聲音,宋紹勳再睜開眼隻看見沙發和書架,牆上掛鍾的時針正指向七點。
原來是夢,短短十幾分鍾的夢。
宋紹勳不敢相信,他的手仍能感覺到她的餘溫,怎麽會是個夢呢?宋紹勳把手覆在臉上,自嘲般地笑了,笑著笑著眼眶莫名濕潤起來。
“宋先生,李校長來了。”管家在外敲門。
宋紹勳緩了會兒神,起身走到盆架前把痛苦悲傷全都擦去,待管家領人進來時,他依然是風度翩翩的宋先生,身上沒半點失意的痕跡。
“李校長,歡迎。”
宋紹勳莞爾而笑,極為紳士有禮。李校長是民進小學的校長,一直收著宋紹勳的善款籌辦項目,他今天帶來許多學生作品,以示對宋紹勳的感謝。
“李校長,不用客氣,我們坐著聊。”
宋紹勳請李校長入座,李校長推下鼻梁上的眼鏡,十分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無意間他看到書架上的黑貓就問了句:“宋先生什麽時候養貓了?”
宋紹勳微微一笑:“今天在路上撿的。”
“哦,原來這樣呀。”說著,李校長打開公文包,從裏麵拿出一大堆票據。“這是我們小學的帳目,宋先生捐款的款向都在這裏。還有馮主任代我向您問好,說這段時間辛苦宋先生了。”
話落,李校長從眾多票據中抽出一張,交到宋紹勳手裏。
“這是最新任務。收到線報,日本人極有可能要開戰,你這裏要做好應對。”
宋紹勳接過票據一折四,然後很自然地塞到襯衫口袋裏。
“放心,我會完成任務。對了,林同誌的家屬找到了嗎?”
李校長搖搖頭:“我們查過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與他有關的人。你也別太過自責,對於林同誌的犧牲,組織會妥善處理的。當下之際,最重要的人還是你,你千萬不能暴露身份,否則我們華東分部就會徹底瓦解,之前已經出了個叛徒,我們不能再冒險了。”
李校長指的叛徒就是陶師兄,陶師兄借自己失蹤引起救亡社的注意,並在此之前稱自己有很重要的情報托給林業昌,救亡社為了能順利拿到這份情報,派接頭人“陳先生”去取。
“陳先生”是組織中的骨幹,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救亡社的人員就將連地拔起。宋紹勳發現有人在跟蹤林業昌,故意讓真正的“陳先生”避開,偽造“黑吃黑”的假象以此來蒙蔽敵人,結果出了些意外,假戲成真,林業昌犧牲了。
對於這件事,宋紹勳始終很自責,特別是收到那份所謂的“情報”。宋紹勳知道是誰在暗中搞鬼,但他不能替犧牲的同誌出頭,他的目的是潛伏,潛伏在官員軍閥中,甚至不惜與日本人合作,以及來壯大自己的勢力,擴張情報網。他成功了,如今隻要他一個指令,連飛機大炮都能送出去,救亡社的同誌皆是靠他的補給奮力作戰。
宋紹勳在上海灘的名號響當當,但另一方麵他卻是默默無聞,他隻能不停在司妍麵前說自己不是漢奸,至於證據之類,他沒辦法拿出來,更不可能告訴她。